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8章 新的精神
當兵部通信司的“備倭”奏疏被大批文官質疑和批判的時候,武官基本都在看熱鬧。
主要原因當然是武官沒有決策權,還有就是對朝鮮方向的輕視。
大明立國以來,主要敵手當然是北虜。其他方向裡面,就算說安南、緬甸這些方向有敵情,都可能會有人信。
至於朝鮮方向,那真是讓人完全沒概念,畢竟二百年來這邊就沒發生過戰事。
唯獨後軍都督府左都督李如鬆把這個奏疏內容放在了心裡,整日在心裡琢磨。
被迫退休的老將李成樑看着前來問安卻心不在焉的兒子,藉口今天的問安沒誠意,將李如鬆狠狠訓斥了一頓。
然後又問道:“所思所想到底何事?難道比向爲父問安還重要?”
李如鬆答道:“我年前拜訪葉大司馬求職,欲出外爲將官,葉大司馬說以待天時。
如今看到林九元這封備倭疏,我心裡就想着,難道這就是葉大司馬所說的天時?
真要在朝鮮國作戰,我遼東軍必定是主力,那時主將舍我李家又其誰?”
自從隆慶和議以來,遼東軍可能算是作戰經驗最豐富的邊軍了。
畢竟隆慶和議是針對北虜右翼,而大汗所在的北虜左翼仍然被朝廷視爲敵人,主要與北虜左翼對峙的邊軍就是遼東鎮。
與北虜左翼摩擦了二十多年的李成樑,也從來沒往朝鮮那個方向想過。
他狐疑的對兒子反問說:“早就讓你以待天時?像林九元這樣的高人,不至於爲了讓李家掌兵,就捏造敵情吧?”
李如鬆答道:“如果不是捏造,那麼林九元就是玩真的,兒子我傾向於相信林九元的預判。”
李成樑若有所思的說:“如果寧可信其有,就該早做準備。所幸我離開不久,還能在遼東軍裡使上力氣。”
李如鬆問道:“如何準備?”
李成樑陰狠的說:“第一批倉促出兵,肯定用遼東軍。先準備弄個敗仗,不然爲什麼要起用我李家重返遼東?”
李如鬆:“.”
他對父親的心思不敢苟同,但也勸不動,更沒法傳出去。
李老將又看向自己的兒子,冷哼一聲,眼神很複雜。
如果朝鮮真有事,貌似兒子纔是自己重返遼東的最大競爭對手?
當遠在蘇州的林泰來用“備倭疏”賣了個破綻給朝廷,攪起了幾波渾水時,翰林院也迎來了吐故納新的時候。
每三年一次大比,大比之後翰林院就會進新人,三鼎甲和若干庶吉士進入翰林院就職或者學習。
鑑於近年翰林院實際工作不多,很多人提議今年不選新庶吉士了。
畢竟翰林院的主要工作簡而言之,就是與皇帝互動,上課講經也好,充當顧問也好,編書、草詔或者寫應制詩也好,本質上都是和皇帝進行互動。
但近年來皇帝躲在深宮不出來,翰林們還能有多少事務?
確實沒必要再進多少新人,來了也沒事幹,沒見連林九元的工作重心都逐漸往外面轉移了麼?
不過內閣建議翰林院,可以選拔庶吉士,但人數應該少點,不要像過去一樣選二三十人了。
除了新人就是打發老人,稱之爲散館,正式給上一科庶吉士安排官職。最優秀的留下當翰林,其他任命爲給事中和御史。
上任沒倆月的庶吉士教習韓世能發現,自己忽然成了手握重權的人物。
無論選拔新庶吉士,還是安排老人,自己話語權賊大,上上下下都非常尊重自己的意見。
這讓六十多歲的窮苦老翰林有點飄飄然,這輩子似乎從未如此享受過權力的滋味。
年前還在蘇州的時候萬萬沒想到,進京後居然是這樣的簡單模式。
可能跟內閣和翰林院高層大換血這個形勢有關係吧,詞臣系統上上下下都沒什麼權威。
上批庶吉士周應秋和董其昌都順利留在了翰林院,正式就職爲編修。
然後兩人聯袂拜訪韓世能,詢問道:“關於新庶吉士的選拔,可曾有章程了麼?”
韓世能十分詫異,選拔庶吉士跟你們倆人有什麼關係?你們兩個也不過是剛擺脫了新人的身份而已。
董其昌解釋道:“在過去三年裡,林九元十分關心庶吉士教習工作,經常在早課上發表訓話。
我們二人已經將林九元訓話編纂成冊,可以作爲選拔翰林院庶吉士的依據。以後等新人進來,還可以作爲教習資料。”
韓教習本能的很反感,感覺自己受了巨大冒犯,擺出老前輩架勢,呵斥道:“選拔與教習庶吉士,與你二人何干?
就連內閣的趙首輔、暫時主持翰林院事務的黃學士,對我也未有太多幹涉!
你們兩個不過入院三年的晚輩人物,安敢在我面前指手畫腳!”
董其昌搖搖頭,這老前輩可能是近些年不在朝廷,所以有點搞不清現在的狀況。
如果不是近些年詞臣青黃不接,又兼蘇州籍,這位老前輩還未必會被推舉回京。
周應秋將好言好語的董其昌扒拉到一邊,上前一步,對韓教習冷笑着說:
“老前輩可曾想過,爲什麼趙首輔、黃學士不怎麼幹涉你?
那是因爲傳聞你在蘇州差點進了林府當館師,又被林泰來打發到京師!
故而別人以爲,你和林九元有什麼密切關係,所以才禮讓你三分!”
韓世能:“.”
真的如此?爲什麼沒有人對自己說過?
“啪”的一聲,周應秋將一本書冊扔在桌上,繼續說:
“既然你沾了林九元的光,就不要推脫該擔負的責任!這本《林九元訓話摘抄》,你想用也得用,不想用也得用!
林九元說過,不換思想就換人!信不信我周應秋公開與你切割後,第一個收拾你的就是趙首輔?”
董其昌依然好言好語的勸道:“韓前輩!你也不想什麼都沒做成,就灰溜溜的又回了蘇州吧?”
韓世能默默的收起了《林九元訓話摘抄》,周應秋和董其昌便告辭。
走到外面,周應秋長嘆道:“不知九元君何時回朝,總是靠我們這些人扯虎皮嚇人,也不是長久辦法啊。就算是韜晦,也韜的也有點過了。”
董其昌答話說:“入朝三年,就已經如此專橫;再不韜晦,那要成什麼樣了?”
又等了一會兒,韓世能暫時離開翰林院,前往文淵閣拜訪首輔趙志皋。
翰林內閣本爲一體,所以其他大臣一般不去內閣做客,但高級翰林則無此顧忌。
更何況韓世能和趙志皋乃是同年,而且都是同年裡年齡比較大的,故而很有共同語言。
在文淵閣中堂,韓世能將《林九元訓話摘抄》展示給趙首輔看。
又問道:“可以藉此選拔教導庶吉士乎?”
趙志皋答道:“有何不可?”
“可這是不是太過分了?”韓世能質問道。
而後趙首輔很溫和的對老同年說:“如果你實在無法容忍這些,也不必勉強自己。
詹事府詹事還在空缺,你可以遷轉爲詹事,一樣可以發光發熱的。”
韓世能:“.”
什麼叫用最溫暖的語氣說最冰冷的話,今天算是體會到了。
打發走了韓世能,趙首輔又把其他閣臣召集起來開會。
如今朱賡已經從浙江抵達京師,內閣閣臣已經全部就位,有些事情也不好再拖下去了。
“你們三人至今未加殿閣號,我欲向聖上奏請,但不知誰該在前。”趙志皋說。
剛開始在文淵閣上班的朱賡卻道:“其實比起我等的殿閣號,朝廷中還有更要緊的人事吧?
我路過蘇州時,林九元也問起過,禮部尚書至今仍在空缺,卻是爲何?”
張位和李春:“.”
一開口就是林九元,如果不是擡頭看了眼,還以爲這是趙首輔在說話!
趙志皋對朱賡解釋說:“關於禮部尚書之任職,先前我奏請直接欽點,但皇上又下旨說讓吏部推舉。”
禮部尚書雖然是六部尚書,但屬性與翰林、大學士這種詞臣有點接近,法理上可以由皇帝直接欽點,也可以經由廷推。
而後趙志皋繼續說:“但吏部的王天官私下裡以揭帖關白內閣,說如今高位詞臣各有所用,吏部難以推出人選。
若強行推舉,只能越級超擢人選,但這超擢詞臣之權又應歸於聖上,吏部不敢擅專。”
朱賡嘆口氣說:“近一年來詞臣調度頻繁,不敷使用,吏部的爲難也是情有可原,林九元也預見到禮部尚書必定難產。”
如今的一線高級詞臣裡,張位、朱賡、李春已經齊刷刷入閣,于慎行、陳於陛都閃現到別的部當尚書了,黃鳳翔主持翰林院工作,沈一貫丁憂,羅萬化剛被廢了。
至於禮部左侍郎趙用賢,名聲差了點,而且是隆慶五年登科,比起如今的一線詞臣資歷也有所欠缺。
所以吏部也不是完全推脫責任,或者怕得罪人,按照制度規矩,真找不出合適的詞臣當禮部尚書。
高級詞臣不夠用的,除非從二三線詞臣裡越級提拔,這隻能讓皇帝來拍板。
趙志皋總覺得朱賡似乎有話想說,而且可能是帶來了林九元的最新精神,便主動詢問道:“你還有何見解?”
朱賡答道:“我沒什麼見解,但路過蘇州時聽林九元說,如果真沒有合適人選,就不妨讓閣臣兼職管部禮部尚書。
這種事情也不是沒有先例,可以作爲權宜之計,還是林九元這樣的年輕人活絡啊。”
大明體系裡,內閣和六部是分開的,物理意義上的隔絕。
不過在非常時候,也不是沒有過大學士兼職尚書的情況,但極其罕見。
趙志皋若有所悟,目光在張位和李春兩人身上來回掃視了一圈後,忽然開口道:“那就煩請李富順多勞了。”
李春差點就跳了起來,脫口而叫道:“憑什麼?”
傻子纔會想着在國本大劫沒解除時,去當這勞什子禮部尚書!兼官也不行!
趙志皋耐心的對李春解釋道:“張、朱二君皆是從鄉野中直接起復,未必熟悉部務細節。
而你先前本就是禮部右侍郎,正好熟悉禮部部務,一肩挑起禮部最爲合適。
吏部那邊實在無人可推了,就請你暫且主持一下禮部。
待我奏報了皇上,算是內閣和吏部的共同意見吧。”
朱賡和張位齊齊點頭稱是,皆道首輔高見。
李春:“.”
怎麼就突然把自己逼到了死角,進無可進,退無可退的。
若兼了管部尚書,爲避免專權嫌疑,就不適合當首輔或者次輔了吧?
張位又半是諷刺半是調侃的對朱賡問道:“你路過蘇州時,林九元還說過什麼?”
朱賡答道:“恰好申吳門回到蘇州,林九元對申吳門說,於理首輔不應該推薦閣臣。
申吳門說,此乃天子所特許,他也莫可奈何。
林九元又說,就算首輔推薦了人選,爲防範專權,此人也不應該直接佔據首輔或者次輔位置。
不然會導致野心膨脹,內閣無有寧日。最後申吳門默然無語。”
張位:“.”
被前首輔申時行舉薦的人選,不就是他自己嗎?這意思就是,自己要避嫌不方便當次輔嗎?
此時趙志皋也說:“言之有理。”
最後張位憤怒的拍案道:“難道僅憑林九元幾句話,就奉爲圭臬?”
朱賡便總結道:“林九元說他這些想法,都是站在了爲君分憂的角度,只要內閣如實上奏,皇上就會理解的。
不然的話,內閣拖延兩三個月,連閣臣次序都定不下來,也選不出禮部尚書,實在太過於無能。
還不如他這個旁觀者清的人,看得更明白些!”
趙志皋拿出了首輔的派頭,一錘定音說:“不能再拖了!林泰來說過,要先解決有沒有的問題,然後再解決好不好的問題。
所以當前應該先定一個樣式,如果不合適,以後再尋機調整就是。
今日我便具奏,以朱山陰爲次輔,李富順爲三輔兼管禮部,張新建爲四輔!”
張位無語,剛纔趙志皋和朱賡聯手坑李春的時候,他沒說話。
現在兩個浙江佬開始坑他了,把他弄成了位次最後的四輔,但卻已經沒人幫他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