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年底,發生了很多事,但在“舊黨瓦解、新黨重組”的主旋律背景下,就不那麼醒目了。
比如鎮守遼東二十二年、號稱大捷數十次、武功盛極的總兵官李成樑,在六十六歲這年的最後一個月,被解除了所有武職,只以寧遠伯身份回到京師。
當然對生於遼東、發跡於遼東、基業全在遼東的李成樑來說,這是被迫離開故土,遠赴他鄉京師,不能算是“回”。
李成樑在大明官場的名氣非常大,多少年來一直是言官猛烈抨擊的對象,關於虛報冒功之議論不絕於耳。
但是李成樑財大氣粗,捨得花錢,善於結交首輔,所以在歷代首輔的庇護下一直安穩無事。
這次前首輔申時行突然下臺後,李成樑立刻就頂不住彈劾了,以“欺罔冒功”被解職。
某種意義上也算是朝廷的政治變動牽連了,遭受了“池魚之殃”。
當然,也可能與長子李如鬆的逐漸崛起有一定關係。
如果是文官,被解職後多磨蹭幾天問題不大。但將官就不行了,必須立刻走人,否則就要被噴圖謀不軌。
所以李成樑抵達京師很快,但也很低調,尤其在高層劇烈動盪的情況下,就更不起眼了。
鑑於萬曆皇帝的德行,連朝覲面君這環節都省了。
李老將離開了舒適圈,又暫時融不進新圈子,畢竟京師裡文官也好、祖傳勳貴也罷,和近年靠武功發跡的李家都不是一路人。
於是李老將只能閒住在非常陌生的寧遠伯府,不免陷入精神內耗。
今日李老將坐在堂上無所事事,不見好大兒來晨昏定省。
詢問過後,家奴說大爺還在睡覺,李老將生氣了。
李家嫡長子李如鬆如今官職是後軍都督府左都督,算是武職的最頂端了。
本來京師五軍都督府高級武官的工作就輕鬆,到了年底封衙後更是沒卵事。
所以李如鬆昨夜也不知道去哪裡鬼混了,問了也不說,最後貪杯大醉而歸,到了今日上午仍然在高臥不起。
李老將將好大兒從熱被窩中強行叫到堂上,嚴厲訓斥道:
“我們乃是將官世家,以軍功報國,和那些靠祖宗的勳貴完全不同!
故而須當時刻勤勉,可是你安敢如此廢弛!往日我不在京師時,莫非你都是如此度日?”
孝道之下,李如鬆不敢頂嘴,只能老老實實聽了訓。
又到次日,李如鬆大清早的就起身,在堂前練起了十八般武藝,自日出一直練到午時。
李成樑揹着手走過來,站在廊下斥道:“我們李家多年來平安無事,各人始終保持着穩中有升的態勢!
你看大同麻家、宣府董家的各人,那都是起起落落的,哪有我們李家穩當?
靠的是什麼?就是因爲你爹我比他們都有政治頭腦!
像你這樣只知道閉門練武,不知擡頭看路,真乃蠢笨不可及!”
李如鬆:“.”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間接實錘了,父親就是對自己不滿!
估計父親心裡認爲,就是因爲自己表現太好,才害得他老人家不得不離開遼東。
而後李如鬆忍不住說:“父親你是被解職的寧遠伯,兒子我是後軍都督府左都督,都已經是富貴閒人,完全不領兵了,哪還有招惹顧忌?”
李成樑又斥道:“你弟弟還在薊鎮!你作爲家中頂樑柱,怎能只想自己?不能太自私!”
李如鬆沒好氣的說:“父親你所說的政治頭腦指的是什麼?”
李老將傲然道:“雖然我常年遠在遼東,但能讓張江陵和申吳門兩代首輔都爲我說話,這就是我的政治頭腦!
如今朝廷裡換了新首輔,你身爲李家如今的頂樑柱,不去琢磨如何與首輔搭上線,只知道在家練武有個屁用!”
聽到父親一口一個“頂樑柱”,李如鬆總感覺被解職了的父親這是在陰陽怪氣。
於是李如鬆決定亮一亮肌肉,用實力說話,爭奪自己的家庭地位。
“如今朝廷中有一個秘密社團,社團名字叫什麼,社團裡都有什麼人,這都需要保密,我不能說。
但是父親只需要知道,當今的趙首輔就是這個社團的二號人物!而我李如鬆則是這個社團的榮譽社員!
跟首輔搭關係這種事,誰不會啊?原本也不須父親費心了!”
李成樑愣了愣後,又喝道:“你以爲,你和首輔同在一個社團裡,就能算搭上關係了?
沒想到你這樣四十多歲的人了,還是如此幼稚!竟然把社團的實力竟然當成自己的本事!
首輔在這個社團,充其量只能說明這個社團厲害,而不是你有多厲害,也並不意味着你和首輔建立了真正的私人關係!”
“什麼叫真正的私人關係?”李如鬆還是很不服氣的問道。
李成樑問道:“聽說首輔比我還年長,你敢叫首輔一聲世伯嗎?”
李如鬆頂撞說:“我敢叫世伯,但趙首輔他不敢答應,非讓我叫他老哥!”
李成樑:“.”
自己是不是對兒子太過於苛刻了?竟然開始滿嘴胡說八道了,這樣傳出去,只怕要招惹禍事啊!
李如鬆見父親不信,又說:“前夜我喝多了,就是去參加了社團年終聚會!本來這聚會不該說出來的!
當時我就坐在趙首輔旁邊席位,敬酒的時候,他說林九元一直稱呼我爲老兄,所以他可不敢以世伯自居,讓我也喊他老兄!”
李老將懷疑人生,巴結首輔這麼容易嗎?那他自己二十年來送出的一箱箱的金銀人蔘,意義何在?
自從父親到了京師,一直被罵的李如鬆忍不住挑釁說:“你結交張江陵或者申吳門時,可敢與他們稱兄道弟否?”
李成樑抄起手邊的如意就打,一邊打一邊喝斥道:
“首輔讓你這樣喊,你就真敢這樣喊?讓別人看了,只以爲我李家沒規矩!各論各的,這個道理懂不懂?”
四十多歲的正一品左都督抱頭鼠竄,一直逃到了大門外。
他算是看出來了,父親就是氣不順,哪怕自己回家進門先邁左腳也是捱罵。
這個家真沒法呆了,想到這裡,李如鬆再次生出了出外當總兵的念頭。
本來李如鬆就不喜歡在京師當孫子,更願意出鎮當土皇帝。
由於種種原因,很難如願,好不容易當了半年宣府總兵,又被趕回來了。
從這個角度來看,李如鬆還是挺理解父親的。
如今親爹被解職了,自己不用留京城當“人質”,做總兵機會是不是又來了?
於是李如鬆轉頭就往兵部尚書葉夢熊府邸而去,這種事兵部尚書是經辦人,最好使。
自己和葉夢熊好歹有一起寧夏平叛的交情,還都是更新社榮譽社員,說得上話。
到年底了,各大佬家門口訪客都很多,還都是帶了年禮的。
李如鬆插了個隊,直入葉大司馬書房,請求道:“如今家父蒙皇恩得以歸宅休養,但我李家報國之心卻未曾休養。
我願意代父繼續出鎮邊陲,大小不拘,遠近不論!”
葉夢熊笑道:“李都督稍安勿躁,再等等。”
李如鬆疑惑的說:“等什麼?”
葉夢熊答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林九元離京前與我談話時,專門提到過對你的安排。
他就說了四個字——以待天時,所以我讓你稍安勿躁,再等等。”
“以待天時?”李如鬆琢磨了一下,忽然大驚失色,“莫非要造反?這可萬萬使不得!”
葉夢熊:“.”
你李如鬆的想象力還挺豐富。
從葉大司馬這裡出來,李如鬆又去拜訪趙首輔,他準備請老哥哥隨便題幾篇字,拿回家鎮壓父親。
年終歲尾,社交多聚會多,已經下臺的三位閣老那邊,也是門庭若市。
雖然他們下臺了,應該返回老家去,但是總不能大過年的趕路,所以都是準備過完正月十五再啓程。
還能“門庭若市”倒是挺稀奇的,按一般規律來說,人走茶涼纔是正理。
但是任何看似違反規律的事情背後,肯定都有着更強的規律在運轉。
原次輔王錫爵的心情抑鬱,但還是打起精神接待賓客,雖然臉上笑容很少。
算命的說他有首輔之姿,眼瞅着已經當上次輔,怎麼就和申時行一起回家了?
又送走了好幾撥客人,協助父親搞接待的王衡很刻薄的說:
“也不知道他們這些人積極個什麼勁頭,閣臣又輪不到他們去做,父親也不可能推薦他們!”
三位閣老雖然下臺了,但蒙皇上的恩准,可以各自推薦一人入閣,以補充內閣空缺,這好歹也是一項很大權力了。
王錫爵淡淡的說:“你說錯了,他們並不是來求推薦的,而是想打探我會推薦誰。
知道了我會推薦誰,他們就可以提前去燒未來閣臣的冷竈了。”
王衡不服的說:“我當然能想到,而且我還知道,父親年紀還不算太老,將來依然有起復的可能性,所以他們想繼續維持善緣。
畢竟內閣那位老頭子已經六十八歲了,指不定哪天就卒於官!”
這點也是很多人都能想到的,畢竟申時行五十七,王錫爵五十六,王家屏五十五,年紀在這裡擺着。
王錫爵嘆口氣,原本覺得自家兒子聰明伶俐、個性鮮明,比申家那平庸無能的哥倆出彩多了。
但是現在,王賜爵真有種“惟願孩兒愚且魯莽”的心情。
你看同樣是閣臣父親下了臺,申家老大似乎完全不受影響,甚至像是解開了限制上升的枷鎖。
就因爲申家這些兒子心思單純,看到大腿就敢放下宰相公子身段去抱,抱住就不撒手。
而自家這兒子,當年在府學明明有機會與九元真仙混個同窗情分,結果硬是被宰輔公子的傲氣整沒了。
王衡還沒有體會到父親的憂愁,很關心的問道:“父親到底想推舉誰入閣?”
王錫爵答道:“我也不知道該推舉誰,我準備問問首輔趙蘭溪,看看他有什麼建議。”
王衡疑惑不已,父親你吃錯藥了?怎能把推舉新閣臣的大權拱手相讓?
他質疑道:“你不想留下一點班底,以待捲土重來了?”
王錫爵有點失態的斥道:“捲土重來你娘個頭,我將推舉之權讓出去,還不是爲了你!”
再說就朝廷現在這形勢,還留個幾把班底!
有別人留班底的空間嗎?沒看到連所謂的申黨都被吸收完了嗎?
而後王錫爵又對僕役吩咐說:“今日不見客了!我出門去!”
王衡一臉懵逼,父親這是怎麼了?很少這樣情緒爆發。
王錫爵出了門後,直接前往首輔趙府!
反正他已經下臺了,不用避什麼嫌,只要自己不要面子就不無所謂!
趙志皋正在和李如鬆說話,聽到王錫爵來訪,又趕緊把王錫爵請進來。
對於已經下臺的大佬,反而在禮節上更不好慢待。
“什麼?你徵詢我的意見?”趙首輔和王家大兒同款一臉懵逼,同樣懷疑王錫爵吃錯藥了。
王錫爵堅定的對趙志皋說:“你讓我推舉誰,我就推舉誰!
但我也有個條件,明年會試要讓這個人當主考官。
在我想來,你應該不會去當主考官吧?不如將主考官指定給別人。”
當今會試主考官要安排一名大學士來充當,一般是沒當過主考的大學士輪流上,可現在內閣只有趙志皋一個人。
但趙志皋剛當上首輔,正是積攢威信時候,肯定不願意暫時離開內閣,在貢院與世隔絕的關一個月。
所以明年春天會試的主考官,必定從三名新的閣臣裡選出。
趙志皋頓時就明白王錫爵的想法了,王家嫡長子王衡如今還在混國子監,估計明年打算以國子監名額參加會試。
王錫爵是想以一個大學士推舉權爲代價,換取兒子的前途,而且至少安排一個庶吉士。
如果王錫爵不在了,就憑王衡和林九元的關係,怎麼可能進步?
真是造孽啊,林九元雖然不在京城,但影響力仍然滲透在各個角落。
隔着兩千多裡,也能隔空送一個大學士推薦權到他老趙手裡。
“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趙志皋忍不住感慨道。
又指着李如鬆,對王錫爵說:“李都督爲父親求字,以慰籍父親抑鬱之情;
而王太倉你爲了兒子甘願捨棄權柄,你們兩家真是父慈子孝,家風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