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氣喘吁吁地趕過來,在我頭上拍了一掌,罵道:“就知道喝馬尿,喝死算了。還找小姨幹嘛?”
我虛弱地笑,說:“我沒地方去了。”
小姨不言語了,架起我,像搬條死狗一樣把我往家裡挪。
我腳底下像踩着一塊雲一樣漂浮,靠在小姨的身上深一腳淺一腳爬上三樓,進門就感覺喉嚨裡涌上來一股胃酸,緊跟着胃裡翻騰起來,跌跌撞撞爬進洗手間,抱着小姨家的抽水馬桶一頓狂嘔。
連續吐了幾次,身子就疲軟起來,萎頓在地上再也不想起身。
小姨進來,遞給我一杯水,罵道:“看見美女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是不?黃微微就那麼好看?你充什麼英雄?有本事喝醉了去她家撒酒瘋呀。我揹你的時,好好的人連個鬼影子都看不到,要死要活了,就記得小姨。”
她蹲下身來,扶起我耷拉的頭,盯着我的眼睛說:“小風,不是小姨想罵你。小姨只是告訴你,做人一定要對得起良心。你喝那麼多,小姨知道你心裡苦。是不是放不下薛冰?”
我搖搖頭,閉着眼不看她。
“小樣,還瞞得住我?”小姨鄙夷地說:“你身上幾根毛我都清楚,還想騙小姨?”
話一出口,感覺有失,趕緊停下嘴,起身走開,扔下我靠在馬桶上,閉着眼喘着粗氣。
我的小姨大我三歲,一個從小陪着我一起長大的女子。小姨剛被外婆撿回來的時候,像一隻髒亂的小貓,縮在一塊冬天的蓋火被裡一聲不響。小姨是我外婆早起去買菜的時候遇到的,一羣人圍着垃圾桶邊地上的她,沒有一個人伸出手來抱。也難怪他們,六十年代末的中國城市,沒有一個家庭敢接受一個棄兒,畢竟,計劃年代,這突如其來的生命沒有計劃。沒有計劃都表示生命來得不應該,要想延續生命,就只能從自己嘴裡掏出本來塞不飽肚皮的糧食。
外婆一看小姨張着圓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突然小姨的眉毛一彎,對着外婆笑了一下,我的外婆就像被電擊了一樣,呆呆地看着這個小生命的笑,心裡一痛,眼淚就撲簌簌落下來,彎腰抱起小姨,連菜也不買了,一溜煙回到家。
小姨進我外婆家,恰逢我老孃嫁給我老爹,剛做女人的我老孃,一看小姨乖巧的樣子就高興得不得了,潛藏在心底的母愛全部爆發出來,居然摟着小姨睡了兩年,直到我出生。
我出生的時候小姨已經算半個大人,外婆終究熬不過歲月的摧殘撒手西去。小姨小小的人兒守在外婆的身邊整整一天,死也不肯火葬場的車來拉走外婆。我老孃抱着她小小的身子說:“曉月呀,娘去天上找爹去了,要好多年纔回來,你就跟着姐吧。”
我老孃記住了外婆的囑託,小姨是外婆最小的女兒,不是我老孃的女兒!
從此我就跟着小姨一起長大,三歲的小姨可以讓我老爹老孃出門上班,她一個人在家照顧我,可憐的我當時躺在搖籃裡,就被小姨訓斥說,她是長輩,我是小輩。
小姨讀書的時候我學會了走路,跟在她屁股後面去學校,我是個不安分的人,小姨上課的時候我一個人在操場上玩,一塊石頭打破了校長家的窗戶玻璃。校長很生氣,扭着我的耳朵要找我家長,我嚇得驚天動地的哭,小姨就從教室裡衝出來,一口咬住校長的手,頓時鮮血淋漓。
校長很惱火,騎着單車找到我老爹,揚言要開除小姨。當時的一塊玻璃價錢,足夠一家三口兩天的伙食費。
老爹問小姨,小姨氣鼓鼓地說:“誰叫他欺侮小風,玻璃砸壞了賠就是了。”
小姨從家裡跑出去,兩天不見蹤影,急得我老孃差點要跳河。
第三天小姨髒兮兮地回家,手裡捧着一捧毛票對我老孃說:“姐,這錢陪校長家的玻璃。”
小姨在兩天裡沒吃過一頓飯,幾乎走遍了城市的大街小巷撿垃圾賣錢。我老孃心痛地一把抱住她,哭得撕心裂肺。
八歲那年,我還被小姨摟着睡。終於有一天我不肯了,我不肯的原因是小姨每日不斷長大的身體讓我很害羞了。
我不肯跟小姨在一起睡造成的直接後果就是小姨堅決要回家自己住。
我老爹老孃在想了無數辦法後,終於沒能把小姨留下來。小姨去了外婆給她留下來的房子裡一個人住。
到後來小姨讀書、招工、轉幹,再到她結婚,已經是一部書的內容了,此書就不再贅述。
小姨的故事很多很多,總之一句話,她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重要角色。
小姨又走了進來,嘆口氣說:“小風啊,去牀上睡吧。”
不由分說架起我,扶到她的牀上,又打來一盆水,細心地幫我擦去嘴角的污物,拉開被子蓋住我。
我渾身無力,眼神迷離,彷彿眼前的小姨在千里之外。我伸出手,摸索着找她的手,她把手塞進我的手裡,任我靜靜的握着。
“小風,做男人,就要學會捨得。猶豫不決的男人是最沒出息的男人。你已經是大人了,不要小姨說你了。我只是告訴你一句話,有所失纔能有所得。”
我嘆口氣說:“小姨,我心裡痛啊。”
她裝作無所謂的樣子說:“大男人的,痛什麼痛?大丈夫何患無妻!只要你事業有成,天下美女任你選。”
我拉着她的手說:“小姨,你可是大美女啊。”
她虛弱地一笑說:“我是你小姨呢。”
說完摸了摸我的額頭,喃喃道:“你好好睡一覺,我還要出門去。”
我緊張地問:“小姨,你去哪裡?”
小姨安慰我說:“沒事。我去辦點事,約好了別人晚上一起喝茶。接到你的電話,把人家晾在茶樓裡呢。”
我想爬起來,說:“小姨,我陪你去吧。”
她搖搖頭說:“你就安心地睡吧。”
小姨開門出去,走到門邊回過頭說:“小風,你好好想想,蘇西鄉終究不是你久留之地。不要想着在哪裡呆一輩子。”
我傻傻地說:“我又能去哪裡?”
小姨莞爾一笑說:“小傻瓜,能助你走出蘇西鄉的,不是你表舅,而是黃微微。”
她走了,屋裡安靜下來,我躺在她溫暖的被窩裡,一陣馨香漫來,頓覺腦袋一下子清醒了許多。躺了一陣,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夢裡彷彿看到吳倩笑眯眯地跑過來,伏在我的懷裡哭。頓時一激靈,醒了過來,屋子裡還是空空如也,唯有牆上的大鐘,在滴滴答答地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