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玉玲可憐巴巴地看着欣想:“好孩子,讓你受委屈,可我也沒有辦法。如果我沒出車禍那該多好,你們也不會受這樣的罪了!”
這樣子令欣想心痛。
欣想記得勢成曾經與她說過,他媽媽當年也是村子裡的能人,輕易不肯服軟的。
接下來的時間裡,欣想用了將近三個小時,好這容易纔將勢成媽媽勸說得止住了眼淚。婆媳倆破天荒地在沒有勢成翻譯的情況下,談了許多。這些話,欣想有的聽懂了,有的沒聽懂,但總之,程玉玲大致的意思她是明白了。
程玉玲的話其實也不完全虛情假意,有些也是出自內心的。
當年她還是鎮辦無線電廠一枝花的時候,也曾經意氣奮發過,全廠的小夥子都圍着她轉,那時候真的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就連廠長的兒子都曾對她青眼有加,而廠長也承諾,只要她同意,就調她到廠辦去做幹事,以後就脫離工人身份了。
一切是那樣順風順水,幸福也在前面招手了,卻沒想到樂極生悲,在一次看電影回村的途中,她被同路的勢生立拉到路邊的小樹林裡,將生米煮成了熟飯。偏偏她這飯還熟得過快了一點,只那一次,居然就有了孩子。八十年代末的女人,特別是農村姑娘,對這些還是非常看重的,程玉玲也不得不向命運低頭。頂着外人不理解的目光,她嫁進了勢家。
頭幾個月勢生立的表現還算不錯,等她肚子越來越大時,便也慢慢地原形畢露,打牌喝酒抽菸,最令人無法忍受的是,他還愛拈花惹草,與一些同村的大姑娘小媳婦不清不楚。程玉玲當時隱忍着沒有發作,而是在生過孩子後警告起丈夫,如果他膽敢再在外面胡來,那她就給他戴綠帽子。勢生立聽她這講,二話不說就動手打了她,卻將她的火給打了起來,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以後他膽敢再打她,她就到外面找人打他,交換條件是每打一次,她就陪人家睡一覺。
一個浪子居然就這樣被她給管住了。小日子慢慢地也開始興旺起來,爲了掙更多的錢,程玉玲鼓動丈夫一起將那半死不活的工作給辭了,回家承接各種砌房修路的小工程,爲了談業務方便,還特地辦了一個小飯店,兼做棋牌室的生意。又租下隔壁小學門前的空地,辦起了預製廠??老太嫁的後老頭原本是瓦匠,兩代人合辦,對程玉玲來說,用自己的產品利潤無形中擴大了,對老頭來說,也算有了固定收入。
創業的步子是跨得大了一些,成果卻也是喜人的。那兩年的日子苦是苦一些,卻也真的忙得高興,四鄉八里誰不將她看成能人?勢生立出來進去也像個老闆一樣,人模狗樣的。錢像滾雪球似的來,在出車禍前,夫妻倆已存下了三十多萬,打算在老房子旁邊再蓋一棟小樓。現在住的房子是老二夫婦砌的,登記的也是老太的名字,她總感覺不是那樣踏實。
當然,程玉玲的夢想不僅僅止於砌一所只屬於自己的房子,還有存夠錢替兒子在南京的打算,甚至還想到以後怎樣報答林雪夫婦這些年對兒子的恩情。
然而,一切又在最美好的時候戛然而止。她出車禍了,出事的原因是回家給躺在牀上裝病的老太送吃的。一輛農用卡車就那樣撞上了騎自行車的她,她飛出了幾十米,連鞋子都不知掉到哪裡去了。
應當肯定的是,當她奄奄一息時,丈伕力排衆議,救了她的命,爲此還和婆婆起了不少爭執。可是久病牀前無孝子,妻子病得久了,丈夫的情感便也就在起變化。特別是肇事者不肯拿錢出來給她治傷,反反覆覆走司法徒徑時,婆婆的怨言到了極點,丈夫也就漸漸地嫌她煩人,成天成夜地不願回家,後來她才知道丈夫又迷上了賭博,同時還與幾個打牌的女人不清不楚。就這樣,小飯店關了,棋牌室不做了,預製廠半死不活。工程隊交到勢生立手上,一年接到的業務還沒有程玉玲當年的三分之一,賺的錢還不夠勢生立打牌輸的。
她不怪他,卻心疼錢,這減少起來的速度可不比當時聚集起來的時候慢。不過兩年,手中的砌房子的錢便花得一乾二淨。
這時候,打官司獲賠的錢也到了。勢生立便又打起了這筆錢的主意。本來按照程玉玲的意思,拿到這筆錢,先將林雪當初墊付的醫藥費還了,誰知丈夫與婆婆都竭力反對,她也只能作罷。最後,是在林雪的強烈要求下,這筆錢用程玉玲的名字存了起來。
這個決定是多麼英明,但可惜的是,程玉玲沒有能夠完全守得住。直到只剩下三十五萬時,她才終於醒悟過來,如果沒有錢傍身,她就要真的失去一切了。現如今,她更多的是頂着婆婆的惡言惡語和丈夫的冷淡諷刺過日子。
“不是媽媽小氣,媽若是沒了這些錢,很快就會流落街頭。”程玉玲聲淚俱下。事實上,這絕不是誇張。
欣想安慰着未來的婆婆,免不了陪着落了若干同情的淚水。她無法體會勢成媽這樣能幹的人落魄之後的苦悶,卻能理解她守着這筆錢的不易。
一直沒有開口的勢成插了一句嘴:“媽,您放心,將來我和欣想會好好孝敬您的……”他也不忍心,可逼到眼前的事實卻讓他又不能不開這個口。
程玉玲失望地看着兒子,這孩子怎麼這樣死腦筋,就這樣都不能打動他?他還是自己的兒子嗎?
“連你爸我都未必能靠得上,哪裡還能拖累你們?”她輕輕地嘆了口氣,說得雖然委婉,話中的意思卻誰都能明白,兒子媳婦也靠不上,所以她也不指望。
勢成的心一痛,沒有開口。
欣想拍拍他的肩膀:“這錢,咱們還是不要了吧?”雖然是商量的口氣,態度卻是明朗的。
勢成驚訝地望着她:“那怎麼行,你媽要是下週就來的話……”
“到時候再想辦法吧。”欣想苦笑了一下。其實她哪有什麼辦法?
程玉玲的心放了下來。小姑娘還是有眼色知分寸的,既然這樣,她也該籠絡一下小姑娘的心。想了想,她示意兒子到房間裡將自己牀頭櫃打開,用裡面的鑰匙將她的櫃子裡日常存錢的那個鐵盒拿出來。
盒子裡整整齊齊地疊着一堆錢,有一百的,更多的是五十、二十、十塊這樣的。可見,程玉玲存下這筆錢實屬不易。事實上,這也是這些年來,每當勢生立贏錢後,她從他那邊一點一點偷過來的。
“這是媽媽平時一點一點省下來的,現在給你們吧。”程玉玲萬分不捨地望着盒子裡的那沓票子。
勢成面露驚喜,可一聽媽媽說出數目,心卻又涼了半截,這裡只有五千塊而矣,能夠什麼用?他看着母親不捨的目光,不由得嘆了口氣,如此車水杯薪,還不如不要。
程玉玲衝他揮手:“快收起來,別讓你爸回來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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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外面已經響起了勢生立的聲音。勢成顧不得多想,拉過欣想的包,一股腦地將錢倒進包裡。勢生立進得門來,只看到兒子手中拿着一隻眼熟的空盒子,兒子的女朋友賢緊張地護着胸前的小包。兩人都驚慌失措。
只有妻子衝他笑了一下:“回來啦?”
“這是幹嘛?”他答非所問。打了一天的牌,手氣糟透了,剛從人家拿來的一萬塊砌房子的定金毛邊都沒能剩下,全又都進了主家的口袋。說不懊惱,那是假的,但現在勢生立卻沒有錢去翻本,只能灰溜溜地回家。
一見桌上蛋糕和冷菜,他當即坐下來,也不管誰的,拿起筷子就狼吞虎嚥地吃喝起來。
程玉玲十分艱難地挪到他身旁坐下:“今天的訂金收了沒有?”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勢生立心中如萬馬躍過,臉上卻不動聲色:“都是認識的,收什麼定金。”
程玉玲擔心地問:“沒有訂金,怎麼買材料?”
“先欠賬吧,又不是沒有欠過。”勢生立滿不在乎。
程玉玲明白,這錢又泡湯了,當着孩子們的面她沒有說什麼,只是站起來慢慢地挪回房間裡。
妻子走了,勢生立正中下懷,便沒話找話地問兒子,今天怎麼會回來,還買這麼多東西,不要錢啊等等。勢成像剛纔告訴媽媽那樣的告訴爸爸,這些錢都是欣想花的,因爲今天是媽媽的生日,所以他們趕回來了。
“爸,你們怎麼能將媽一個人放在家裡?要不是我們回來,媽到現在連飯都吃不上。”勢成口出怨言。如今牆上的時鐘已經指向九點,正常人餓到此時都受不了,更何況媽媽的身子那樣虛弱。
勢生立本來輸了錢心裡就不大得勁,現在妻子盤問,兒子埋怨,心情頓時更加不爽,將筷子往桌上一扔:“老子天天辛辛苦苦地在外面賺錢,還要受你的氣。你要有本事不會將你媽帶到南京去養?你看旁邊人家,哪個小夥子不掙錢,就你,還要回家伸手。”
勢成的臉上被他說得紅一陣白一陣:“我何時伸手向你要過錢了?”
“怎麼沒有,前幾天不是還要房子要彩禮嗎?”勢生立眼睛一瞪,彷彿面對的不是兒子,還是仇人。現在肯心甘情願聽他指揮的,除了妻子,也只有偶然回家的兒子了,卻沒想到今天兒子也犯起性子來。
勢成氣得也瞪圓了眼:“是的,我要了,可您給了嗎?”
“老子沒錢!”勢生立這樣說了一句,站起來就往門外走。
勢成急了:“爸,我不相信您一分錢都拿不出來,實在不行,算我借您的,等我工作後還你。”
可勢生立頭也沒有回。
這就是自己的父親,連兒子的婚事都不聞不問。勢成傷心得要哭,房間裡卻傳來了媽媽的哭聲,頓時讓勢成的眼淚嚥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