在隨後的情節中,鏡頭剪切的作用更加凸顯其神武。麗珍嚮慕雲借書一場戲中主要分爲這樣幾個鏡頭:麗珍在門口等待拿書,拍攝麗珍側臉;麗珍進屋,平拍麗珍的正臉和慕雲的背影;俯拍對話的兩人,鏡頭對準慕雲的臉;水平拍兩人對話,鏡頭對準麗珍的臉;繼續水平拍,鏡頭對準慕雲;大俯拍,麗珍離開。俯拍時帶有窺探的意味,意指兩人在衆人擡頭不見低頭見的情況下,即使借書都是小心翼翼,以及暗示兩人閒適表象下壓抑的生活狀況。
隨着情節的發展,麗珍獨自去找慕雲一幕中的鏡頭剪切亦表達了人物內心的情感。慕雲打電話給麗珍,麗珍聽着,等待許久後緩緩吐出疑問語句。隨之鏡頭切換到出租車上的麗珍,表情平靜中有焦慮,她下意識地用手摸着嘴邊的腮紅,似有隱隱擔心。在此之後的賓館場景中,鏡頭剪切的節奏越來越快:麗珍奔向慕雲房間時的鏡頭分別是——麗珍運動着的高跟鞋,虛化掉的服務生臉部,表示瞬間移動的距離很長,即麗珍跑的速度很快;側拍麗珍跑上樓梯;麗珍下樓的畫面,表示人物曾有過忐忑;麗珍上樓,鏡頭由下向上移動,能看出樓梯全貌;麗珍伏在樓道的欄杆上喘氣,側拍全景。短暫平靜後,剪切節奏比上樓時更快:麗珍腿部行走特寫;向房間走去側面拍攝;離去背影;行走在樓梯拐角;由坐着迅速站起;下樓過程……若干個畫面在極短的時間內交替出現,讓觀衆能充分體會到麗珍關心慕雲意欲探望卻又害怕流言蜚語的矛盾心理,這裡不僅用了多個角度,更重要的是剪切節奏與主人公心理節奏達到了契合。
在畫面組接上,《huā樣年華》中也有幾處處理讓人印象深刻。
在麗珍對丈夫和周太太的事情隱約有所覺察後的一幕中,出現了這樣的幾個畫面:移鏡頭至牆上的銅鏡,鏡中能看到浴室一角,觀衆聽到隱約的聲音;浴中的女子,黑影遮住了臉部。身體微微抽搐;月光特寫,月光下敲自家門的手,門內無迴應。三個鏡頭,兩個人的不幸已經不遺餘力地表達出來了。
片末慕雲在柬埔寨廟中吐露秘密的場景亦是極富藝術感。導演力求用幾個簡單的畫面講述出一件事情,比起片頭的精雕細琢提高了一個層次。首先是廟中僧人全景,此爲畫面一;畫面二,特寫陽光下的樹洞和手指,暗示之前提到的“樹上挖一洞藏匿秘密”;畫面三,慕雲面部特寫,猶豫着靠近小洞;畫面四。慕雲背影,全景;畫面五,鏡頭拉近,特寫慕雲擋住嘴的手指和正在吐露秘密微抖的嘴角;畫面六,和尚的頭爲前景,虛化,慕云爲主體,處在一個被觀察的位置上。六個畫面亦將慕雲吐露秘密和這秘密不足爲外人道。外人無從理解的含義一展無餘。
音樂:情節階段性發展的證明,氣氛渲染的極佳工具梅林茂的三拍子主題音樂在電影中一共出現了九次,每次響起都是一個情節發展階段的標誌:第一次。初搬入住,慕雲和麗珍在房東們的麻將桌上相遇;第二次,兩人已經較熟悉,彼此的伴侶卻總不在家,兩人分別在樓梯口和麪攤出現,平行蒙太奇剪切,生活依然無甚交集;第三次,兩人覺察到伴侶的反常並且猜出原因,依然是在樓梯和麪攤出現,卻開始擦肩而過。彼此招呼中心照不宣;第四次,兩人已說清了解了自己伴侶的問題,兩個寂寞的人在憂鬱的音樂中悲傷對峙;第五次,慕雲和麗珍關係越來越近,兩人都在工作中逃避思考;第六次,麗珍和慕雲一起研究武俠小說;第七次。與第一次場景相同,爲了躲避流言的兩人各自對窗不語;第八次,慕雲不再隱瞞,麗珍的哭泣;第九次,片末,屬於那個時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三拍子音樂是緩慢悠長的,它響起的時候演員的運動速度也被放慢,體現時間無聲無息如水流淌的緩慢節奏,配合演員臉上沉靜落寞的表情,烘托出一種帶有揮之不去的憂傷的古舊氛圍。
以三拍子音樂第一次出現爲例,音樂從鏡頭跟拍麗珍手上的煙開始響起,帶着不變的節奏厚重又飄忽,麗珍腳步移動緩慢,至牌桌前坐下。周太太從前景走至麗珍坐處,走時搖曳生姿,麗珍平靜站起,背景中走出慕雲,同樣是放慢了的腳步,跟拍出門後畫面定格在靜坐的麗珍身上,鏡頭拉遠,音樂顯得餘韻深長。
同樣的還有三拍子音樂響起時的其他情況,一般採用跟鏡頭,讓人物主體地位突出,每一個細節才如同細膩音樂一樣引人注目。如麗珍拎着保溫瓶在樓梯上行走,燈下淅瀝的雨的節奏——重複蒙太奇畫面組接隱喻兩人孤獨、無聊的生活狀態,慕雲和麗珍對峙時臉上光線的微妙變化,移鏡頭表現慕雲和麗珍工作時及一起討論時的狀態……音樂和人物行爲不僅做到了節奏上的統一,更做到了情緒上的統一,代表的是屬於一段歲月的記憶的整體印象。
除了三拍子主題音樂外,《huā樣年華》中還使用了其他的聽覺語言,如*啡館中的背景音樂、慕雲搬遷後獨自呆在房中時響起的音樂,周璇《huā樣的年華》慕雲離開xg後的那首《quizas》,這些音樂通常都和慕雲和麗珍之間的微妙關係有關,傳達複雜的情緒,塑造曖昧模糊的氛圍,是全片意境的助推器。此外,畫外音總配合景物出現,亦有亦真亦幻的效果。
景別:無限可能組合中的恰到好處的表達《huā樣年華》中的一個絕妙之處在於,拍攝慕雲、麗珍與各自的另一半對話時,並未出現另一半的頭像,慕雲的妻子和麗珍的丈夫在全劇中實際上並沒有出現,而是以畫外音的方式表示“存在”慕雲和麗珍的表現,從某種程度上來看應該是獨角戲,這樣的情況下導演使用的都是特寫。方便細緻捕捉演員臉上的表情,以此表現情緒。景別的交替使用也是增加藝術感和表示心理的一個重要手段,如麗珍和丈夫對話時的近景、中近景交替使用,麗珍和周太太對話時的特寫突出面部緊張忐忑的表情等。
本劇中的特寫讓人印象深刻。如慕雲靠在牆上的正面臉部特寫,麪攤上吃麪時帶着憂傷表情的側臉,配合當場的或淺灰或昏黃的的光線,達到和諧統一。麗珍掉在慕雲家中的拖鞋特寫,以及麗珍搬走前到慕雲家中懷念往事,特寫她穿着的高跟鞋和遲疑着伸向那雙拖鞋的手,都極具藝術感。一個長鏡頭特寫是當慕雲放開麗珍的手離開後。麗珍的手開始抽搐,隨後緊緊抓住自己的另一隻手臂,青筋畢現。隨後鏡頭移至臉部,麗珍的難過和壓抑此時又體現在臉部的特寫上。
全片中使用頻率較高的還有中景,比如麗珍的半身和提着保溫瓶的手,麗珍和慕雲在牆上走過的影子等,除充當過渡鏡頭之外,還會造成一種神秘的感覺。讓表達的東西不那麼直接,這種開放式的構圖也能引發觀衆的無限想象。
尤爲值得一提的是兩個場景:一是固定中近景,慕雲和麗珍在門口碰到。狹小空間裡,兩人都注意到了對方的皮包和領帶,演員在固定景別中以眼神爲軸線穿插了畫面,並且爲下文作鋪墊。另一個則是慕雲和麗珍在*啡館中的對峙:鋪墊鏡頭有特寫留聲機和兩人交談的全景,隨後則是清一色的特寫,首先是麗珍和慕雲的臉部特寫交替,兩人表情淡定地彼此試探。隨後則是出彩的部分,慕雲點菸時顫抖的手部特寫和麗珍攪拌杯中*啡的手部特寫泄露了故作淡定的兩個人內心的秘密,表示人物的故作鎮定和實際內心的驚慌,細緻入微。最後慕雲手中的煙霧輔以麗珍的畫外音。說不清的複雜情緒盡在清淡的音樂中了。
意象和構圖:影片的框架和支撐劇中的典型意象有很多,如留聲機、旗袍、雨、路燈等。留聲機是那個時代的印記,記錄聲音和回憶,它總在關鍵的時候響起,代替主人公的語言,但卻恰如其分。麗珍的20多套旗袍華麗大方形態各異。且在不同情緒不同階段下輔以不同的huā色,時而憂鬱、時而雍容、時而悲傷、時而大度。淅淅瀝瀝的雨不管是在路燈下散發銀光還是黑暗中僅能感受溼潤的氣息,都起到了烘托氣氛的作用,人物情緒在雨中爆發,亦在雨後平靜的水窪中平復。燈光則是整部影片中不可或缺的背景,它永遠是散發淡淡憂鬱氣質的幽暗,讓故事在半昏半暗中緩緩發展。
片中,麗珍辦公室的時鐘特寫共出現了5次,都是畫面靜止在時鐘上輔以打電話的畫外音,暗指時間的流逝,增加現場感,是一種隱喻蒙太奇,作用如同三拍子主題音樂一樣,推動和見證情節發展。
周太太辦公室的圓弧形桌腳在片中也出現多次,作爲畫面前景。在周太太與慕雲關係正常時能看到周太太的半個背影,關係惡化後則只能看到空蕩的圓弧形,而且透過圓弧形觀察打電話的場景形成一種窺視狀態,給人一種隱秘感,此圓弧桌腳的反覆出現也可看做是慕雲和妻子關係的暗示。
鏡子意象的出現通常表示“虛幻的,不可信的,很快過去的”在《huā樣年華》中得到了有力應證。在慕雲所租房子裡兩人探討小說時旁邊有一面鏡子;賓館中兩人研究文字時則是直接面對鏡子……鏡子裡的事物如同鏡huā水月,都在日後僅僅成爲回憶。
藍色物件。藍色是憂鬱的象徵,在慕雲和麗珍第一次確認事實時,兩人落寞背影旁邊的車上閃着一塊幽藍的光。此後,在他們所乘坐的汽車邊緣都能看到這樣的藍光,代表揮之不去的悲傷情緒。
樹洞中長出的野草。在慕雲在樹上挖出洞並傾訴,最後離開之後,樹洞中長出了野草,象徵記憶和秘密隨着時間慢慢被封存和風化。
門。麗珍的第一次出場是透過門。慕雲的第一次出場是在門邊。出入門間是平淡生活中的必須,封鎖房門代表緊閉的內心,門外門內的薄薄之隔的象徵意義與玻璃類似,像結束字幕中說的“如同隔着一塊。積着灰塵的玻璃,看得到,抓不到。他一直在懷念着過去的一切。如果他能衝破那塊積着灰塵的玻璃,他會走回早已消逝的歲月。”房東總是以一個入畫的姿態進入門內,她的熱情外向反襯了封閉安靜的兩位主角,所以他們總是在門邊踟躕徘徊。
影片中前景背景的運用非常值得一提,狹小的過道中。如果主人公爲主體,那麼身後一般都有虛化的人物作爲背景,加強縱深感;麗珍辦公室內的隔板和植物通常作爲前景,麗珍在後方工作;拍牌局時以門爲前景;兩人的交流一般都採取一人正面一人半個背影的形式,突出一方的表情。
麗珍躲在慕雲家一場,攝影機放在牀下進行拍攝,前景是垂落的牀單,這樣拍攝能突出兩人緊張的心理。如同被人監視,增加隱秘感。而麗珍在慕雲的賓館內一起寫作時兩人亦爲背景,房間佈置得層次分明。鏡頭拍攝越過層層窗櫺和大盆植物,前景和昏暗光影的組合爲這一場景增添了許多朦朧美感。
光線、色彩及其他:歲月荏苒中的嫋嫋輕煙整部影片的主色調是暗色。路燈是帶點溫馨的黃色,慕雲所靠之牆,作爲前景的是暗黃色,後景的是暗灰,總體保持一致的基礎上,因色彩的微妙調配而產生藝術感。慕雲和麗珍靠在作爲背景的牆上,雨淅瀝下着,色調是猶如水墨畫的青灰,平添憂鬱氛圍。
麗珍去賓館尋找慕雲的一段用了很鮮亮的大紅色。麗珍的風衣,牆壁,厚重窗簾都是,麗珍離開時,鏡頭拉遠,只見一片血紅消融在空曠的樓道里。象徵誘惑和冒險。
慕雲離開柬埔寨寺廟時導演用了許多色彩:純深藍的天空背景,慕雲走出時的黑影代表憂鬱和悲哀;離開後沉浸在金色中的寺廟象徵着神聖;始終爲黃白色的山石象徵着永恆,等等。
其實值得分析的還有很多,比如麗珍回舊屋懷舊時放在樓梯上的手部特寫,去麪攤買面時麗珍身後升騰起的嫋嫋煙霧,片中無數次跟拍麗珍和慕雲行動的鏡頭,麗珍緩緩靠在辦公室牆上的人影重疊,麗珍在慕雲肩上哭泣時的靜寂、周圍的陰影和微微吹起的紅色窗簾,麗珍點起慕雲的煙時的黯淡光影和眼神裡的專注……此外,演員的每一次眼波流轉,每一個表情,尤其是麗珍坐在屋中無聲掉眼淚的細節和慕雲坐在椅子上靜默抽菸的特寫都堪稱經典,還有全片優秀的臺詞和字幕……在此就不一一贅述了。
特寫鏡頭,斑駁光影,縱深景物,一些有回憶的曲目。說得出卻又道不完的《huā樣年華》。
曾經沒有幾個人會相信曖昧具有巨大的穿透力,更沒有幾個人認爲曖昧在一直支撐着我們的文學與藝術傳統。只有在消費社會的今天,大衆文化成爲了某種表演的時候,人們才從空前的媒介宣傳中意識到了這一點。在王家衛這個名字成爲中國當前文化最關鍵的一個詞以後,曖昧便不再羞答答地躲在世人的眼後,而是以越來越快的加速度呈現出來。
也可以這麼說,王家衛使我們領略了曖昧的迷人力量,他用自己和他的電影同時向人們拋出曖昧魅力的無限性。這個終日戴着墨鏡的男人的狡詐的,他害怕別人太看清楚自己,也擔心自己把世界看得太清晰,於是便通過有色眼鏡去尋找適合自己的東西。眼鏡不過是外在的一種表現,他真正的目的就是保持與這個世界的曖昧。《huā樣年華》中,周蘇兩人把曖昧謳歌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最早洞悉曖昧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佔重要地位的人,是朱大可,他從《梁祝》的經典愛情個案中,揭示出隱藏在故事本身裡的關鍵要素,他稱之爲同性戀的話語。爲了這篇文章的緣故,我把它叫做曖昧。梁山伯與祝英臺並不是有關曖昧的最早版本,但是因爲它的流傳甚廣而具有代表性。在那個故事裡。梁山伯發現自己不可救藥地愛上祝英臺時,並不知道對方是個女人。當他後來發現自己所愛的人竟然是個女人時,他終於病到了。經不起折騰的他在這場感情欺騙後不久,便憂傷地死去。所有的證據都表明。祝英臺後來的化蝶事實上是對梁山伯的歉意與補償。
王家衛無疑從這個故事中得到了啓發,《東邪西毒》只是他嘗試的一個例子。東邪拉着慕容燕的手錶白的時候,慕容燕顯然是過於激動而誤解了他的意思,於是慕容嫣的出現註定了只是一個悲劇,以至與他得知東邪愛得是慕容燕時,便怒不可止地要幹掉東邪。戲劇性的效果出現了,慕容燕與慕容嫣同時纏上了西毒──一個過於冷血的殺手和他過往的所有情感。東邪的逃亡與那壇醉生夢死酒。把他的內心暴露無餘。當曖昧的關係清晰時,一切也就結束了。醉生夢死酒不過是逃亡的先兆,東邪要遺忘的是清晰的世界,清晰使他失去一人愛人。同樣地,曖昧的班駁之光還出現在西毒與他的嫂子、洪七與妻子等等這些人的身上,爲了各自的曖昧,他們清一色選擇了逃亡。
《huā樣年華》中,蘇對周說。我們不會像他們那樣時,她無非是在暗示:他們那樣露骨不太好,我們這樣曖昧纔是理想的。據於對這句話的誤解。周也走上了逃亡的道路,因爲他離清晰的想法太接近。先前的離家到旅社寫作,只是預演,以至於後來一走就再也沒有見面。在第一次看這部片子的時候,我因其沒有**戲而發悶了很長一段日子,在第三次觀看的時,我纔對王家衛的處理有所理解。深諳曖昧之道的王家衛在結尾都忘不記煽一把情,他同過特寫摘掉了蘇麗珍的結婚戒指後,再次出現時已經帶着一個孩子,讓喜歡幻想的觀衆絞盡腦汁也想不到這會是誰的孩子。電影的整個敘事過程。都是通過重複自己和別人的話來完成的。叫人無比驚異的一個曖昧細節是在某一次的預演中,當蘇憤怒地伸手去打‘丈夫‘的時候,才發現對面的竟然是自己的"qingren",巴掌最後還是落下去。對周而言,這是至關重要的。落下去,是觸摸而不是耳光。可是連周自己也聽不見響聲時,周有了前所未有的恐懼。他要求蘇重新做一邊,他想證實自己的想法。這個過於親密的細節比蘇直接偎依在懷裡更具有殺傷力,曖昧在遊戲中嘎然而止,也正因爲如此,他們才感到無法適應,周的逃亡成爲必然。
對我來說,我無意介入有關曖昧的爭論,我說完我想說的,我將繼續保持沉默那些消逝了的歲月,彷彿隔着一塊積着灰塵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他一直懷念着過去的一切,如果他能擊破那塊積着灰塵的玻璃,他會走回早已消逝的歲月。
錯位的傢俱鏡頭一哎,這個櫃子不是我的啊。
又錯了啊。
是不是隔壁的?
好,往後退往後退。
這些鞋不是我的,是不是拿錯了?
影片一開頭,傢俱便去錯了地方。以後,人和心,也會去錯地方。
錯位的道具鏡頭二其實,我先生也有條領帶和你的一模一樣,他說是他老闆送給他的,所以天天帶着。
太太也有個皮包跟你的一模一樣。
知道,我見過。你想說什麼?
還以爲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領帶和皮包,只是一個道具,泄露秘密的道具。
交錯的階梯鏡頭三曼妙的扭動着的腰肢,跳躍的音樂,若不是她矜持的眼神和優雅的微笑,很容易讓人覺得這是一種挑逗和引誘。
她下去,他上來,他上來,她下去。就在那高高的陰暗仄仄的階梯上。倆人錯身而過。
交錯的鏡中影鏡頭四鏡中,是她傾斜的身影,對着鏡中的他嫵媚地笑,她在引誘他。
卻不希望他看到,他也沒看到。
鏡頭晃過去,他深情地凝視鏡中的她,他不指望她會看到,她也沒看到。
幾秒鐘而已,彼此錯過了一場無聲的引誘與深情。
交錯的身份鏡頭五你幫我點,我想知道你老婆喜歡吃什麼。
……那你先生喜歡吃什麼?
……
你老婆挺能吃辣的。
愛吃辣的人大多**強烈。她在諷刺他老婆。
今天干嗎打電話給我的公司?
只是想聽聽你的聲音。
你倒挺象我先生的……油腔滑調。
沉默,她在他的眼神中明白過來,一臉的尷尬。
他在誘導她承認自己先生油腔滑調。
對對方的另一半心生怨恨,最後不得不承認,他們是你情我願,都是**男女。
鏡頭六她對他不住的責問:“你外邊是不是有女人了?”
他扮演她丈夫的角色,讓她有個心理準備。
沒想到會這麼傷心。她倚在他肩頭哭泣。哭她丈夫的背叛。
他比她堅強一些,於是他哄着她。
試試而已。又不是真的。
鏡頭七他要去新加坡了,他向她要一個心理準備。
當他的手滑離她的手心的時候,她終於恐怖地直面了自己的心。
無處遁形。她第二次倚在他的肩頭,哭得不能自已。哭他的離開。
別這樣……別傻了,說說而已……不要哭了……這又不是真的……
在身份角色的互換中,他們幫助彼此閱讀自己的心和愛人的心。
懂了,於是深深的悲哀。
交錯的道別鏡頭八鈴聲,沉默,打字的嗒嗒聲。
是我……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
他等着,她沒有來。
她急急忙忙下樓梯。他已不在了。
是我……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帶我一起走?
交錯的舊地重遊鏡頭九對了,現在隔壁是誰?
嗨呀,我啊勿曉得。現在啊,隔壁鄰居大家啊不來往,那能向以前年紀呢,顧先生顧太太來嗨的晨況,大家真是鬧忙的。象自家寧一樣各。唉……想起來啊開心,儂剛是哇?
是啊。
她從這邊的窗看過去。眼淚涌了上來。
那現在隔壁住的什麼人?
不太清楚誒……好象是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孩子。
他從這邊的窗看過去,目光婉轉而深情。
他經過那扇門,凝視良久,他不知道敲門進去,就可以看見她。
終究還是錯過。
在整部影片中,張曼玉的高領旗袍貫穿於每個鏡頭中。高領,象徵着保守,拘謹,自我保護。
讓彼此錯過的,就是這種無法跨越的心理障礙,就是這一句:“我們不會跟他們一樣的”
折磨我們心的,有時候就是這一句話,過不了自己這一關,只好由它去錯過,去遺憾了。
紅與藍是片中的基色。藍色系大多在戶外,產生冷漠、沉寂、壓抑、封閉的感覺;紅色系大多出現在酒吧、餐廳、旅店、廚房,產生躁動不安的感覺。濃烈、華麗、繁複的色彩、構圖與片中表情永遠模糊的兩位主角以及永遠陰鬱的天氣交織出一片燦爛並晦暗的情境。除了強烈醒目的視覺風格,《huā》中還流淌着各色豐富的聲音:老粵曲、地方戲劇、舞廳歌曲、爵士、探戈……
《huā樣年華》是一支在前塵舊夢中奏響的緬懷浮世的戀曲,模糊而唯美的本質裡隱藏着欲語還休的悲傷。懷舊的影像、懷舊的音樂、懷舊的畫面,《huā樣年華》不啻是一場饕餮的懷舊盛宴。古舊的色調猶如煙燈上淡黃色嫋娜朦朧的輕煙,徘徊縈迴。那些流逝的、曖昧的、感傷的過往於淡淡瀰漫的煙霧中浮雕般凸顯。
少了時空拼湊特色、少了人物觀念重建、少了蘊涵深刻的文藝式對白、少了多視角多角度畫外音獨白的《huā樣年華》雖然呈現出一種略顯貧脊的美感,然而這美感卻充盈着軟性溫情和懷舊。東方人的神秘與曖昧、含蓄與節制在每一次閃閃爍爍遊移不定的對視和每一句遮遮掩掩欲蓋彌彰的客套裡靜靜蔓延,親密中的距離,平靜中的喜悅。喜悅中不動聲色的憂傷。六十年代的風貌就從二人“發乎情,止乎禮”的一個個片段裡露出韻味,其內斂的筆觸仿若國畫裡筆意森然處的留白。
一個有婦之夫和一個有夫之婦,他們在同一天成爲鄰居。他們無數次在昏暗的甬道里擦肩而過,視線偶爾觸碰,態度因陌生而拘謹。二人從打探各自另一半的婚外情開始,戲仿的**,戲仿的追問,戲仿的問答,當週慕雲和蘇麗珍終於知道“他們是怎樣開始的”。“很多事情不知不覺就來了”。
他們躲避着鄰里的目光和猜疑,小心翼翼的探視、接近,找理由偷偷來往。靈魂在道德與情感,理智與衝動,手臂與呼吸間彷徨。他們一定要認爲在他們之間有一塊“看得到,摸不着”的毛玻璃,不能逾越,也無法打破。
在痛苦又糾纏不清的掙扎裡。周慕雲決定重寫放棄已久的武俠小說。他們相知日深的感情只有以創作武俠小說的方式來渲泄,萌動的真情只能從那個理想化的任性而爲、快意恩仇的世界尋求安慰。《huā》中的人物沒有王家衛以前幾部片中的人物任性,他們愛得很有尺度。他們把自己困囿在一句“我們不會跟他們一樣的”話裡,壓抑着、隱忍着,無助而心痛。
周同蘇的關係始終曖昧,像是片中不絕如縷的探戈舞曲。探戈是必須兩個人才能玩的優雅游戲,小心的試探和彼此的進退是必然的過程。還有那首耐人尋味的《quizasquizasquizas》。“quizasquizasquizas‘的意思是“也許、也許、也許”。也許衝破那塊玻璃走到一起,也許在暗中纏綿着相互輝映,也許只是暇思一下,終歸相忘於江湖。
在雙方退守的態度裡,在各種可能性之間,他們只能選擇一種。而這一種可能依然逃不出自己的窠臼。每個人都逃不出自己的屬性。在huā樣年華里被激活卻未能存活的愛情,與他們的性格有關,與當時的年代有關。
蘇麗珍的旗袍是這部電影裡最惹眼的風景。張愛玲說:衣服是一種語言,是隨身帶着的一種袖珍戲劇。從頭到尾被二十多套huā團錦簇的旗袍密密實實包裹着的,是蘇麗珍滿懷的秘密與深情。迴避與追逐,熱情與冷漠。內心激情的色澤被框在旗袍這個拘謹的形式中。2046是一個短暫的溫室和huā房,而蘇麗珍彷彿《牡丹亭》中的杜麗娘,驀然驚見滿園奼紫嫣紅,卻只是一場遊園驚夢。相遇雖然喜悅,離別也能黯然**,但最終卻是冷淡。強壓着淒涼,強忍着愛情。她一次次的從走廊一頭走到另一頭,身後是被風涌起的大團猩紅的窗簾。一個有夫之婦的寂寥與惆悵,一種在道德束縛下的欲愛還休。無論旗袍怎樣變換色彩與huā飾,禁錮的靈魂卻始終沒有解脫。
周看着電話機問“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蘇在空蕩蕩的房間裡無聲飲泣“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帶我一起走?”如此溫熱的臺詞,像蒼涼裡的一次幻想,像愛情。六十年代的情懷,從六十年代壓抑的感情世界裡走出來的人們,或許更能體會其情感的主調及變奏裡衍化出的諸多情致。
‘huā樣的年華,月樣的精神”永恆的只是一張張舊唱片上的刮痕,就像周璇依然脆生生的嗓子唱出的這首《huā樣的年華》。他們的青春和秘密被封存在吳哥窟的一個彈洞裡。被泥土封住的秘密。是不是一定會長草?秘密長草以後,是不是一定會忘記?
悽切舒緩的曲子被大提琴來來回回的拉着,時光一點點流逝,年華一點點溜走。huā香如風。風過無痕;年華似水,覆水難收。那個年代已經過去了,屬於那個年代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了。波德萊爾的詩裡寫道:也許你我終將行蹤不明,但是你該知道我曾因你動情。
那是一種難堪的相對,她一直低着頭,給他一個接近的機會,他沒有勇氣接近。她掉轉身,走了。
看見屏幕上的黑底白字,我已經不再好奇王家衛即將敘述的故事,而是在安靜猜想他將以何種語氣和姿態。
一九六二年,xg。王家衛式的開頭,**裸的數字,彷彿宣言一般傳遞着他對於時間這種東西愛恨交織的微妙情感。我想知道假如時間是一種真實的東西,它會什麼形狀。它會什麼顏色。我想時間一定是複雜的東西,無所謂起始也就無所謂終止。它一定撕裂了很多人的傷口,所以它看起來有疤。
他們在狹窄的樓道里碰面。僅僅打了一個照面,不經意的一瞥,短暫得如同huā火。彼時,她穿着天藍底上繡大朵玫瑰huā的立領短袖旗袍,眼線細細地挑上去,於是掩藏不住的風致從眼角眉梢一點一點洋溢開來,不動聲色。是否五月的晴天,閃了電。命運的藤蔓已開始曲曲折折延伸出幽暗的觸角。
早已習慣遠遠站在某扇窗口外打量着裡面人和故事,用眼光撫摸過時間的背脊,享受着先知一般的從容不迫。自以爲眼光犀利,卻總忘記了跳脫出來打量自己的生命,回憶裡多少次不經意的擦肩而過,電光石火的一瞬原來預示了劫數的開始,只是當時已惘然。
她拎着保溫瓶走在仄仄的小巷的石板路上,風姿綽約。優雅的華爾茲不疾不徐地想起。低低的提琴奏響了一個女人悽清的寂寞與惆悵,縱然她穿着那麼合體的素色旗袍,渾然一體,臨水照huā。舊照片的色調裡,情緒被把握到極致。
在看影片的過程中,我一直在腦中構想着這樣一幅畫面:上個世紀60年代的xg的某條不知名的民巷裡,一個怪異的小男孩總是安靜地坐在某個角落裡打量整個世界,縱橫交錯的晾衣繩,昏黃的街角路燈,款款走過的女人,高跟鞋在石板路上咯咯作響,舊牆上剝落的俗氣的廣告紙,曾經豔麗的顏色已經褪得剩下了最後的暗紅。我們中的很多人都曾經是那個小男孩,我們或孤獨或爛漫的童年裡貫穿了這樣點滴的物象,然後我們長大,學着遺忘,童年的記憶如同在沙地上堆砌的城堡,起身的瞬間轟然倒塌,甚至來不及灰飛煙滅地悲壯。多年之後在這個不經意的時刻看到一些熟悉的畫面,邈若山河,潸然淚下。
忘記的人忘記,沒有忘記的人將它回憶。或許是捨不得忘記,於是王家衛成了導演,在他的電影裡可以感受到太多個人化的東西,卻不覺得反感。
故事的敘述極其內斂含蓄,有着許多不動聲色的小細節。粉色的手袋,別緻的領帶,日本來的郵件,小鍋熬成的芝麻糊,進門的繡huā拖鞋和出門的尖頭皮鞋……一幕一幕舞臺劇般的場景,開始得不着痕跡,收束得乾淨利落,斷續地勾勒出模糊的故事脈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