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縣長輕車簡從,隨着我步行去縣委賓館,黃微微跟在我們後面,把車開得像蝸牛一樣的慢。
前面走着兩個男人,後邊跟着一臺車,開車的是美女,這在春山縣,本身就是奇觀。
劉縣長一路與人打着招呼,從跟他打招呼的人穿着來看,都是市井草民。雖然人人看到他都是謙卑的微笑,但每個人似乎都是從心底笑出來,沒有半點的牽強和做作。
劉啓蒙現在官聲好,這在春山縣老少皆知。做官的人,做得沒半點官架子,但又讓人欽佩,讓人感覺威嚴,是深諳官場之道的技巧,做得極致的官。
但凡官做得越大,越沒有官架子,但越讓人感到撲面有一股凜冽的寒風,所謂不寒而慄,就是與大官打交道的感覺。
官越小的人,越是處處顯擺自己是個官,走個路,喜歡橫着走,說個話,喜歡高聲大氣,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是個官似的。遇到平頭百姓,頤指氣使,大有天下唯我獨尊的姿勢,遇到達官貴人,點頭哈腰,奴顏媚骨,恨不得趴在地上,做幾聲狗叫,只爲博得領導的展顏一笑。
老百姓認官,古來規矩。彷彿生活裡缺少了官,就渾身覺得不自在。如果能認識一個官,平地感覺比別人高半等,倘若家裡出了一個官,哪簡直就是掛在嘴邊酒瓶子,想喝的時候就喝一口,不喝的時候也要擰開瓶蓋子,恨不得把瓶子裡的酒香,一口氣全部飈出來。
劉縣長慢慢的踱着方步,不時仰起頭看街邊鱗皮節次的高樓。春山縣這幾年發展得很快,街道在經過幾次拓展後,寬了許多。街邊也仿着衡嶽市,種了許多的法國梧桐,路燈都是族新的,散發出淡淡的光來,在欲暗微明的傍晚,勾勒着這個偏遠小城的夢想。
深秋的春山,找不到半絲夏天的氣息,處處是衰敗和凋零。這個坐落在山窩裡的小城,漸漸失去了家長裡短的溫情,取而代之的高樓把人都束縛到了水泥叢林裡,人與人之間開始變得陌生起來,以至於相遇的招呼,也失去了往昔的親密無間。
我回過頭看跟在身後的黃微微,她正拿着電話在打,看到我回頭,朝我嫣然一笑。
黃奇善早就準備好了宴席,這小子近來辦事都有章有法,接人待物處處顯示出細心和圓滑。
機關鍛鍊人!我想起郭偉曾經跟我說過的一句話,心裡一陣溫暖。
他們都是從機關出來的年輕幹部,有背景,有資歷,有我曾經夢寐以求的人脈。郭偉從機關到基層,是一個有抱負的年輕幹部必走的路,有基層工作經驗的歷練,是升遷的一大法寶。而黃奇善,從機關到機關,他的路無形中侷限了發展,他只能一輩子穩穩地朝上走,沒有大風大浪,但也不會有奇蹟發生。
看到劉縣長進來,黃奇善滿臉堆笑,迎上前來,接過劉縣長的大衣,細心地掛到衣架上。
奇善與劉縣長現在算是同僚,跟我們,是上下級。
劉縣長沒有推辭黃奇善的行爲,笑着問:“奇善啊,這些都是你安排的吧?”
黃奇善謙遜地笑,說:“也不知合不合縣長您的胃口。”
“我呀,不忌口。天上飛的除了飛機不吃,地上跑的除了火車不吃,水裡遊的除了輪船不吃,沒有我不吃的。奇善啊,生活嘛,就是一口飯,一口菜,簡單如此。別人錦衣玉食,我等粗茶淡飯,不見得別人能活過我們。做人呢,不是看他爲自己創造多少財富,而是看他爲社會付出多少財富。你說是不?”
劉縣長說着伸手握了徐斯冠教授的手,親切地表達了歡迎辭。看到黃微微站在我身邊,打趣着說:“夫唱婦隨了啊。”
黃微微騰地紅了臉,扭捏地叫了一聲:“劉叔叔,取笑人家幹嘛呀。”
劉縣長卻不接她的話,轉頭問黃奇善:“還有人嗎?”
黃奇善謙卑地點頭,睜着一雙亮堂堂的眼,豎着兩隻耳朵,生怕漏掉半句話。
黃奇善的圓滑在我看來完全的水到渠成的事。這個本來不諳世事的小夥子,在經過了幾次縣委常務會後,他逐漸發現了一個問題,每次只要他黃奇善提出的方案,劉縣長總是第一個表態支持,哪怕表態的只有他們兩個。
到後來,黃奇善在去市裡參加市團代會時,特意去拜訪了黃山部長,才知道自己原來是劉縣長在春山縣常委里布下的一顆棋子。從此以後,只要是劉縣長的提議,在表決的時候也總是他黃奇善第一個舉手。
兩個人誰也沒說破,但開始心照不宣。
“縣長,別人都說冬天不吃蛇,說蛇性涼。今天我去鄉里,看到一老農挖蛇窩,我的個天,一窩蛇足足有三十幾條,大大小小,盤着不動。我想起讀書的時候去過廣東,這廣東人,就喜歡在冬天吃蛇,他們叫打邊爐。我再想啊,人家都說食在廣東,不能吃的東西,他們會吃麼?既然他們敢吃,我們又爲什麼不能吃呢?”黃奇善繞口令一樣說了一大溜,結尾說:“所以我就找老農買了一條最大的蛇,這鍋湯,就是蛇羹。”
我這才發現桌子中央擺着一口大碗,碗裡熱氣騰騰,彷彿剛從爐竈上端下來一樣,冒出一絲清香。
“好東西!”劉縣長興致奄然,自己拿起湯勺舀了一小口,放在鼻子底下細細地聞聞,一骨碌倒進嘴裡,咂巴着嘴說:“奇善啊,你懂我嘛。”
我們就一起笑起來,剛坐好,郭偉風塵僕僕闖進來,高聲大氣地嚷:“你們這些狗日的,老子在寒風裡爲國奮鬥,你們躲在這裡逍遙。”
一眼看到端坐的劉縣長,嚇得趕緊住了口,臉上一片灰黃。
劉縣長大度地一揮手說:“郭書記,牢騷啊。過來坐,你不來,我們都不敢開席嘛。”
郭偉侷促着不敢上席來,絞着雙手呆站在屋中央,臉上的顏色由灰黃變成了一陣紅,一陣白。
黃奇善起身過去拉他過來,在劉縣長旁邊坐下,指着酒壺說:“郭大書記,你身爲一方父母官,口無遮攔,目無尊長,不調查,亂髮言,罰你先喝三杯。”
郭偉尷尬地苦笑,一言不發自己拿起酒壺,倒了滿滿一杯酒說:“該罰,該罰。”說完一仰脖子灌下去,又倒了第二杯,連續喝了三杯後,臉上的顏色開始恢復到原來,涎着臉說:“對不起啊,我沒想到劉縣長來。胡言亂語了。奇善,你怎麼不告訴我?”
他責怪着黃奇善,又給劉縣長倒了一杯酒,自己再倒一杯,舉起杯子說:“我先喝,縣長,你莫怪我,要怪就怪黃奇善。”
劉縣長跟着也拿起杯子,示意大家都舉杯,徐教授不喝酒,言明以茶代酒。徐教授一說話,郭偉才發現還坐着一個陌生面孔,就把徵詢的眼光看着我,我微微點了點頭,悄悄朝他做了一個手勢。
郭偉是春山縣最年輕的鎮委書記,黃奇善是衡嶽地區最年輕的縣團委書記,我是衡嶽地區最年輕的副處級鎮長,三張年輕的面孔,其實就是春山縣未來發展的希望。
劉縣長在酒過三巡後,感嘆着說:“我在你們這個年紀的時候啊,還一門心思在學著作,哪有現在的政策好,你們可以放開手大幹一場。不要有後顧之憂,允許失敗了再來嘛。心要大一些,想法要多一些,步子還要再快一些。”
我們三個都不約而同地點頭,就像老母雞翅膀下的三隻小雛雞,乖巧伶俐。
“這次陳鎮長的想法就不錯,不管老鷹嘴地底下有什麼,鬧個明白,總比埋在心裡要痛快得多,哪怕什麼都沒有,反正又沒少個什麼,查一查,很好。”劉縣長說到這裡,舉起手裡的杯子對徐教授說:“徐教授,拜託你了。明天我調縣礦產局的人跟着你去,有什麼吩咐,你儘管開口。我們春山縣的發展,還需要你們這些專家的大力支持啊。”
徐教授謙虛地站起身來,端着茶杯碰了一下說:“劉縣長,我是個搞學術的人,說話不會繞彎子,看到你,看到你的這些手下,我就感覺到你們春山縣啊,希望很大。”
坐在我旁邊的黃微微一直笑意盈盈,一桌子就她一個女的,她簡直插不上任何一句話。
郭偉突然像記起什麼一樣,朝我遞個眼色,示意我到門外說話。我裝作要上洗手間,跟郭偉一前一後出了門,剛到門外,郭偉急切地說:“我差點都忘了。中學的薛老師還坐在我的車裡呢。”
“你怎麼帶她來了?”我大吃一驚。
“不是我要帶她來,是你家的黃微微叫來的。我知道你們搞什麼鬼?現在怎麼辦?”郭偉一急,就不自然地絞着雙手。
“你把她一個扔在車裡?還不把人凍僵了?”我氣急敗壞地罵道:“老郭,我日你娘,你心裡都在想什麼呢?”
郭偉臉一寒,滿面委屈的樣子說:“我也日,老子做了好人,你還罵老子,真不是個東西啊。”
我就笑道:“你這事做得不地道呀。”
“哪裡不地道了?你們家黃微微叫我帶來,我不帶,得罪她。”
“得罪她了又怎麼?”
“她是女人。寧可得罪小人,不可得罪女子。這話你不明白?”
“屁話!”
“說,怎麼辦?”郭偉逼視着我。
“涼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