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永平伯安家的管事前來,婁天化眼珠子轉了轉,連忙對方應物道:“東主!此乃良機也!”
“什麼良機?”方應物好奇地問道。
婁天化答道:“自然是化干戈爲玉帛的良機,不怕他來,只怕他不來!若那永平伯調派百十軍士,強行奪回店鋪,本縣誰又能攔住?
但他卻遣人來縣衙言談,這說明有些大事化小的意思,只要東主有誠意,握手言和也不難!”
方應物似笑非笑,“你知道你爲什麼讀書讀不成麼?你心中從來就無讀書人之氣!”隨後方知縣對門子吩咐道:“請人上大堂相見!”
在二堂或者花廳見人,那就是會客,氣氛要寬鬆友好的多。但在大堂見人,那就有點不友好的味道了。
方應物帶着方應石和王英兩人,來到縣衙大堂上。卻見堂下有人等候多時了,五十來歲年紀,穿着團花絲綢緞袍,若非知道此人乃安家管事,還以爲是哪家財主前來拜碼頭了。
方知縣高居在上,拿出審問人犯的架勢拍案喝道:“堂下何人?報上姓名來歷!”
那永平伯府管事確實如同婁天化所猜測的,抱着解決問題的心思前來宛平縣衙。
稍微老成點的人都能想到,雖然方知縣在朝堂上大鬧一場沒有佔到便宜,但卻把事情捅得滿朝文武人人皆知,如此後果便不可預料。特別是小伯爺本身就有強佔別人產業在先的劣跡,即便是跋扈強橫到極點的人,也沒有想把自己的醜事到處宣揚的。
但方知縣這個態度......卻讓老管事十分不悅,不過想起來意,只能耐着性子答道:“在下安中,奉了我家小伯爺之命,來與縣尊和解。”
方應物懶洋洋的問:“怎麼和解?”安管事答道:“自然是請縣尊解封店鋪。並將貨物奉還......當然,如果有所毀損,照市價補上銀兩就是。”
啪!方知縣再次拍下驚堂木。高聲呵斥道:“好個老刁才,公堂之上也膽敢胡言亂語!
你一介家奴也配與本縣妄談和解二字?何況你家主人不過是罪證俱全、等待伏法之人。你今天既然來了就替你家主人聽審罷!”
泥人也也有三分火性,安管事在伯爵府也是備受奉承的,名爲家奴但實際上人前人後也是小有威風。於是聽到方知縣這話登時怒容滿面,指着公案後的方應物罵道:“狗官不要不知好歹!”
方應物便大喝道:“還敢咆哮公堂、辱罵本縣!左右何在,拉下去打三十大板!”
左右兩列一干皁班衙役糾結着猶豫片刻,現如今形勢微妙,他們心中不能不動搖。萬一知縣大老爺最後栽了跑路。他們這些衙役被秋後算賬又該找誰哭去?
這時候,長隨方應石得到方應物示意,大踏步上前,兩臂使出千斤力氣。一巴掌把安管事扇到地上。
他指着地上正要說什麼,忽然有人塞了一根水火棍到他手裡,方應石擡眼看去,原來是張貴張班頭送了傢伙。
方應石點點頭示意,第一次對張班頭善意的笑了笑。便與張班頭親自動手,一左一右的照着安管事打將起來。
這安管事年紀半百,平時又處尊養優,哪經得起拷打?別說三十大板,不過才二十來下。他便已經昏了過去。
方應物不爲所動,冷冰冰的甩下籤子,下令道:“取水來潑醒了!然後在衙門口枷號示衆,以儆效尤!”
張貴接了籤子,指揮手底下幾個人擡着安管事領命而去。
方知縣退了堂,回到後面。卻又見婁天化捂着臉坐在院中石凳上,口中喃喃自語:“沒法做下去了......沒法做下去了......”
方應物微微一笑,回了屋裡看公文。
不知過了多久,忽見張貴慌慌張張的闖了進來,叫道:“外面來了幾十個軍士,衝到衙門口將那安管事搶走了,還打傷了幾個弟兄!還有,聽說查封的店鋪又被永平伯派人奪回去了!”
方知縣頓時破口大罵道:“那些混賬膽敢如此!”張貴便討教道:“眼下如何是好?”
方應物目露兇光,盯着張貴問道:“張差役你信得過本官麼?”
張貴還是頭一次看到年輕縣尊的兇相,他下了下狠心,抱拳道:“大老爺儘管吩咐!”
方應物便下令道:“那你就照着本官的吩咐去做,日後定然不虧待了你!如此如此去......”
卻說張貴領了命令出來,先回了趟家,叫妻子兒女收拾細軟,去城外一處親戚家躲避。那親戚是在一個皇莊裡當莊頭的,別說收留親戚,就是藏幾個在逃人犯也藏得住。
張氏娘子聞言忍不住哭訴道:“做公門怎的還做出陷全家於險境的事情?沒見別人如此的。”
張班頭惡狠狠地說:“常言道,富貴險中求!大老爺是考中會元的人物,不可能不聰明,背後又有大靠山,定是有他的道理!
何況我這輩子也就如此了,但我兒不能繼續當賤役,如能攀上大老爺也不失爲一條出路!”
然後張班頭又返回縣衙,叫了十幾個忠心弟兄,照着縣尊吩咐準備一番,便向東北面鐘鼓樓方向而去。目的地不是別的,當然是那兩處大店鋪。
到了地界,卻見店門都已經被打開,縣衙封條全部撕落在地面上,門外站着二三十個軍士。顯而易見,這是永平伯派來強行重新佔據店面的。
再看門裡,隱隱約約的看到掌櫃夥計在裡面收拾,看樣子一時三刻就能繼續營業。
卻說這邊軍士望見探頭探腦的衙役,故意高聲吆喝了幾聲,張班頭便帶着縮了回去,躲進旁邊小巷子裡,惹得店門處軍士一陣鬨笑。當然,他們只是奉命行事不得不來,一分銀子好處也沒有,還沒積極到主動去追打的地步。
張班頭一咬牙,打開攜帶的箱籠,分發給衆人。又過了片刻,便見幾名衙役從巷子裡衝了出來,與方纔不同的是,他們人人手裡舉着火把。
守店門的軍士莫名其妙,不知道這幫衙役要作甚。再離得近些,卻見這些衙役奮力一揮手,拿着火把就打過來。
水火無情,守門軍士本來戰鬥積極性就不高,而且自覺人數佔優勝算在握,不想太冒險,大都很惜身的下意識地躲了一躲。
卻又見這十幾個衙役有的衝進店鋪去用火把在牆壁廊柱上亂點,有的直接往櫃檯上潑油,有的直接拿着火把去燒貨物......
這是要大肆縱火!他們簡直瘋了!瘋了!所有軍士看着這一幕錯愕不已,他們替官長出面當打手次數也不算少,毆出人命的事情都經歷過,但還是第一次見瘋狂到這個地步的!
熊熊火光吞噬了整個鋪面,衆軍士也顧不得追趕教訓縱火衙役了,只是拼命地救起火來。所有衙役便趁機逃掉了,並沒有繼續搗亂。
所幸人手衆多,又兼救火及時,火勢燒沒了大半個店產後被撲滅了,前店遭殃比較大,後院情況稍好一點。只是處處殘垣斷壁,店鋪肯定短時間內無法再使用了,損失極其慘重。
這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永平伯府,叫安小伯爺暴跳如雷!一是爲自己的損失心疼,二是感到再次丟了臉面!作爲混跡於京師的勳貴,丟什麼也不能丟人!
他當即又找相熟叔伯借了一百多軍士,浩浩蕩蕩的殺奔縣衙,將宛平縣縣衙大門徹底砸爛掉。
若非縣衙衆胥吏齊心協力的死守前庭,另一邊衆軍士圍攻官府也心有餘悸的不敢使出全力,只怕二門和後面的大堂也保不住。
方知縣與安小伯爺的衝突不斷升級,從打架羣毆,一直髮展到燒店鋪、砸縣衙,叫京師人大爲震駭。這麼多年來,除了兵災之外,承平時間很少有鬧成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