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好酒,泰西的酒洪保喝不慣,所以還是喝船上的酒。
不過下酒菜卻是泰西的。
一隻塗抹了蜂蜜的羊腿被烤的金黃金黃的,看着極有食慾。
這是泰西作法,洪保只是想試試味道,然後慢慢的微醺。
海浪輕輕拍打着船身,人也跟着微微晃動,可時間長了之後,你就會習慣了這種晃動,並漸漸忽略它。
洪保聽着細雨浸潤着戰船的細微聲音,滿足的道:“等咱家老了之後,若是能有這般愜意,那就算是沒白來這世上走一遭。”
張旺拎着羊頭在啃。
羊脖子那裡的肉不少,他用力的撕咬着,連同筋脈一起吞噬進去,然後在喝一大口酒,嘆息一聲。
相比較之下,洪保吃的更斯文一些。
他吃羊腿比較細緻,彷彿是擔心這是自己人生中的最後一頓食物,所以細的讓人髮指。
別人吃羊腿或是雞腿都是從頂端,也就是肉最厚的地方下嘴。可洪保卻是從最下面,肉最少的地方開始吃。
他滿足的看着還剩下大半的羊腿,然後輕啜了一口酒,看着桌子上搖曳的油燈說道:“他們想要什麼?”
張旺正在嚼着羊蹄筋,他的牙齒和羊蹄筋的碰撞,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音。
他用力的吞下沒嚼碎的蹄筋,眼中閃動着利芒,說道:“他們想要大明的寶貝。”
洪保嘿嘿的笑道:“怎麼辦?”
“殺了,若是不服,那就再殺,直至他們想和咱們翻臉。”
“不,他們不敢翻臉。”
洪保用力的在羊腿的頂端咬了一大口,頓時那羊肉就塞滿了他的嘴。
他滿足的咀嚼着,就像是在享用着龍肝鳳膽。
他慢慢的吃掉了這一口羊肉,然後沒喝酒,眼中有些莫名的興奮。
“大明雖然不懼泰西,可我們需要讓他們內部多些矛盾,所以……殺光來的人,行不行?”
“公公放心。”
張旺幾下吃完另一隻羊腿,打個飽嗝,遺憾的看着邊上的酒罈子,起身道:“公公安坐,下官去了。”
洪保點點頭,說道:“記得讓他們的叫聲悽慘些,大一些,不然嚇不走那些魑魅魍魎。”
張旺推開艙門,一股寒氣就衝了進來。
“地獄的天氣!”
張旺抱怨一聲,洪保說道:“不必關了。”
張旺的背影在燈光中閃動了一下,然後消失在甲板上。
“咱家想聽聽叫聲,越慘越好啊!”
洪保繼續喝酒,燈火照耀着,人影在艙壁上微微晃動,猙獰,且孤獨。
從用藥迷倒鄭和開始,洪保就已經把自己看做了死人。
他知道自己不管立下多大的功勞,可只要他對鄭和下藥的事曝光,那些功勞能保住他的性命就算是祖上積德了。
“祖上……殘缺之人,祖宗不認喲!”
他有些感傷,並在嘆息着,直至外面越來越安靜。
細雨本是潤物無聲,可在極端的靜謐環境之下,六識靈敏的人依舊能感覺到那溫柔的浸潤。
這種時候不適合潛入,可黑暗中有黑影在蠕動,方向正是船隊。
四艘戰船,一艘在碼頭外,時刻保持警惕。
三艘戰船和兩艘糧船停靠在碼頭上,靜悄悄的,幾點燈火在雨夜中就像是被雨點敲打的螢火蟲,彷彿下一刻就會黯淡。
甲板上有些滑,溼滑。
暗哨一動不動的呆在船頭艙室的外面,艙室延伸出來的一點兒類似於屋檐般的突出,正好擋住了細雨的落下。
於是他極爲安逸的坐在那裡打盹。
所謂打盹,那是因爲周圍看不見人影,需要全神貫注的使用聽力,所以他就閉上了眼睛,甚至忽略了嗅覺。
專心才能獲得更好的體驗。
在安靜的環境中,你覺得再無聲響,可當你把所有的精氣神都集中在耳朵中時,你就會發現,一個更加微觀的世界在向你招手。
細微的浪輕輕撞擊在船身上的聲音,很小,卻清晰可聞。
甲板下面傳來了同袍的鼾聲,儘管經過了幾層過濾,卻能分辨出呼吸的節奏。
這些聲音都能分辨,當船身傳來了摩擦的聲音時,暗哨的身體微微動了一下。
聲音很小,可在暗哨那幾乎是停滯了的大腦中卻如同是黃鐘大呂般的巨響。
“怎麼樣?”
距離碼頭不遠的那處地方,昨日還是洪保的暫居地,現在卻換了個主人。
不,是三個主人。
“在里斯本時你們爲什麼沒動手?那裡的地形更容易些。”
一張桌子邊上圍坐着三個男子。
阿貝爾的嘲笑並未讓亨利王子憤怒,他只是微笑道:“他們想殺了我,知道嗎?只是因爲我對航海的濃烈興趣,以及對他們船隊的好奇,他們就想暗殺我。”
“那又怎麼樣?”
多克不復白天的嚴肅,帶着點兒輕佻說道:“那是一個大國,挑釁他的代價最少是你的生命,亨利……殿下,我想您大概是過於癡迷航海,卻忘了什麼叫做大國,比如說……”
“金雀花嗎?”
阿貝爾冷冷的道。
多克的輕佻漸漸消散,他的眼中多了冷酷,緩緩的說道:“阿貝爾,你想重新開始嗎?不,是法蘭克想重新開始,體驗一下大國的力量嗎?那麼好吧,我想金雀花會滿足你們的這個要求。”
阿貝爾的面色發青,淡淡的道:“大國,和大明相比,誰大?”
多克突然吹了聲口哨,笑道:“看吶看吶,有人在挑唆我們和大明之間的關係,真是糟透了的主意。”
亨利低喝道:“夠了!”
三人靜靜的坐着。
外面突然有人低聲說道:“出去了。”
阿貝爾的呼吸一緊,說道:“這裡是你們的地盤,至少現在是這樣。”
“你的膽子比老鼠的還小阿貝爾,你害怕明人報復嗎?”
多克搖搖頭道:“明人會一體記着,會認爲是咱們一起策劃的陰謀,所以你應當祈禱能成功,至少能偷到火藥。”
三人齊齊低頭,向自己心中的神明祈禱着。
……
細雨微微,一個黑影慢慢的從船舷翻了進來,然後趴在甲板上一動不動。
慢慢的,他沒有回身,只是輕輕的拉了一下帶着的繩索。
然後又上來一人。
兩人在黑暗中互相摸摸對方的手,然後分散往向兩頭爬去。
他們不知道大明的戰船通往甲板下面的真正通道在哪裡,所以必須要分成兩處去尋摸。
他們的動作太輕柔了,就像是兩條青蟲在甲板上蠕動,悄無聲息,卻始終在移動着。
其中一人摸到了船頭,這裡被人重點提示,說是最可能的地方就是這裡。
因爲明人的進出口是在船尾,但這裡卻曾經進過貨物。
那是從糧船上輸送過來的貨物,都是密封的木桶,被判定爲火藥。
他蠕動到了船頭,然後看看左右,就伸手去觸碰艙門。
然後一股風就在他的身後吹過,接着他的大腿那裡發出了一聲響……
“啊……”
淒厲的慘嚎在寂靜的夜裡傳出很遠,許多人都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