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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全身都是亞麻籽油的味道。”我父親迷惑地說。

他不相信單單只是打掃一個畫家的畫室能讓亞麻籽油的氣味在我的衣服、皮膚、頭髮上殘留不去。他想得沒錯,或許他猜我現在是不是跟亞麻籽油一起睡在房間裡,事實也差得不遠。我每天坐在那裡好幾個小時,爲畫擺姿勢,吸進了油的氣味。他雖然心裡猜想,但卻說不出來。失明奪走了他的自信,他不再相信自己內心的想法。

一年前,我也許會設法幫他,旁敲側擊他的心思,鼓勵他說出心裡的想法。然而現在,我只是默默地看着他掙扎,像一隻甲蟲跌落地面,翻不過身來。

我母親也在猜,雖然她不知道自己在猜測什麼。有時候我無法正視她,然而當我不小心和她四目相對的時候,她的表情則混雜着壓抑的怒氣、好奇以及受傷。她很想知道她的女兒到底怎麼了。

我漸漸習慣了亞麻籽油的氣味,我甚至還在牀邊擺了一小瓶。早晨換衣服的時候,我會對着窗戶把它舉起來,欣賞它那像檸檬汁裡掉進一滴銀黃的顏色。

現在我穿着那個顏色,我想這麼說,因爲他用那個顏色畫我。

爲了轉移父親的心思,不要再去想那個氣味,我描述主人手邊進行的另一幅畫給他聽。

“一位年輕女士坐在大鍵琴邊彈奏,她穿着一件黃黑交錯的緊身上衣——跟麪包師女兒在畫裡穿的那件一樣——一件白色的綢緞長裙,頭上繫着白色的絲帶。站在大鍵琴側的是另一位女士,她拿着樂譜在唱歌。她穿着一件綠色、周圍鑲皮毛的居家外套和一條藍色長裙。這兩位女士中間,坐着一位男士,他背對着我們……”

“凡·路易文,”父親插嘴。

“對,就是凡·路易文。我們只能看到他的背、他的頭髮,還有一隻手握着一支笛子的上半部分。”

“他不會吹笛子。”父親急着補充。

“完全不會,那就是爲什麼他會背對着我們——這樣大家纔看不出他連笛子都不會拿。”

父親笑了,他又恢復了好心情。每次聽到有錢人不會彈奏樂器,他總是很開心。

要幫助他恢復好心情不見得每次都這麼容易。星期天和我父母相處變得非常不自在,我開始喜歡小彼特來家裡吃飯。他一定也注意到了母親看着我的憂心目光、父親吹毛求疵的批評,還有不該存在於父母與兒女之間的尷尬和沉默。他從來沒有說他們什麼,從來不會皺眉或乾瞪眼或說不出話來。相反,他溫和地調侃我父親,讚美我母親,並對我報以微笑。

彼特沒有問我爲什麼全身都是亞麻籽油的氣味,他似乎不擔心我可能瞞着他什麼。他決定信任我。

他是個好男人。

可是我沒辦法——我總會去注意他的指甲縫裡有沒有血跡。

他應該把雙手泡在鹽水裡,我想,有一天我會叫他這麼做的。

他是個好男人,然而他漸漸失去了耐心。他嘴裡沒說,但星期天在瑞耶佛運河前的巷子裡,我可以感覺到他手裡的急躁。他會故意更用力地揉捏我的大腿,雙臂深深捆住我,讓我緊貼着他的下體,感覺那在一層層衣服之下的膨脹。天氣實在太冷了,我們沒有接觸彼此的皮膚——感覺到的只是肥厚而粗糙的羊毛,以及我們四肢的隱約輪廓。

我並不是每次都排斥彼特的撫摸。如果我越過他的肩膀看向他身後的天空,發現一朵雲裡除了白色還有別的顏色,或是想到研磨白鉛或黃鉛丹的過程,我會感到**和下腹微微刺痛,然後我會靠向他。當我有所迴應時,他總是很高興,然而他卻沒注意到我始終避免望向他的臉和手掌。

因爲亞麻籽油而使我父母極爲困惑不悅的那個星期天,彼特後來帶我到巷子裡。在那裡,他開始隔着衣服擠捏我的**,搓弄我的**,然後他突然停了下來,狡猾地看了我一眼,接着把手滑過我的肩膀,攀上脖子,在我來得及阻止他之前,他的手已經伸進了我的頭巾,纏住我的頭髮。

我伸出雙手拉住帽子。

“不!”

彼特向我微笑,他的眼睛鍍着一層亮彩,彷彿朝太陽看了太久似的。他從我的帽子裡勾出一縷鬆開的頭髮,纏繞在指間把玩。“再過不久,葛裡葉,我就會全部看到。你無法再對我神秘下去。”他的一隻手滑到我下腹深陷進去的地方,然後用力壓向我,“下個月你就十八歲了,到時候我會跟你父親談。”

我退後一步——覺得自己好像身處一間黑暗而窒悶的房間,無法呼吸。“我還太年輕,不該談這個。”

彼特聳聳肩。“也不是每個人都等到年紀夠大,況且你們家裡需要我。”這是他第一次提及我父母的貧窮與他們對他的依賴——他們的依賴,換句話說,就是我的依賴。因爲這樣,所以他們心滿意足地收下他送的肉,讓我在星期天與他躲藏在暗巷裡。

我露出不悅的表情。我不喜歡他提醒我,是他掌控着我們家的未來。

彼特察覺他不應該說出這些話。爲了表示歉意,他把我的髮絲塞回頭巾裡,輕撫我的臉頰。

“葛裡葉,我會讓你幸福,”他說,“我會的。”

他離開後,我在寒風裡沿着運河走。河面上結的冰已經被敲碎,方便船隻通過,然而水面上又凝成了一層薄冰。當我們還小的時候,我和法蘭還有阿格妮絲喜歡朝冰上丟石頭,直到每一片銀亮的薄片都沉入水裡。那似乎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

一個月前,他叫我上樓到畫室去。

“我會在閣樓。”那天下午我向房裡的人宣佈。

坦妮基頭也沒擡,繼續她的縫補。“你走之前,加一點木柴到火爐裡。”她下令。

女孩們正在瑪提格與瑪莉亞·辛的監督下學着織花邊。莉莎白的指頭靈巧有耐性,能編織出漂亮的成品;愛莉蒂年紀太小了,做不來這種精細的手工;而可妮莉亞則是太沒耐心了。她一邊打着毛線,一邊不時去逗弄躺在火爐旁她腳下的貓,垂下線頭讓它用爪子撲着玩。到時候——她大概也這麼希望,貓一定會抓到她織好的成品,然後把它扯爛。

添了柴火後,我起身從約翰身邊繞開。他正坐在冰冷的廚房地板上玩陀螺,我剛走開,他就把陀螺用力一拋,沒想到力量太大,陀螺不偏不倚地彈進火爐裡。約翰大哭起來,可妮莉亞尖聲大笑,瑪提格則連忙拿一把鉗子試着把玩具從火堆裡撈出來。

“小聲點兒,你們會吵醒卡薩琳娜和法蘭西斯的。”瑪莉亞·辛警告孩子們,然而他們沒聽進去。

我悄悄溜出去,逃離這些嘈雜的聲音讓我舒了一口氣,我纔不在乎畫室裡有多麼冷。

畫室的門緊閉着。我抿了抿嘴脣,順了順眉毛,伸出指頭沿着臉頰滑到下巴,彷彿在測試一顆蘋果是否夠圓熟飽滿,最後才走上前去。我在厚重的木門前遲疑了一會兒,然後輕輕地敲了敲。房裡沒有迴應,不過我知道他一定在裡頭——他正在等我。

那是新年的第一天。在那之前,他已經花了快一個月的時間,只是在我的畫中塗上背景顏色,沒有其他的——沒有紅色的線條標示出形狀,沒有錯誤的顏色,沒有不同的色層,沒有突出的亮點。畫布上只是一整片黃白色,空無一物。每天早晨我打掃的時候,看到的都一樣。

我敲得更大聲一點。

門打開的時候,他皺着眉,眼睛沒有看我。“別敲門,葛裡葉,輕聲地進來就好了。”說完,他轉身走回畫架,空白的畫布躺在那裡,等待着顏色。

我輕輕關上身後的門,掩去樓下小孩的吵鬧聲,跨步走到房間中央。如今這個時刻終於來臨,我卻出奇的鎮靜。

“先生,您要我來。”

“對,站到那裡去。”他指了指他平常畫其他女人的角落。作爲音樂會畫中佈景的桌子還在原處,不過樂器已經移開了。

他拿一封信給我。“讀這封信。”他說。

我展開信紙,低下頭去,很擔心他會發現我只是假裝在讀紙上陌生的字跡。

紙上什麼都沒有寫。

我擡起頭想告訴他這件事,但停了下來,與他相處時,通常最好什麼都別說。我再度低下頭去看信。

“換這個看看。”他提議,遞給我一本書。裝訂的書包在磨得很舊的書皮裡,書背上有好幾個地方破損了。我隨便翻開一頁閱讀,裡面沒半個字是我認得的。

他叫我坐着看書,然後站着拿着書看着他;他把書拿走,又給我一隻上面是白錫蓋子的白色水瓶,然後要我假裝朝玻璃杯裡倒酒;他叫我站起來,看出窗外。不管怎麼做,他好像就是不滿意,彷彿聽別人講了一個故事,可是後來無論如何就是想不起結局。

“是衣服的問題。”他喃喃自語。

我瞭解。他想要我做的是一位小姐做的事,可是我身上穿的是女傭的衣服。我想到那件黃色的罩袍和黃黑交錯的緊身上衣,猜疑他會要我穿哪一件。然而這個念頭並不讓我感到興奮,相反,我覺得很不安,要瞞着卡薩琳娜穿她的衣服已經是不大可能的事,要我拿着書和信、給自己倒酒、做一些我從來沒做過的事更讓我覺得彆扭。就算我再渴望親身感受罩袍柔軟的皮毛繞在脖子上的感覺,它仍然不是我平常會穿的衣服。

“先生,”最後,我開口道,“或許您應該讓我做些其他的事情,一些女傭做的事情。”

“女傭做哪些事?”他溫和地問,雙手抱胸揚起眉毛。

我得停頓一會纔回答得出口——我的下顎顫抖,我想起和彼特在巷子裡的情景,吞了一口口水。“縫衣服,”我回答,“拖地掃地、提水、洗牀單、切面包、擦窗戶。”

“你想要我畫你拿着拖把嗎?”

“這實在不該由我來說,先生,這不是我的畫。”

他皺眉。

“對,不是你的。”他聽起來好像在跟自己說。

“我不要您畫我拿着拖把。”我沒料到自己真的會這麼說。

“對,沒錯,葛裡葉,你說得對,我不能畫手裡拿着一支拖把的你。” wWW_ тTk Λn_ ¢ o

“但是我也不能穿您太太的衣服。”

有好一陣子他沒有回答。

“對,我想也不行,”他說,“然而我不會把你畫成一個女傭的。”

“那麼,先生,您想要把我畫成什麼呢?”

“我要畫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樣子,葛裡葉,單單只是你。”

他搬了張椅子到畫架旁邊,面向中間的窗戶,然後我坐下來。我知道那是我的位置。他打算找回一個月前他決定畫我的時候,想要我擺的姿勢。

“看着窗外。”他說。

我看向外面灰色的冬日景色,回想當我替麪包師的女兒擺姿勢時的情景,試着什麼都不要看,讓思緒一片空白。這很難,因爲我腦中想着他,因爲我就坐在他的面前。

新教教堂的鐘敲了兩聲。

“現在,慢慢朝我轉過頭來。不對,不是肩膀,身體朝向窗戶不要動,只轉你的頭。慢慢地,慢慢地,停。再一點,就是這樣——停。現在坐着不要動。”

我坐着不動。

剛開始,我無法直視他的眼睛,當我遇上他的眼睛時,就彷彿身旁的爐火忽然爆揚起火光。我垂下眼,盯着他堅毅的下巴和薄薄的嘴脣。

“葛裡葉,你沒有看我。”

我逼迫自己望進他的眼睛,再一次,我覺得自己燃燒了起來,不過我忍受着——他要我這麼做。

很快,我就比較適應看他的眼睛了。他望着我的樣子彷彿並沒有在看我,而是在看另外一個人,或是另一件東西——好像他看着一幅畫。

他在看落在我臉上的光線,我想,不是我的臉。兩者不一樣。

似乎我並不在那裡。發現這一點後,我才能稍微放鬆,如同他看不見我一樣,我也看不到他。我的心思開始四處飄蕩——飄到我們中午吃的燉兔肉、莉莎白給我的領巾花邊、小彼特昨天告訴我的一個故事,之後我就什麼都沒想了。這段時間裡,他站起來兩次,調整一扇百葉窗的角度,好幾次走到櫥櫃,去選擇不同的畫筆與顏料。我望着他的動作,彷彿自己正站在街上,從窗外看進來。

教堂的鐘敲了三聲。我眨眨眼,沒有感覺時間過了這麼久。彷彿我被下了一個咒語,定住了。

我望着他——他的眼睛現在對着我了。他看着我。我們互相凝視的剎那,一陣熱流在我體內擴散。雖然如此,我還是直視着他,直到他移開視線,清了清喉嚨。

“今天就這樣,葛裡葉,樓上有一些象牙要麻煩你磨。”

我點點頭,輕聲溜出房間。我的心臟跳得很快。他在畫我了。

“把你的頭巾往後拉,露出臉來。”有一天,他說道。

“露出臉來,先生?”我呆呆地重複,可是馬上就後悔了。他不喜歡我多話,只要我照他的話去做就好。如果我真的說話,也該說些有價值的話。

他沒有回答。我把覆蓋住左臉頰的頭巾邊緣往後拉,它漿得硬挺的尖角戳着我的脖子。

“再後一點,”他說,“我想看到你臉頰的線條。”

我遲疑了一下,然後把它再往後拉了一點兒。他的視線移下我的臉頰。

“讓我看到你的耳朵。”

我不想,但我別無選擇。

我伸手到頭巾下面,把幾根髮絲塞到耳後,等確定完全沒有鬆脫的頭髮,我才把頭巾往後拉,露出下半截耳朵。

他臉上的表情彷彿嘆了口氣,儘管他並沒有出聲。我感覺自己的喉嚨裡傳出一點聲響,急忙把它壓下去,不讓它逃出來。

“你的頭巾,”他說,“脫下頭巾。”

“不行,先生。”

“不行?”

“請不要叫我做這件事,先生。”我放開頭巾,讓它掉下來再度遮蓋住我的耳朵與臉頰。我望着地板,灰白交錯的瓷磚從我面前延伸,又直又幹淨。

“你不願意露出你的頭?”

“對。”

“但是你不想被畫成一個戴頭巾拿拖把的女傭,也不願意當一位身穿綢緞和皮毛、盤起頭髮的小姐。”

我沒有回答,我不能讓他看見我的頭髮。我不是那種會當衆展示頭髮的女孩兒。

他在椅子上換了一個姿勢,然後起身,我聽見他走進儲藏室。當他回來的時候,手臂上掛滿了各種各樣的布,他走過來把它們丟在我腿上。

“好吧,葛裡葉,看你能怎麼利用這些布。從裡面找一塊把你的頭包起來,這麼一來,你就不是女傭也不是小姐了。”我分辨不出他是生氣還是覺得好笑。他走出房間,關上門。

我在這堆布里翻揀,其中有三頂帽子,對我來說全都太華麗,而且也太小了,無法完全覆蓋我的頭。裡面還有卡薩琳娜做裙子和外套剪剩的一些碎布,有黃色的和棕色的、藍色的和灰色的。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環顧四周,想從畫室裡尋找答案,然後我的視線落在《老鴇》那幅畫上——年輕女人沒戴帽子,頭髮用絲帶束在後面,不過旁邊的老婦人頭上則包着一塊布,交叉地纏在一起。也許那就是他想要的,我心想,也許一個不是小姐不是女傭也不是娼妓的女人就是用這樣的方式裝扮自己的頭髮。

我選了一塊棕色的布,然後拿到儲藏室裡,那裡有面鏡子。我摘下頭巾,對照着畫中老女人頭巾的纏法,盡我所能把布纏在頭上。我看起來很奇怪。

我實在應該就讓他畫拿着一支拖把的我,我想。自尊讓我變得虛榮。

等他回來後看到我的頭巾,他放聲大笑。我不常聽見他笑——通常是跟孩子們或是凡·李維歐在一起的時候,他纔會笑。我皺起眉頭,我不喜歡被人嘲笑。

“先生,我只是照您的要求做而已。”我咕噥着說。

他停住笑聲。“沒錯,葛裡葉,對不起。而你的臉,現在我可以看得更加清楚了,你的臉……”他停下來,沒有把句子說完。我常常在想,他究竟會說些什麼。

他轉過頭看我留在椅子上的一堆布。“那裡還有別的顏色,”他問,“你爲什麼選棕色的?”

我不想再提到小姐與女傭的關係,我不想提醒他藍色和黃色是小姐的顏色。

“我平常都穿棕色。”我只是這麼回答。

他似乎猜出我心裡在想什麼。

“幾年前,我畫坦妮基的時候,她也穿藍色和黃色的衣服。”他反駁。

“我不是坦妮基,先生。”

“沒錯,你當然不是。”他拉出一條長而窄的藍布,“不過,我想要你試試看這個。”

我研究了一會。“這塊布不夠包住我的頭。”

“那麼,再加上這一塊。”他選了一塊黃色的布,布的邊緣有同樣的藍色,然後把它遞給我。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帶着兩塊布回到儲藏室,對着鏡子又試了一遍。我拿黃色的布在頭上繞呀繞,包住整個頭頂,再用藍布圍着額頭綁緊。我把多出來的布頭塞進一側的折縫中,稍微調整一下,拉平繞在前額的藍布,然後跨步回到畫室裡。

他正在看一本書,沒有注意到我悄悄溜回了椅子那裡。我擺好之前坐着的姿勢,然後轉頭從我的左肩望出去,他正好擡起頭來,就在這時,黃布的尾端鬆了開來,落在我的肩膀上。

“噢,”我倒吸了一口氣,生怕頭上的佈會掉下來,露出我的頭髮。不過還好——只有黃布的尾端散開來,垂在一旁。我的頭髮還藏得好好的。

“好,”然後他說,“就這樣,葛裡葉。就這樣。”

※※※

他不讓我看畫。他把畫放在另一個畫架上,側對着房門,然後告訴我不要去看。我向他保證自己不會看,但有幾個晚上,當我躺在牀上時,會很想裹着毛毯偷溜下樓去看一眼。他絕對不會知道。

但他會猜到。我不認爲這樣一天一天地與他對坐相望,他會猜不出我已經看過了畫。我無法隱瞞他什麼事,我並不想。

同時我也有點抗拒,不想去發現自己在他眼中到底是什麼樣子。最好讓它永遠是個謎。

他吩咐我混合的顏料沒有透露出任何線索,可以讓人猜測他在做什麼。黑色、赭紅、鉛白、銀鉛黃、羣青、深湖紅——它們全是我以前處理過的顏色,同樣可以用於演奏會那幅畫。

同時進行兩幅畫對他來說很不尋常。他不喜歡把兩幅畫換來換去,不過這樣一來,比較容易瞞住別人來畫我。有幾個人知道,凡·路易文知道——我相信主人是因爲他的要求才畫這幅畫的,主人必定是和他達成了協議——他單獨畫我,而不是畫我與凡·路易文在一起。凡·路易文將擁有我的畫像。

我不喜歡想到這一點。同樣,我相信主人也是如此。

瑪莉亞·辛知道有這樣一幅畫。這樣的安排很可能就是她和凡·路易文商量的結果,而且,她依然可以自由進出畫室,看那幅不准許我看的畫。有時她會斜着眼打量我,臉上藏不住古怪的表情。

我懷疑可妮莉亞也知道這幅畫。有一天,我在通往畫室的樓梯上逮到了她,她不該出現在那裡,於是我問她爲什麼到這裡來,然而她不回答。我放她走了,沒有帶她去找瑪莉亞·辛或卡薩琳娜。我不敢在他畫我的這段期間驚動起是非來。

凡·李維歐知道這幅畫。有一天他帶了他的暗箱來,他們把它架設好,然後透過它來觀察我。當他看到我坐在位置上時並沒有很驚訝——我主人必定事先告訴過他了。雖然他的確朝我奇怪的頭巾看了一眼,但並沒有說什麼。

他們輪流朝暗箱裡看。儘管我已經學會了坐在那裡,不動、不想、在他的凝視下毫不動搖,但是此刻面對着一個黑色的箱子,反而困難得多。沒有眼睛、沒有臉、沒有身體轉向我,只有一個箱子和一件黑色長袍覆蓋住拱起的背,這讓我很不自在。我不能夠確定他們是如何看我的。

然而我不能否認,被兩位男士這麼全神貫注地注視,的確讓人虛榮,就算我看不見他們的臉。

主人離開房間,去找一塊軟布來擦亮鏡頭。凡·李維歐等他的腳步聲走下樓梯後,輕輕開口。

“好女孩,你要注意你自己。”

“什麼意思,先生?”

“你必須明白,他畫你,是爲了讓凡·路易文滿意。凡·路易文對你的企圖使得你主人想要保護你。”

我點點頭,暗地裡很高興聽到自己的猜測沒錯。

“不要陷入他們的爭鬥中,你會受傷的。”

我仍然維持着作畫時的姿勢,然而我的肩膀不由自主地震了震,彷彿我正抖下一件披肩。

“我想,他絕不會傷害我的,先生。”

“好女孩,告訴我,你對男人瞭解多少?”

我漲紅了臉,不覺轉開頭去。我想到了和小彼特在暗巷裡所做的事情。

“是這樣的,競爭會燃起男人的佔有慾,他之所以對你感興趣,一部分是因爲凡·路易文對你有意思。”

我沒有回答。

“他是個很特別的人,”凡·李維歐繼續說,“他的眼睛抵得過滿屋子的黃金,然而有時他會依照自己的想象而不是真實情況來看待這個世界。他不明白別人如果從他的觀點來看事情,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他腦中想的只有他自己以及他的作品,不是你,因此你一定要小心……”他收住了話語,主人的腳步聲從樓梯傳來。

“小心什麼,先生?”我悄聲問。

“小心保持你自己。”

我揚起下巴望着他。

“保持我女傭的身份嗎,先生?”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畫中的女人——他引誘她們進入他的世界。你會迷失在那裡。”

主人走進房間。“葛裡葉,你動了。”他說。

“抱歉,先生。”我再一次擺回我的姿勢。

他開始畫我的時候,卡薩琳娜正懷着六個月的身孕,她已經變得很胖,行動遲緩,走路必須靠着牆、抓着椅背,然後長嘆一聲,重重地陷在椅子裡。我很訝異,儘管她之前已經有過好幾次經驗,懷孕這件事在她身上看起來仍舊如此艱難,雖然她沒有大聲抱怨,不過一旦她變胖,她做出的每一個動作看起來都像是加諸她身上的懲罰。當她懷法蘭西斯的時候,我沒有注意到這一點,那時我纔剛來屋裡,眼前只能看到堆積如山的髒衣服在每天早晨等着我。

隨着體型漸大,卡薩琳娜變得越來越沉浸於自己的世界。在瑪提格的幫忙下,她仍然看顧孩子;她仍然管理家務,並向我和坦妮基下命令;她仍然和瑪莉亞·辛一同上街採買。然而有一部分的她不在現實生活中,而是與肚裡的嬰兒在一起。她刻薄的態度現在很少出現,而且淡化了許多。她整個人慢了下來,雖然她還是笨手笨腳的,但現在較少打破東西了。

我很擔心她會發現我的畫像,還好現在爬樓梯到畫室對她來說變得既困難又危險,所以她不大可能會猛然推開畫室的門,然後發現我坐在椅子上,他坐在畫架前。因爲正值冬天,她寧願與孩子們、坦妮基和瑪莉亞·辛一起坐在火爐邊,或裹着層層毛毯打瞌睡。

真正危險的是,

她可能會從凡·路易文那裡發現真相。所有知道有這幅畫存在的人當中,他最不善於保守秘密。他隔三差五會來家裡爲音樂會的畫擺姿勢。當他來的時候,瑪莉亞·辛不再叫我上街採買或是躲着不出來,因爲那太不實際了,而且也沒有那麼多東西要買。而且她一定是想,給他這麼一幅畫他應該就滿意了,不會再來騷擾我。

他沒有。有時候當我在洗衣房裡洗衣服或熨衣服,或是和坦妮基在廚房裡時,他會來找我。如果旁邊有別人——當瑪提格和我在一起,或是坦妮基,甚至是愛莉蒂在的時候——還不是那麼可怕,他只會用油滑的腔調喊我一聲:“哈囉,小妞。”然後放過我。然而,要是我獨自一人,比如我常常在後院裡趁着短暫而微弱的冬日陽光晾衣服,他就會跨進這小小的密閉空間,從我剛剛掛上的牀單後面,或是隔着我主人的襯衫,伸手摸我。我儘可能地保持一個女傭對一位先生的禮貌態度推開他。雖然如此,他還是有辦法越來越熟悉我胸部的形狀,以及我衣服下面大腿的觸感。他對我說的那些東西,我努力忘記,他嘴裡吐出來的字眼我這輩子不敢重複給任何一個人聽。

在畫室裡擺完姿勢後,他總會花幾分鐘去看卡薩琳娜,讓他女兒和妹妹在旁邊耐心地等他閒扯調情。雖然瑪莉亞·辛已經囑咐過他,別對卡薩琳娜提起那幅畫的事,但他顯然不是一個甘心安靜保守秘密的人。他很得意自己將要擁有我的畫像,時而會向卡薩琳娜暗示這件事。

有一天,當我在走廊拖地的時候,不經意地聽見他對她說:“如果你先生可以畫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你會想要他畫誰?”

“噢,我不去想這樣的事情,”她笑着回答,“他高興畫誰就畫誰。”

“這我就不知道了。”凡·路易文極爲刻意地讓這句話聽起來好像話中有話,就連卡薩琳娜也聽出了暗示。

“什麼意思?”她追着問。

“沒有,沒什麼。不過你應該叫他爲你畫一幅畫,他應該不會拒絕。他可以畫其中一個小孩——或許,瑪提格吧。或是美麗的您自己。”

卡薩琳娜沉默不語。凡·路易文很快改變話題,想必是察覺自己剛剛說的話讓她心情不好。

又有一次,當她問他喜不喜歡當模特兒擺姿勢時,他回答:“如果有個漂亮小妞跟我坐在一起的話,我會更加高興。不過沒關係,反正我很快就會有一個了,所以現在只好將就一下吧。”

如果在幾個月前,卡薩琳娜一定會繼續追問下去,但這一次她沒有多問。也許是因爲她完全不知道有這麼一幅畫,所以也不覺得他的話聽起來可疑。然而我嚇壞了,跑去向瑪莉亞·辛重複他的話。

“你一直在門後偷聽嗎,女孩?”這個老太婆問。

“我……”我不能否認。

瑪莉亞·辛冷笑。

“也該是我逮到你幹些女傭把戲的時候了,下一次你可能就要偷銀湯匙了。”

我打了一個寒顫。她的話聽起來非常無情,尤其在可妮莉亞和梳子這樣的事件過後。然而我別無餘地——我欠瑪莉亞·辛一大筆人情。她有權利說這樣刺人的話。

“不過你說得沒錯,凡·路易文的嘴比一個妓女的荷包還鬆。”她繼續道,“我會再跟他說。”

然而,跟他說一點兒用也沒有,反而好像刺激他找更多機會去試探卡薩琳娜。到後來,瑪莉亞·辛不得不在他來訪的時候,一起在房裡陪她女兒,想辦法封住他的嘴。

如果卡薩琳娜發現了我的畫像,我不知道她會作何反應。而且有一天——若不是在屋子裡,那麼就是在凡·路易文家——當她用餐到一半,不經意地擡起頭來,她將會看到我從牆上盯着她望。

我的畫像並不是每天都在進行,他同時還要畫演奏會,無論凡·路易文有沒有來。當他們沒來的時候,他就畫他們周遭的物品,或是叫我代替其中一個女人的位置——坐在大鍵琴前的女孩、站在旁邊拿着樂譜唱歌的女人。我沒有穿她們的衣服,他只是想要有個人在那裡。有時候凡·路易文沒有來,而是兩位小姐自己來,在這種情形下,他畫得最有效率。凡·路易文是一個難纏的模特兒,我在閣樓工作的時候,可以聽見他的聲音。他坐不住,老是想講話或吹他的笛子。我主人對凡·路易文就像對待一個小孩一樣很有耐心,但有時候我可以聽出,他的聲音裡隱隱夾雜着厭煩的語氣,然後我知道那天晚上他會出門上酒館,回來的時候一雙眼睛像閃爍的銀湯匙。

一個星期有三四天,我爲他替另一幅畫擺姿勢,每次一兩個小時。那是一個星期中我最喜歡的時刻。在那幾個小時裡,他的眼睛只在我身上。我不在乎這個姿勢很難維持,或是側着眼看太久會讓我頭痛。我不在乎有時候他要我一次又一次地轉頭,讓垂下來的黃布隨着晃動,讓他可以畫出我猛然轉頭望向他的那一剎那。他叫我做什麼我都做。

然而他並不快樂。二月過了,三月到臨,外面有雪也有陽光,然而他還是不快樂。這幅畫他已經畫了將近兩個月,儘管我沒有看到,但我想它一定已經接近完成。他不再叫我爲他混合大量的顏料,當我坐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幾乎不怎麼動筆,而且只用到一點點顏料。以前我以爲自己瞭解他要什麼樣子的我,但現在我不確定了。有時候他只是坐在那裡望着我,彷彿在等我做些什麼,這個時候的他不像個畫家,而像個男人,讓我很難直視他。

有一天,當我坐在位置上時,他忽然開口宣佈:“這幅畫凡·路易文應該夠滿意了,但對我還不夠。”

我不知道要說什麼,我沒有見過畫,所以也幫不了忙。

“先生,我可以看看畫嗎?”

他疑惑地凝望着我。

“也許我可以幫忙。”我補充,然後馬上後悔了,我怕自己變得太魯莽。

“好吧。”過了一會兒他說。

我站起來,走到他身後,他沒有轉身,然而坐得很僵硬,我可以聽見他緩慢而平穩的呼吸。

這幅畫一點兒都不像他其他的作品,畫上面只有我——我的頭和肩膀,沒有桌子或窗簾,也沒有窗戶或粉刷來緩和或分散視線。他畫我張大雙眼,光線落在我的臉上,我的左半邊臉籠罩在陰影之中。我穿戴着藍色、黃色及褐色,包在我頭上的頭巾讓我看起來不像我自己,而像是來自於另一座城鎮,甚至是來自於另一個國家的葛裡葉。

黑色的背景凸顯出我是單獨一個人待在那裡,不過很明顯,我正看着某個人。我彷彿在等待一件我料想不到的事情。

他說得沒錯——這幅畫足夠讓凡·路易文滿意了,然而裡面確實少了點兒什麼。

我比他早看出來。當我發現畫中缺少的物品時,我打了一個冷顫——就像在其他的畫裡一樣,他需要有閃亮的一點來抓住目光。這樣就可以完成了,我心想。

我果然猜對了。

我沒有像上次凡·路易文太太寫信的那幅畫一樣給他一點兒提示,這次我不打算幫他。我沒有溜進畫室去移動物品——調整我坐的椅子,或是把百葉窗拉開一點;我沒有換不同的方法纏繞藍色和黃色的頭巾,或是藏起我襯衣的領口;我沒有故意咬嘴脣好讓它們更爲紅潤,或是把臉頰吸進去一點;我也沒有擺出我以爲他可能會用到的顏色。

我只是坐着給他畫,然後研磨和沖洗他所要求的顏料。

反正他自己會發現。

然而比我預期得要久,我又爲他擺了兩次姿勢後,他才發現到底少了什麼。那兩次我坐在位置上時,他都露出一臉不滿意的神情畫着,然後早早就叫我離開。

我等待着。

是卡薩琳娜給了他答案。一天下午,我與瑪提格在洗衣房裡擦鞋子,其他的女孩聚集在大廳裡,看她們的母親梳妝打扮準備前去參加一場慶生宴。我聽見愛莉蒂和莉莎白興奮地尖叫,知道卡薩琳娜拿出了女孩們最喜愛的珍珠。

接着我聽見他踱步走進長廊,先是一陣沉默,然後傳來低低的說話聲。過了一會他朝外頭喊:“葛裡葉,給我太太倒杯酒來。”

我把白色的酒壺和兩個酒杯放在托盤上,也許他會決定與她一起喝,然後一起端到大廳裡。我進房的時候,撞到了一直站在門邊的可妮莉亞,我設法抓穩酒壺,兩隻玻璃杯跌在我胸前,幸好沒打破。可妮莉亞得意地笑了笑,然後站開來讓我通過。

卡薩琳娜坐在桌子前,桌上擺着她的粉刷與粉盒、她的梳子以及珠寶盒。她戴着珍珠,身穿一件綠色的綢緞禮服,衣服的腰部順着她隆起的肚子改過了。我把托盤放在她身旁,然後倒了一杯酒。

“先生,您也要一點兒嗎?”我擡起頭問。他倚在繞着牀擺放的櫥櫃上,身體壓着絲質的帷幕,我第一次發現它們和卡薩琳娜的禮服是同樣的布料。他看了看卡薩琳娜,然後又看看我,臉上是畫家的神情。

“蠢女孩,你把酒濺到我身上了!”卡薩琳娜急忙遠離桌邊,伸手拍掉肚子上的酒漬,幾滴紅色的**灑在上面。

“抱歉,太太,我去拿塊溼布把它擦掉。”

“噢,算了,我受不了你在旁邊笨手笨腳的。走開吧。”

我趁着收拾托盤的時候偷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盯着他太太的珍珠耳環。當她轉過頭去往臉上撲更多的粉時,耳環輕輕地前後晃盪,反射着前方窗戶照進來的光線。它吸引我們忍不住去看她的臉,它和她的眼睛一樣閃閃發亮。

“我得上樓去一下,”他對卡薩琳娜說,“不會很久。”

那麼,就是這樣了,我想。他找到了答案。

隔天下午他叫我到畫室去。以往當我知道要爲他擺姿勢時,總會感到很興奮,但這一次我卻不覺得,我第一次感到害怕。那天早上我洗的衣服好像浸飽了水,特別沉重,而我的手沒有力氣擰乾它們。我緩慢而呆板地進出洗衣房及後院,坐下來休息了好幾次。當瑪莉亞·辛走進來找一個銅製的平底鍋時,正好抓到我坐着休息。

“怎麼了,女孩?你不舒服?”她問。

我跳起來。“沒有,夫人。只是有點兒累。”

“累?這可不是女傭可以抱怨的事,尤其是在大清早。”她看起來並不相信我。

我把雙手浸入冷水中,拉出一件卡薩琳娜的襯衣。

“夫人,今天下午有什麼您需要我幫忙跑腿的嗎?”

“跑腿?今天下午?我想沒有。你問這個問題實在很奇怪,你不是說覺得很累嗎?”她眯起眼睛,“你沒惹麻煩吧,女孩?凡·路易文沒在暗處逮到你吧,有嗎?”

“沒有,夫人。”事實上有,那是兩天以前發生的事,然後我設法從他身邊逃開了。

“還是有人發現你在樓上?”瑪莉亞·辛低聲問,她揚揚下巴指向畫室。

“沒有,夫人。”一時間我有股衝動想告訴她耳環的事,不過最後我說,“我只是吃了不好消化的東西,沒什麼。”

瑪莉亞·辛聳聳肩,轉身離開。她仍然不相信我,但認爲那應該無關緊要。

那天下午,我踩着沉重的步伐走上樓梯,然後在畫室門口停了一會兒。這次將和以前的情況不一樣,他將會要求我爲他做一件事,而我欠他一份情。

我推開門,他坐在畫架前,專心檢視着一支畫筆的筆尖。當他擡頭看我時,我在他臉上看到我從沒見過的神情。他很緊張。

這給我勇氣說出我想講的話。我走上前去,站在我的椅子邊,伸出手抓住椅背上其中一隻獅子的頭。“先生,”我開口,緊握着又硬又冷的木頭雕刻,“我辦不到。”

“辦不到什麼,葛裡葉?”他很驚訝。

“我辦不到您要我做的事。我不能戴,女傭不配戴珍珠。”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搖搖頭。“你實在令人意外,你總是讓我驚訝。”

我的手指輕撫着獅子的鼻子和嘴巴,然後滑過它的下顎到光滑而多節的鬃毛。他的眼睛跟隨着我的手指移動。

“你應該知道,”他喃喃地說,“這幅畫需要那一點,需要珍珠耳環反射的亮光,不然它無法完成。”

我知道。我沒有注視那幅畫很久——看見自己的感覺實在太奇怪了——但我立刻就明白:畫裡需要珍珠耳環。沒有它,就只是我的眼睛、我的嘴巴、我襯衣的領口、我耳後的黑暗空間,所有的東西分散在那裡。耳環將使它們結合在一起,它將能完成這幅畫。

它同時也會讓我流落街頭。我知道他不會去向凡·路易文或凡·李維歐或是其他人借一副耳環,他看到了卡薩琳娜的珍珠耳環,而那就是他要我戴的。他想要他的畫裡面有什麼,他就用什麼,不會去考慮後果,凡·李維歐曾經警告過我。

當卡薩琳娜在畫中看到自己的耳環時,她會氣瘋。

我應該懇求他別毀了我。

“您是爲凡·路易文畫的,”相反,我跟他爭辯,“不是爲您自己。真的這麼有關係嗎?您自己也說過,這樣子他就會滿意了。”

他的臉沉了下去,我知道自己說錯了話。

“如果我知道一幅畫還沒有完成,我會一直畫下去,不論它最後是要給誰,”他低聲說,“那不是我作畫的方式。”

“是的,先生。”我吞了一口口水,凝視着瓷磚地板。傻女孩,我心想。我的下巴緊繃起來。

“快去準備。”

我垂着頭,匆忙走進我放置藍布和黃布的儲藏室。我從來沒有如此強烈地感受到他的反對,我想我會受不了。我摘下頭巾,束着頭髮的絲帶鬆開了,我索性把它拉下來。正當我伸手到背後攏起散落的頭髮時,我聽見畫室地板上一塊鬆脫的瓷磚喀地響了一下。我僵住了。他從沒在我換頭巾的時候走進儲藏室,他從沒向我要求過這一點。

我轉過身,雙手仍埋在頭髮裡。他站在門口,凝視着我。

我垂下手臂,我的頭髮像波浪一樣披落在肩膀上,一整片深棕色,就像是秋天的原野。除了我自己,沒有任何人看到過。

“你的頭髮。”他說。他不再對我生氣。

最後,他的眼睛終於放開了我。

如今他看過了我的頭髮,如今他看過了赤裸的我,我不再覺得自己有什麼珍貴的需要隱藏起來的東西了。我可以更加自由,若不是對他,那麼就是對別人。我做了什麼,或是沒做什麼,已經不再重要。

那天傍晚,我從屋裡溜出去,在肉市附近肉販們常去的一間酒館裡找到了小彼特,在衆人的口哨和搭訕聲中,我旁若無人地走向他,然後叫他跟我出來。他放下麥酒,睜大眼睛,跟着我走出酒館,接着我拉起他的手,領他走進附近的一條小巷裡。在暗巷裡我撩起裙子,讓他做任何想做的事。我伸出雙手緊緊抱着他的脖子,撐住自己,直到他找到路徑進入我的身體,並開始有節奏地推動。他讓我感到疼痛,不過當我回想起在畫室裡,我的頭髮披散在肩膀上的景象,彷彿也覺得有某種快感。

之後,回到天主教區,我用醋清洗自己的身體。

後來我再去看那幅畫,在我左眼之上,他加了一縷從藍布底下偷溜出來的頭髮。

接下來一次我爲他擺姿勢作畫時,他並沒有提到耳環的事。他沒有如我所恐懼的,把耳環交給我,也沒有改變我坐的姿勢,或是停止作畫。

他也沒有再走進儲藏室看我的頭髮。

他坐了很久,用畫刀在調色板上混合着顏色,板子上有紅色及赭紅,但他手裡混合的顏料主要是白色,裡面加了幾抹黑色,他緩慢而小心地把它們攪拌在一起,菱形的銀色刀鋒在灰色的顏料裡時而閃現。

“先生。”我開口。

他擡頭看我,手裡的刀子停住了。

“我曾經看過您有時候就算模特兒沒有來,也能作畫,您能畫我戴着耳環,然而又不用我真的戴嗎?”

畫刀仍然不動。

“你要我想象你戴着珍珠耳環,然後依照我的想象來畫?”

“是的,先生。”

他低頭去看顏料,畫刀又動了。我想他嘴邊泛着一絲微笑。

“我想看你戴着耳環。”

“先生,可是您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我知道,這樣一來,畫就完成了。”

您會毀了我,我心想,但我還是不敢說出口。

“當您太太看到完成的畫時,她會怎麼說?”我只能鼓起勇氣大膽地問道。

“她不會看到,我會直接把它交給凡·路易文。”這是他第一次承認因爲卡薩琳娜反對,所以他在秘密地畫我。

“你只要戴它一次,”他補充說,彷彿在安撫我,“下一次我畫你的時候我會把它帶來,下個星期,借用它一個下午,卡薩琳娜不會發現的。”

“先生,可是,”我說,“我並沒有穿耳洞。”

他微微皺了眉。“那麼,你得想辦法。”很明顯,這是女人的瑣事,不是什麼他覺得需要去關心的。他敲敲刀子,拿一條布把它擦乾淨。

“現在,我們開始。下巴低一點。”他望着我,“舔一下嘴脣,葛裡葉。”

我舔一下嘴脣。

“嘴巴張着不要閉上。”

這個要求讓我震驚極了,我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張開。我眨眨眼忍住眼淚,貞節的女人不會在畫裡張開她們的嘴巴。

這就好像當我和彼特在巷子裡時,他也在旁邊。

你已經毀了我,我心想。我又舔了一次嘴脣。

“很好。”他說。

我不想自己做這件事,我不是怕痛,而是不想拿一根針刺穿自己的耳朵。

如果我能夠選擇找別人幫我弄,那將會是我的母親。但她一定無法瞭解,也一定不會同意無緣無故爲我穿耳洞。而如果她知道了理由,她一定會嚇壞的。

我不能去找坦妮基,或是瑪提格。

我想到去找瑪莉亞·辛幫忙,她或許還不知道耳環的事,但她很快就會發現。雖然如此,我還是沒有辦法走上前去拜託她,去讓她加深我的恥辱。

唯一可能瞭解並願意幫我的人是法蘭。隔天下午我帶着瑪莉亞·辛以前給我的針線盒偷溜出門,作坊大門口那個臉很臭的女人聽到我要找法蘭,冷笑了一聲。

“他早就走了,走了最好。”她慢條斯理地回答,好像在品嚐這些字。

“走了?去哪裡?”

女人聳聳肩。“去鹿特丹,他們說的。不過,鬼才曉得,說不定他會在海上發大財,只要他別累死在某個鹿特丹妓女的大腿間。”最後那一句刻薄的話讓我不禁多看了她一眼,她懷着身孕。

可妮莉亞一定不知道,當她打破畫着法蘭與我的瓷磚時,她的預言果然成真——他將與我和家人分離。我還會再見到他嗎?我心裡想着,我們的父母會怎麼說?我從來不曾感到如此孤單。

第二天從魚市回家的路上,我在藥房停了一下。藥劑師現在已經認識我了,他甚至還直呼我的名字歡迎我。

“今天他又要些什麼呀?”他問,“畫布?硃砂?赭土?亞麻籽油?”

“他沒有需要什麼,”我緊張地回答,“太太也沒有要,我來是……”有一瞬間,我考慮請他幫我穿耳洞,他看起來像一個明理的人,或許會願意幫忙,且不告訴任何人,或是要求知道原因。

我沒有辦法向一個陌生人要求這樣一件事。

“我需要一些能讓皮膚麻木的東西。”我說。

“讓皮膚麻木?”

“對,就像冰塊一樣。”

“你爲什麼想要讓皮膚麻木?”

我聳聳肩沒有回答,專注地研究他身後櫃子上的瓶瓶罐罐。

“丁香油。”最後,他嘆了一口氣說,然後伸手到背後拿下一個小玻璃瓶,“塗抹在那個部位上,然後等幾分鐘。不過這不能維持很久。”

“請給我一點。”

“誰要付這個的錢呢?你的主人?這可是很珍貴的,是從很遠的地方運來的。”他的聲音裡混雜了好奇與不贊成。

“我自己付,我只要一點點兒。”我從圍裙下拿出一個皮囊,數了幾個珍貴的銀幣放在桌子上,小小一瓶丁香油就花掉了我兩天的工資。我之前先跟坦妮基借了一點錢,保證星期天拿到錢後就還給她。

那個星期天,當我把減少的工資交給母親時,我告訴她我打破了一面手鏡,必須要付錢賠償。

“那可要花超過你兩天的工資才賠得起,”她責罵我,“你在幹什麼,照鏡子?怎麼這麼不小心。”

“沒錯,”我同意,“我最近非常不小心。”

我等到很晚,直到確定屋子裡每個人都睡了。雖然,晚上畫室的門鎖起來後就不會有人再上來,但我還是很怕會有人發現,抓到我拿着針、鏡子和丁香油。我站在上鎖的門邊,側耳傾聽。我可以聽見卡薩琳娜在樓下的長廊裡走來走去,她最近睡得很不好——她的身體變得太重,不管用什麼姿勢躺都很不舒服。然後我聽見一個小孩子的聲音,女孩的,她試着壓低聲音,但掩不住高亢的嗓音——是可妮莉亞跟她母親在一起。我聽不見她們在說什麼,而且因爲我被鎖在畫室裡,我也不能溜到樓梯口去聽清楚她們的談話。

瑪莉亞·辛也在儲藏室隔壁的房間裡走動。屋子裡很不安穩,這讓我也很不安穩。我勉強讓自己坐在獅頭雕刻的椅子裡等待,我並不想睡,我從來不曾覺得如此清醒。

好不容易,卡薩琳娜和可妮莉亞回房睡覺,隔壁的瑪莉亞·辛也停止了**。屋子裡漸漸靜了下來,我仍然坐在椅子上,坐在那裡比起我待會要做的事容易得多。等到我沒有辦法再耽擱下去,我才站起身來,先去瞥了一眼畫像。此刻我唯一能夠看到的,只是在應該有耳環的地方有一個大洞,這部分將由我來填滿。

我舉起蠟燭,在儲藏室裡找到了鏡子,然後爬回閣樓。我把鏡子靠牆豎立在研磨桌上,然後把蠟燭放置在旁邊。我拿出針線盒,選了一支最細的針,把針尖放在蠟燭的火焰中燒。接着我打開丁香油瓶,原本我以爲它跟大部分的藥材一樣,聞起來很臭,像是土壤或爛葉子的味道,相反,它的氣味甜膩而奇特,像是放在太陽下烘烤的蜂蜜蛋糕。它是從遙遠的地方來的,從法蘭坐着船可能會經過的遙遠地方。我滴了幾滴在一塊布上,用它擦了擦我的左耳垂。藥劑師說得沒錯——等過了幾分鐘,我再去摸耳垂時,感覺好像我在寒風中站了好一會兒,而沒有用圍巾包住耳朵。

我把針從火焰中移開,讓燒紅的針尖轉爲暗淡的橘色,然後變成黑色。我傾身向鏡子,望着自己的臉孔好一陣子,在燭光的映照下,我的眼裡盈滿了淚水,閃爍着恐懼。

快點動手,我心想,拖下去也沒有用。

我拉緊耳垂,然後用一個迅速的動作把針戳進我的肉裡。

在我痛昏過去前,我想到,我一直都很想戴珍珠耳環。

每天晚上,我用丁香油塗抹耳朵,然後拿一根稍微粗一點的針戳進洞裡,使它不要閉合。一開始還不是非常痛,直到後來耳垂髮炎並開始腫脹,之後不論我在耳朵上抹了多少丁香油,每當我拿針穿進去的時候,我的眼淚就不停地掉。我不知

道自己到時候要怎麼戴上耳環而不會再痛昏一次。我很慶幸頭巾遮住了耳朵,因此沒人看見我紅腫的耳垂。每當我彎身去拿冒着蒸汽的洗滌衣物、或是研磨顏料、或是跟彼特和我父母坐在教堂裡時,它就會一陣陣抽痛。

一天早上,凡·路易文抓到我在後院晾牀單時,我的耳垂也抽痛不已。他試着把我的襯衣拉下肩膀,露出我的胸部。

“你不應該反抗我,小妞。”當我向後退,想逃離他時,他喃喃地說,“如果你不反抗的話,我會讓你更加享受。而且你知道,等我拿到畫的時候,你也就是我的了。”他把我往牆上一推,然後低下頭用嘴脣貼上我的胸部,他的手抓着我的**想把衣服扯開。

“坦妮基!”我絕望地大叫,只希望奇蹟出現,她去麪包店採買能提早回來。

“你們在幹嗎?”

可妮莉亞站在門口看着我們,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這麼高興見到她。

凡·路易文擡起頭,退後一步。“我們在玩遊戲呢,小妹妹,”他微笑着回答,“只是一個小遊戲,等你大一點兒後,你也會玩。”他拉平外衣,從她身旁走過,進入屋裡。

我無法直視可妮莉亞的眼睛,我顫抖着雙手塞回鬆開的襯衣,撫平衣裙,等我擡起頭來時,她已經不見了。

十八歲生日的那天早晨,我一如往常地起牀打掃畫室。音樂會的畫已經完成了——再過幾天,凡·路易文就會來看畫,並把它帶走。儘管我現在不再需要,我仍舊小心翼翼地打掃爲畫擺設的佈景,撣去大鍵琴、小提琴、低音提琴上的灰塵,用一塊溼布把桌布拍乾淨,擦亮椅子,拿拖把拖淨灰白交雜的地板瓷磚。

比起他其他的畫,我並不是很喜歡這一幅。雖然畫裡有三個人,表示它更有價值,我還是比較喜歡他只畫單獨一個女人的作品——它們比較單純,沒那麼複雜。我發現自己並不想盯着這幅音樂會的畫看太久,或試圖去了解裡面的人在想些什麼。

我想知道他接下來要畫什麼。

下樓之後,我把水放在火上加熱,然後問坦妮基需要我去肉販那裡買些什麼,她正在掃屋子前的階梯和瓷磚。“一塊牛肉。”她回答,倚着掃把,“爲什麼不吃點好的?”她揉揉背,咕噥着說,“可以讓我忘記背痛。”

“你的背又痛了?”我試着表示同情,不過坦妮基永遠在背痛。一個女傭永遠會背痛,這是女傭生活的一部分。

瑪提格跟我一起去肉市,我很高興有她陪伴——自從那天晚上在巷子裡的事之後,我獨自見到小彼特就會很尷尬,我不確定他會怎麼對待我。然而,如果瑪提格跟我在一起,他就不得不注意言行。小彼特不在那裡,只有他父親,他對我咧嘴笑。

“哈,今天過生日的女傭!”他大喊,“今天可是你的大日子。”

瑪提格驚訝地看着我,我沒有跟家裡的人提到我的生日。沒有理由這麼做。

“纔不是什麼大日子。”我打斷他。

“我兒子可不是這麼說的,他出去了,去辦事,要去見某個人。”彼特老爹對我擠了擠眼。我全身的血液都凍結了,他話中帶話,夾着我應該會懂的暗示。

“給我一塊最上等的牛肉。”我決定不去理他。

“打算慶祝嗎?”彼特老爹從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總會盡可能地刺探到底。

我不回答,只是等着,直到他把我要的東西交給我,我把牛肉放進菜籃,然後轉身離開。

“葛裡葉,今天真的是你的生日嗎?”我們離開肉市的時候,瑪提格悄聲問。

“嗯。”

“你幾歲?”

“十八。”

“爲什麼十八歲是大日子?”

“纔不是,你不要聽他說的話,他這個人愛開玩笑。”

瑪提格看起來並不相信,我自己也不相信,他的話牽動了我心裡的某樣東西。

一整個早上,我都在清洗和浸泡髒衣服。當我坐在一盆冒着蒸汽的熱水前時,我的心思飛向了許多不同的事情。我想到不知道法蘭現在在何處,我父母是否已經聽說他離開了臺夫特;我想着彼特老爹之前的話是什麼意思,彼特這時又在哪裡;我想到在巷子裡的那個晚上;我想到我的畫像,想着不知道它什麼時候纔會完成,而到時候我又會發生什麼事。這段時間裡,我的耳朵一直不停抽痛,只要我稍微移動頭部,就會感覺到一陣陣的刺痛。

最後來找我的是瑪莉亞·辛。

“別洗了,女孩。”我聽到她從我身後說,“他要你上樓去。”她站在門口,手裡搖晃着什麼東西。

我迷惑地站起來。

“現在嗎,夫人?”

“對,現在。你不用跟我裝糊塗,女孩,你知道怎麼一回事。卡薩琳娜早上出門了,這可是個少有的機會,尤其她現在快臨盆了,很少會出門。把手伸出來。”

我在圍裙上擦乾一隻手,然後伸出去,瑪莉亞·辛在我手掌中放下一對珍珠耳環。

“現在,拿着它們上樓去,快。”

我動彈不得。我手裡拿着兩顆榛果大小、水滴形狀的珍珠,它們是銀灰色的,在陽光下閃耀着一點刺眼的白光。我曾經摸過珍珠,以前我常拿它們上樓給凡·路易文太太,幫她繫上,或是把它們放在桌上,但它們跟我毫無關係,然而現在我手裡的卻是給我的。

“去呀,女孩。”瑪莉亞·辛不耐煩地咕噥,“卡薩琳娜說不定會比預定的時間回來得早。”

我留下沒有擰乾的溼衣服,蹣跚地走進長廊。坦妮基剛好從運河邊提水回來,我在她的注視下爬上樓梯,愛莉蒂與可妮莉亞正在走廊裡打彈珠,她們全都擡頭望着我。

“你要去哪裡?”愛莉蒂問,灰色的眼睛閃着好奇。

“去閣樓。”我輕輕回答。

“我們可以跟你去嗎?”可妮莉亞帶着嘲諷的語氣說。

“不行。”

“女孩們,你們擋住我的路了。”坦妮基從她們身旁擠過去,她臉色陰沉。

畫室的門半掩着,我抿緊雙脣,跨步進去,我的胃糾結在一起。我把門在身後帶上。

他正在等我,我向他伸出手,打開握緊的拳頭,珍珠耳環跌落他掌中。

他對我微微一笑。

“去把你的頭巾纏上。”

我在儲藏室裡更換頭巾,他並沒有進來看我的頭髮。當我轉身時,恰巧瞥見《老鴇》那幅畫掛在牆上,畫裡的男人正對着年輕女人笑,彷彿他正在市場裡捏着梨子,想知道它們熟透了沒有。我打了一個哆嗦。

他拎着耳環的掛鉤,把一顆珍珠高高舉起,窗口射進來的光線聚集在珍珠表面,反射出一小片耀眼的白光。

“拿去吧,葛裡葉。”他把珍珠遞給我。

“葛裡葉!葛裡葉!有人找你!”瑪提格在樓梯下面喊。

我跨步到窗戶邊,他走到我身旁,我們一起探頭往下望。

小彼特雙手抱胸,站在下面的街道上。他仰起頭,看到我們一起站在窗戶邊。“葛裡葉,下來,”他喊道,“我有話要跟你說。”他看起來好像橫了心打算就一直站在那裡。

我退後一步離開窗戶。“對不起,先生,”我低聲說,“我不會去很久。”我匆匆跑進儲藏室,拉掉頭上的布條換回我的頭巾。當我穿越畫室的時候,他仍站在窗口,背對着我。

女孩們在長椅上排成排坐着,瞪大眼睛盯着彼特,彼特也瞪着她們。

“我們去角落那邊。”我悄聲說,往馬倫港的方向走去。彼特並沒有跟上來,他仍然手抱着胸站在原地。

“剛剛你在樓上的時候,頭上戴着的是什麼東西?”他問。

我停住腳步轉過身。

“頭巾。”

“不,那是藍色跟黃色的。”五對眼睛盯着我們——長椅上的女孩以及窗口邊的他。隨後,坦妮基也出現在門口,加起來總共有六對。

“彼特,拜託,”我壓低聲音說,“我們去遠一點的地方。”

“我現在要說的話不怕給任何人聽見,沒什麼好躲躲藏藏的。”他一揚頭,金色的捲髮落在耳際。

我看得出來他不打算閉嘴,他會當着他們所有人的面說出我所恐懼的話。

彼特並沒有提高聲調,但他的話我們全聽得清清楚楚。“今天早上我向你父親提過了,現在你已經十八歲了,他同意我們結婚。你可以離開這裡,跟我走,今天。”

我感覺臉上一陣滾燙,是因爲憤怒還是恥辱我也不清楚。每一個人都在等着我的回答。

我深吸一口氣。“這裡不是談這種事的地方,”我嚴厲地回答,“不是在這樣的大馬路上,你來這裡是大錯特錯。”不等他回答,我轉身進屋,然而臨走前我瞥見了他受傷的表情。

“葛裡葉!”他大叫。

我從坦妮基旁邊側身而過,她說得非常小聲,我不確定自己聽得對不對。“婊子。”她說。

我跑上樓來到畫室,當我關上門的時候,他還站在窗邊。“對不起,先生,”我說,“我現在就去把頭巾換掉。”

他沒有轉身。“他還在那裡。”他說。

等我回來後,我走到窗口邊,然而我不敢站得太近,免得彼特又看到我頭上包着藍色與黃色的頭巾。

我的主人不再低頭看下面的街道,而是望向新教教堂的尖塔。我瞄了一眼,彼特已經走了。

我在雕着獅子頭的椅子上坐好,等着。

最後他轉過頭來面對我,他的眼睛一片迷濛,更甚於以往,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所以你要離開我們了。”他說。

“噢,先生,我不知道,不要理會隨便在馬路上講的話。”

“你要嫁給他嗎?”

“請不要問我他的事。”

“嗨,或許我不該問。總之,我們開始吧。”他伸手到身後的櫥櫃裡,撿起一隻耳環,然後遞給我。

“我要你來。”我從沒想過自己居然敢這麼大膽。

他也一樣。他揚起眉毛,張開嘴巴像要說話,不過最終什麼都沒說。

他走向我的椅子。我的下巴僵硬,然而我仍努力揚着頭保持不動。他伸出手來,輕柔地觸摸我的耳垂。

我猛吸一口氣,彷彿剛剛在水裡憋氣太久。

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揉揉腫脹的耳垂,然後把它拉緊,他的另一隻手把耳環的掛鉤戳進洞裡,然後輕推一下,穿了過去,一股火燒般的疼痛刺穿我的身體,我的眼裡涌出淚水。

他沒有拿開手。他的手指拂過我的頸子,然後滑向我的下巴,他沿着我的側臉撫摸上我的臉頰,然後用拇指抹去從我眼睛裡溢出的淚水。他的拇指滑過我的下脣,我輕輕一舔,嚐到鹹鹹的味道。

我閉上眼睛。他移開他的手指,等我再度睜眼時,他已經回到畫架邊坐好,並拿起調色板。

我坐在位置上,越過肩膀凝望着他,感覺耳朵燃燒般的疼痛,珍珠的重量拉扯着耳垂。腦中不停回想着他的手指撫摸我的脖子、他的拇指滑過我的嘴脣。

他看着我,沒有動手畫。我想知道他在想什麼。

最後他又伸手到背後。“你得把另一個也戴上。”他宣佈,撿起第二個耳環遞給我。

有好一陣子我說不出話來,我要他想着我,而不是畫。

“爲什麼?”終於,我回答,“在畫裡面又看不見。”

“你必須兩邊都戴上,”他堅持,“只戴一邊不像話。”

“可是——我另一隻耳朵沒有穿耳洞。”我支吾地說。

“那麼你得想辦法。”他仍舊拎着耳環,伸出手。

我伸手接過來。我是爲他做的。我拿出針線盒與丁香油,穿了另一邊的耳洞。我沒有哭泣,沒有昏倒,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然後我一整個早上都坐在那裡,讓他畫看得見的那一隻耳環,而在他看不見的那一邊,我感覺到垂吊着珍珠的耳朵如火焰灼燒般刺痛。

洗衣房裡浸泡在水裡的衣服冷掉了,水變得渾濁。坦妮基在廚房裡閒聊,女孩們在屋外笑鬧,而在關起的門後,我們直直坐着,凝視對方。而他在畫畫。

最後,他放下畫筆和調色板,雖然我的眼睛因爲長時間斜着看而疼痛,但我沒有改變姿勢。我不想移動。

“完成了。”他說,他的聲音悶悶的。他轉過身去,拿起一塊布擦拭他的畫刀,我望着刀子——上頭有白色的顏料。

“把耳環拿下來,等你下樓的時候交還給瑪莉亞·辛。”他又加了一句。

我開始安靜地哭,我站起身走進儲藏室,沒有看他。我把頭上的藍布和黃布摘下來,頭髮披落肩膀,我等了一會,但他並沒有進來。如今畫已經完成了,他不再需要我。

我望着小鏡子裡的自己,然後取下耳環,耳垂上的兩個洞都在流血。我拿一小塊布把血跡擦掉,然後綁好頭髮,戴上頭巾蓋住我的頭髮及耳朵,讓頭巾的兩個尖角垂到下巴之下。

等我再出來時,他已經不在了,畫室的門爲我開着。有一剎那,我想去瞄一眼那幅畫,看他做了什麼改變,看擺上了珍珠後,它完成的樣子。我決定等到晚上,那時候我可以仔細地觀看,不用擔心有人會走進來。

我越過畫室,把門在身後關上。

我始終很後悔自己的決定。

我永遠沒能好好看一眼完成的畫像。

我把耳環交給瑪莉亞·辛後,她馬上把它們放回了珠寶盒。沒過幾分鐘,卡薩琳娜就回來了。我急忙趕去廚房幫坦妮基準備午餐,她始終沒有正眼瞧我,只是斜着眼看我,偶爾還會搖搖頭。

他並沒有來用餐。他出門去了。收拾完桌子後,我回到後院,把沒洗完的髒衣服重新洗一遍,我得再去提幹淨的水來加熱。在我工作的時候,卡薩琳娜在大廳裡午睡,瑪莉亞·辛在耶穌受難室抽菸及寫信,坦妮基坐在大門口縫補衣服,瑪提格坐在長椅上織花邊,在她身旁,愛莉蒂和莉莎白正在檢視她們的貝殼收藏。

我沒看到可妮莉亞。

正當我把一條圍裙掛上曬衣繩的時候,我聽見瑪莉亞·辛說:“你要去哪兒?”迫使我停下手邊工作的不是她說的話,而是她的語氣,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焦慮。

我溜進屋裡,走進長廊,瑪莉亞·辛站在樓梯底下,擡頭上望。坦妮基走進來站在大門口,就像今天早上一樣,不過這時她面對着屋裡,並順着她女主人的目光往上看。我聽見樓梯吱呀作響,上面傳來沉重的呼吸聲,卡薩琳娜正拉着扶手費力往樓上爬。

在那一瞬間,我明白將會發生什麼事——對他、對她、對我。

可妮莉亞在那裡,我想。她正帶她母親去看那幅畫。

我本來可以縮短等待的痛苦,我本來可以當場離開,擱下沒洗完的衣服走出大門,頭也不回。然而我動彈不得,只能僵硬地佇立在原地,就如同僵在樓梯腳的瑪莉亞·辛一樣。她也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但卻阻止不了。

我跌坐在地上,瑪莉亞·辛看到我,不過沒有說話,她繼續不安地往上看。

然後樓梯上的聲響停了下來,我們聽見卡薩琳娜沉重的腳步拖向畫室門口,瑪莉亞·辛猛然跨上樓梯。我仍跪在地上,沒有力氣站起來。坦妮基站在大門口,擋住了射進屋內的光,她雙手抱胸望着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很快,樓上傳來一聲憤怒的叫喊,然後提高的聲音很快又壓低了下來。

可妮莉亞走下樓梯。“媽媽要爸爸回家。”她對坦妮基宣佈。

坦妮基退後一步走出門外,然後轉身朝向長椅。“瑪提格,去公會找你爸爸,”她命令,“快點,告訴他事情很重要。”

可妮莉亞環顧四周,當她看到我的時候,她的臉亮了起來。我從地上起身,僵硬地走回後院,除了把衣服晾起來並等待外,我什麼都不能做。

他回來了。剛開始,我以爲他會到後院,尋找躲在高掛的牀單後面的我。他沒有來——我聽見他上樓梯,然後就一片安靜。

我倚着溫暖的磚牆仰頭上望,天空明亮,萬里無雲,藍得好像在諷刺什麼。這樣的天氣,應該是這樣的場景——孩童在街上跑來跑去,大聲喊叫;情侶走出城門,沿着運河散步,偶爾經過轉動的風車;老太太坐在陽光下合上眼睛。我父親此時大概正坐在屋前的長椅上,臉孔朝向溫暖的陽光。明天或許會變得很冷,不過今天的天氣是春天的。

他們派可妮莉亞來找我。她從晾起來的衣服之間出現,帶着殘酷的譏笑低頭望着我,忽然間我很想給她一巴掌,就像我第一天來這間屋子工作時所做的一樣。不過我沒有——我只是坐着,雙手放在腿上,垂着肩膀,望着她露出興高采烈的神情。陽光照在她紅色的頭髮上,閃爍着幾絲金黃色的光芒——她母親的痕跡。

“樓上要你去一趟,”她以一種正式的語氣說,“他們要見你。”她轉身輕快地跑回屋裡。

我彎下腰用手拍去鞋子上的灰塵,站起身,整理一下裙子,撫平圍裙,拉了拉頭巾的兩角把它戴緊,然後檢查有沒有鬆散的髮絲。我舔了舔嘴脣用力一抿,深吸一口氣,跟上可妮莉亞。

卡薩琳娜已經哭了一陣子——她的鼻子紅紅的,雙眼浮腫。她坐在他平常拉到畫架前的那張椅子上,椅子已經被推到牆壁和他放畫筆及調色板的櫥櫃邊。看到我出現,她撐起身體站起來,這麼一來她也是站立姿勢,而且又高又大。她盯着我,沒有說話。她用力捏着環抱着肚子的手臂,露出痛苦的表情。

瑪莉亞·辛站在畫架旁,臉色平靜,但又不大耐煩,彷彿她還有別的、更重要的事情需要關心。

他站在他妻子身旁,面無表情,手臂垂在身體兩側,眼睛看着畫。他在等別人先開口,卡薩琳娜、瑪莉亞·辛或是我。

我站在門裡面,可妮莉亞在我身後探頭探腦。從我站的地方,我看不到畫。

最後,是瑪莉亞·辛開口說話。

“是這樣的,女孩,我女兒想知道,爲什麼你會戴着她的耳環。”她問的方式似乎並不期待我給她回答。

我仔細研究她蒼老的臉孔,她並不打算承認幫助我拿到耳環。他也一樣。我很明白。我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所以我什麼都沒說。

“你是不是偷了我珠寶箱的鑰匙,然後拿走了我的耳環?”卡薩琳娜這麼問,似乎想努力說服自己,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不是的,太太。”儘管我知道,如果我承認是自己偷的,大家都會好過一點,但我沒有辦法欺騙自己。

“不要騙我,女傭就是會偷東西,你拿了我的耳環!”

“你的耳環不見了嗎,太太?”

一時間,卡薩琳娜似乎有點迷惑。一方面是因爲,我居然會反問她問題,另一方面是問題本身。看到畫像之後,她顯然還沒有檢查過自己的珠寶箱,她完全不清楚耳環到底還在不在。不過她並不喜歡我發問。

“閉嘴,小偷,叫人來把你關到牢裡去,”她啞着聲說,“關在裡面好幾年不見天日。”她又皺了皺眉,有點不對勁。

“可是太太……”

“卡薩琳娜,別讓自己氣成這樣。”他打斷我,“等畫幹了之後,凡·路易文馬上就會來把它拿走,你就可以忘掉這件事。”

他也不要我說話,似乎沒有人希望我開口。既然大家都這麼害怕我可能會說出什麼話來,我不明白他們何必要叫我上樓。

我可能會說:“他在畫這幅畫的時候,用那種眼神望着我好幾個小時,這你又怎麼說?”

我可能會說:“那麼你母親和你先生呢?他們揹着你做出這件事,欺騙你。”

或者我可能只是說:“你先生撫摸了我,就在這個房間裡。”

他們不知道我可能會說出什麼。

卡薩琳娜並不傻,她知道重點不是耳環,然而她希望它們是。她努力把焦點放在那上面,但她還是剋制不了自己,她轉向她丈夫。“爲什麼,”她問,“你從來沒有畫過我?”

他們凝視着彼此。這時我驚訝地發現,她比他還高,而且就某方面而言,比他還結實。

“你和孩子們不是這個繪畫世界的一部分,”他說,“你們本來就不應該是。”

“那她卻是?”卡薩琳娜尖聲大叫,猛然轉頭朝向我。

他不回答。我真希望自己和瑪莉亞·辛還有可妮莉亞在廚房或耶穌受難室裡,或是出門去市場,這樣的事應該讓一個男人與他的妻子私下討論。

“還戴着我的耳環?”

他再度沉默,他的不語使卡薩琳娜更加惱怒。她開始搖頭,金色的捲髮在她耳邊彈跳。“我不允許自己的屋子裡發生這種事,”她大聲喊,“我不允許!”她狂亂地環顧四周,最後眼睛落在了畫刀上,我打了一個冷顫。在她朝櫥櫃走去的同時,我也向前跨了一步,她一把抓住刀子,我停下來,不確定她接着會做出什麼事。

然而他知道,他很瞭解自己的妻子。看到卡薩琳娜向畫走過去,他馬上移動,雖然她動作很快,但他更快——在她猛然把菱形刀子刺向畫像的那瞬間,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再晚一點兒,刀鋒就會刺進我的眼睛裡。從我站的位置,我可以看到睜大的眼睛、新加上的耳環閃爍的一絲光采,以及畫像前那把刀鋒上明滅不定的光芒。卡薩琳娜想要掙脫,但他緊抓着她的手腕,逼迫她丟下刀子。突然她呻吟了一聲,拋下刀子,彎腰捧住肚子。刀子彈過瓷磚地板滑到我的腳邊,在地上轉了一圈又一圈,越來越慢,所有人都盯着它。最後它停了下來,刀鋒指向我。

我應該要把它撿起來,畢竟這是女傭的工作——撿起主人和太太掉的東西,放回它們原來的位置。

我擡起頭,遇見他的眼睛,他灰色的眼睛望着我,我們彼此凝視了很久。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我只是看着他。

我想,我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了後悔。

我沒有撿起刀子。我轉身走出房間,走下樓梯,推開坦妮基穿過大門。走出來到街上後,我並沒有回頭去看那些一定坐在長椅上的女孩兒,或是現在一定因爲我剛剛推開她而皺眉頭的坦妮基,我也沒有擡頭去看很可能他正探頭出來的窗戶。我一到街上就開始奔跑,跑出奧蘭迪克,越過橋,跑向市集廣場。

只有賊和小孩才用跑的。

我來到廣場中央,停在用瓷磚鋪成八芒星形狀的圓圈裡,每一個星角都指向一個我可以選擇的方向。

我可以回去找我的父母。

我可以去肉市找彼特,然後同意嫁給他。

我可以走向凡·路易文的房子——他會帶着微笑迎接我。

我可以去找凡·李維歐懇求他可憐我。

我可以到鹿特丹尋找法蘭。

我可以自己流浪到遙遠的地方。

我可以迴天主教區。

我可以走進新教教堂,祈求上帝的指引。

我站在圓圈中央,隨着思緒轉了一圈又一圈。

等到我做出心裡早已知道的抉擇,我小心地踩着星芒的尖角,朝着它所指示的方向堅定地走了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