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長寧到底還是沒有處死嘉妃,做人,總是要留有一線餘地的。
嘉妃罪不至死,她很明白。若是一開始還說符長寧覺得嘉妃與那個膽大包天的鑾儀衛合謀,害死了仁端靖皇太后,但是符長寧心中卻又覺得兀自彆扭不已。處置了嘉妃,她心裡頭的沉重也並沒有緩和多少。但是最後等到聽聞朝堂上發生了一些官員的變動,原本屬於李家的官職都授給了別人之時,符長寧的心裡頭卻突然覺得異樣的輕鬆。
——是了,她所覺得的違和感,就是這裡了。
因何她處置嘉妃能夠這般毫無顧忌、輕輕鬆鬆,全然沒有阻礙的?一切問題的緣由,就出在這裡了。
沈從景也想借着這個機會去將朝堂上的李氏一門連根拔起呢。但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沈從景不能一刀將這“蟲”砍死,只好一點一點的腐蝕它。既然如此,縱是符長寧不想承認,她也不得不開始懷疑,自己調查嘉妃這件事情調查的這般順利,裡頭到底有個沈從景干預和參與幾分?
只是現在這樣了,符長寧不想因爲這些事情去與沈從景傷那個感情。
但是嘉妃如今是到了這般田地,其實說起來也實在是身不由己,爲家族所累罷了。符長寧並不想要她死。
她讓嘉妃搬去了慎思殿悔過,只降嘉妃做了嬪,剝奪了封號,她仍舊是那個李嬪娘娘。
慎思殿的李嬪娘娘。
符長寧在九月的最後一日去慎思殿瞧的李嬪,她看見李嬪的時候,李嬪已經消瘦的厲害了。
李嬪本是個生的十分細嫩豐潤的女子,這會兒,兩頰已經逐漸凹陷下去,露出了顴骨。但是李嬪顏色好,縱是這會兒人瘦的幾乎不復當初半分圓潤,但卻也更顯得別有一番楚楚風韻了。
外頭人都說李嬪是因爲仁端靖皇太后祀辰之後哀毀過禮,只有幾個人知道,李嬪到了現在這步田地,已經是符長寧手下留情了。
符長寧出現在慎思殿的時候,李嬪正在院子裡怔怔的看着枝頭上的木樨花兒出神。慎思殿的木樨花兒倒是開的極好,
縱是少有人打理,但奇怪的是,那木樨花兒卻經久不敗,半點看不出家養的嬌貴。尤其是李嬪來了以後,因殿裡沒別的花草,她便一心一意照顧起那株金桂樹來了。
“你院子裡的木樨花生的很好。”符長寧說了一句。
李嬪聞聲,轉過頭見是符長寧,她也不起來,只看着符長寧,然後也不出聲,就淡淡的將頭又重新轉了回去看着花兒,淡淡說道,“我來的時候,這裡的木樨就已經這般盛爛了……”符長寧也隨着她的目光看了過去,半晌,她才嘆了一聲,“仁端靖皇太后,也喜歡木樨花兒。”
在嵐境,其實桂花一直被稱作是“木樨”的。
李嬪沒有言語。
符長寧不以爲忤,她挑揀了一個石凳斂裙坐下,看着李嬪因瘦削而愈發顯得深刻精緻的五官,和李嬪眼裡淡淡的疏離和高傲——或許到了這個時候,這個李嬪李宜君,纔是真真正正的屬於她骨子裡頭的世家女吧。
“娘娘怎麼來了這裡。”李嬪見符長寧半晌不言,開口問了一句。
“來看看你。”符長寧自顧自倒茶,見茶水仍舊溫熱,才舉杯喝了一口,然後不緊不慢的說道,“看你過得好不好。”頓了頓,又笑了一下兒,似是自嘲,也似是不在意一樣,“或許你不信,但是我從沒想過要你死。”
“我知道。”李嬪點了點頭,將目光移到了符長寧的臉上,又重複了一句,“我知道。”
符長寧有些訝異。
李嬪卻不再說那個了,反倒是輕聲笑了一下,垂下眼簾,似是有無盡的落寞和蒼冷,“她們都想我死。只有你,還肯來看我一眼。”
“她們?”符長寧搖了搖頭,又倒了一杯茶——她發現慎思殿裡的茶很好喝,這大概是李嬪的手筆。“我其實知道你不曾有殺害仁端靖皇太后的心思,你並不是狼心狗肺的人。”
李嬪聽了,擡起頭,眼裡似有震動,但是很快,就轉變爲了冷漠和自嘲。她看着符長寧手裡的茶,不言語。
符長寧慢悠悠道,“但是,人活一世,卻不能
總是率性而爲的。你生而爲人,就該承擔肩頭上的責任。”
“是生而爲人,還是生而爲‘世家人’?”李嬪帶着哧嘲問了一句。
符長寧說道,“生在何處,並非你我能選的。你該比我明白的吧?”
生在世家裡,享受着家族的榮耀,一旦像是李氏這般,李嬪現如今因爲皇帝猜忌世家,而被作爲棋子犧牲掉,那也是無可厚非、理所應當承擔着的。
符長寧明白,李嬪不傻,想了這麼久,也該明白。
果然,符長寧看見李嬪眼裡漫漫的涌上了一些悲哀,但是那種悲哀很快就如同褪去的潮水一般。一點一的點消失不見了。李嬪不點頭也不搖頭,她只是又重新看向了符長寧身後天空中的那一樹花兒,半晌,才說道,“我知道的。”
符長寧沒說話。
過了很久,院子裡的風都靜了,符長寧的聲音淡淡的如同風中的木樨花兒的香,彷彿一動,就立刻散去了,“你不問問我,那鑾儀衛最後如何了?”
李嬪聽了,眼中神色一閃,但是很快就又平靜了下來。她問道,“我只想問問,我那丫頭妙君,如何了?可還……可還活着?”她彷彿想起在剛剛搬進慎思殿的那幾個日夜,清雲在黑暗中哭的滿臉是淚,李嬪只覺得這些人,都是癡兒。
符長寧定然不動的,“死了,在你被貶到了慎思殿的那天晚上,一根繩子吊死在了品賢殿裡。”
李嬪臉上沒什麼哀憫似的,她只是淡淡的嘆了一口氣。
符長寧又問了一次,“你不問問那鑾儀衛嗎?”
李嬪擡起臉,看了一眼符長寧,“不問。”
“爲何?他對你用情至深。”
李嬪看着符長寧就笑了,眼裡滿是諷刺,“到了這步田地,娘娘何必再試探我?”
符長寧搖了搖頭。
李嬪看着,也不笑了。“姑姑早告訴過我,這後宮中或許當真存在男女情愛,但總要排在身家性命後頭。”
李嬪的語氣淡淡的,就如同木樨花兒那淺淡的顏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