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孟達的半吊子話像一根刺一樣橫在我心裡,我不知道他究竟有什麼事要找我幫忙。像他這樣手眼通天的人,還會需要我來幫忙?
中部省不認識徐孟達的幹部不多。誰都知道他是個儒雅的人,不但有着令人羨慕的家庭背景,他本人還有着非常好的教育背景。像他這樣的官宦人家後代,一般只走兩條路。要麼從政,要麼經商。
大學畢業後的徐孟達按照老套路入了仕途,在宣傳系統裡呼風喚雨幾年,積累了大量的人氣。眼看着高歌猛進,前途燦爛,誰料到他突然急流勇退下來,又去走了第二條路—經商。
徐孟達畢竟是文化人,經商做的自然是文化事業。他手底下有一家全省最大的廣告公司,一家傳媒公司,據說還有一家戶外廣告製作公司。三家公司齊頭並進,將中部省的文化產業,搞得熱火朝天。
徐孟達做文化,着眼高端。比如全省十三個地州市的電視臺,每個電視臺都與他有合作。新聞聯播開始之前和結束之後的幾分鐘,都是徐孟達的廣告時間。這是黃金時間,不是錢能買得到的。徐孟達能將十三個電視臺的黃金時段攬進懷裡,足見其能力非同一般。
他的廣告是全方位的佈局,比如我從春山縣到衡嶽市,再從衡嶽市到中部省,沿途高速公路邊的廣告牌,莫不出自他的公司。
曾經有人說,徐孟達是靠着他有個宣傳部長的爹,纔會把事業做得如此的大。言語之間顯得很不屑。我卻不敢苟同這種說法,如果徐孟達本人沒有一身本事,就是換了個做京官的爹,未必能成就今日的輝煌。
要說像他這樣的人,一定會飛揚跋扈。偏偏他這人很低調,低調得讓人根本看不出他是一個有着無比豐厚家底的人。
正因爲如此,有人送他一頂帽子,稱他叫“徐少”。
徐少這個名字,讓人聯想起很多典故。而在我看來,徐孟達被叫做“徐少”,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至今未結婚。
沒結婚的男人才能稱爲“少爺”,結了婚的男人,身份立馬被標了籤,應該叫“老爺”。
想到徐孟達被叫老爺樣子的尷尬,我不禁微微笑了起來。
徐少有求於我,從某些程度來說,是信任的表現。
要知道像我這樣剛卸任的人,前途還一片渺茫。何況之前我的根不深,葉不茂,充其量就是一個邊遠縣的副縣長,要人沒人,要錢沒錢。至於手裡的權力,也只能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裡施展,而且這份權力,在隨着我卸任之後,已經完全失去了。
如此這般反覆,居然將疲倦掃得一乾二淨,眼睜睜看着天明,正在思量着下一步是先去找何家瀟,還是先去省委黨校,一時躊躇萬千。
昨晚與徐孟達別過之後,我堅決要自己找地方休息。徐孟達也不勉強,任我在省委招待所開了一間房子住下。
突然樓底下一陣熙熙攘攘的人聲,我推開窗戶往下一看,就看到省委賓館門口大坪裡站着一堆人,都是西裝革履的,顯得個個意氣風發。
這羣人從表面看,似乎都是幹部模樣。從他們一舉手一擡腿我就能看出來。當幹部的人,首先要注意的就是莊重與嚴肅,一個人只要做了幹部,似乎就與笑絕了緣。不苟言笑就是幹部的標籤。
我曾經爲這個事糾結了很久,也試過不苟言笑,但最後總是功虧一簣。因爲我在面對老百姓的時候,我無法把自己鎖在籠子裡,戴着一個面具去與他們說話。
比如趙德全和錢有餘,我如果跟他們斯文,他們會避我很遠。我只有對着他們罵粗話,甚至動手,他們纔會覺得我親切,敢跟我親近。
看了一會覺得無聊,想起宛如舅媽的交代,覺得還是先去一趟何家瀟的單位,把宛如舅媽的指示落實好了再說。
下了樓,觸眼看到大堂裡豎着一個高大的易拉寶廣告,眼光不經意瞟了一樣,頓時像被定住了一樣,居然無法挪步了。
廣告上一個光彩照人的女人,眼波流轉的樣子,手裡拿着一個話筒,引吭高歌。
女人是薛冰,頭頂上寫着一行字,“雪冰獨唱音樂會”,再看下面,主辦單位是省委宣傳部,承辦單位是中部省天競文化傳播公司。
薛冰開獨唱音樂會我一點也不吃驚。她本身就是一隻金鳳凰,過去只是落在了雞窩裡。如今她棲身在了梧桐樹,開個獨唱音樂會,算不得大不了的事。
讓我吃驚的是承辦單位,這個天競文化傳播公司不就是徐孟達的公司麼?
薛冰開音樂會,廣告能打到省委賓館裡來,這是一般人望塵莫及的事。
突然耳朵裡聽到汽車喇叭聲,擡眼看過去,就看到一輛進口中巴車緩緩停在賓館大堂門口。
站在大坪裡的一羣人跟了過來,開始魚貫上車。
我沒去看他們,準備從車繞過去,自己開車去何家瀟單位。
剛走到車邊,正在上車的一個人轉眼看到了我,高聲招呼起我來。
我循聲看過去,發現他是臨近縣的一個幹部,好像與黃奇善是一個級別的,一個縣團委書記。此人與我有過一面之緣,大家在市裡開會見過。
人熟面善,我卻叫不出對方的名字,只好站住腳,尷尬地笑。
他走了過來,驚訝地問我:“陳縣長,你不一起走麼?”
我脫口而出問:“去哪?”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說:“你不去省委黨校報到麼?”
我心裡一頓,又不好將慌亂表露出來,只好打着哈哈說:“等下等下,就去。”
他疑惑地笑,問我說:“陳縣長怕是不記得我是誰了吧?”
我繼續打着哈哈說:“怎麼會!不敢不敢。”
他朝我伸出手來,輕輕握了握我的手說:“我叫鄧涵原,原臨近縣的團委書記。陳縣長真是貴人多忘事,肯定記不起我是誰呢。”
我笑道:“不敢不敢,鄧書記我豈敢不記得。”
這場面上的客套話基本都是放屁,我一般不把這些東西去走心。
但他把名字說出來之後,我不由自主地凜了一下,他叫鄧涵原,跟鄧涵宇是什麼關係?世界上不會有那麼巧的事,兩個人都姓鄧,名字只有一個字不同。我不聯想就顯得太沒水平。何況這個叫鄧涵原的人,正是來自鄧涵宇他爸做縣長的臨近縣。
中巴車上在催他上車了,鄧涵原拉着我說:“走,等下又該被人說我們不遵守紀律了。”
我不好推脫了,只好跟着他一起上了車。剛坐穩,一個領隊模樣的人開始點名。
一個個人都叫到了,唯獨剩下我一個人沒點名。鄧涵原就急了,問道:“都點完了?”
領隊看了看手裡的表,疑惑地說:“點完了啊。”
“不對。”鄧涵原從座位上站起身,走到領隊身邊,指着紙上我的名字問:“陳風的名,漏了。”
領隊笑道:“你沒看備註嗎?他在家結婚呢。”
話音剛落,車裡響起一片笑聲。
鄧涵原急道:“結什麼婚呢?人不都在這裡麼。”
他隨手一指,全車人的目光就都齊刷刷看過來。
領隊“咦”了一聲,奇怪地問:“你就是陳風?”
我點點頭,我倒是不怕全車齊刷刷的眼光。在領導崗位呆了那麼幾年,開了那麼多的會了。每次開會不都是被齊刷刷的眼光盯着看麼。
“你怎麼來了?”領隊還在奇怪地問,搔了搔自己的腦袋,喃喃地說:“他們怎麼辦事的?這點小事都出錯誤。”
我站起身說:“沒事沒事。我也是臨時接到通知,取消了婚禮。”
“是嗎?”領隊狐疑地問,伸手過來與我握了握說:“我是省委組織部幹部一處的,我叫梅華。我是負責你們這次學習的,以後你就叫我小梅就好了。”
他客氣地笑,回頭招呼司機開車。
我陪着笑臉說:“梅領導,辛苦你啊。”
梅華搖搖手說:“我算什麼領導?我就一科長,你們的級別比我高的大把。你們纔是領導。我就是個服務員,爲你們服務的。”
我立即改口叫道:“梅科長,真是辛苦你了。”
從省委賓館到省委黨校,要走一個小時。省委黨校在郊外,一個風景秀麗的地方。我在讀大學的時候去過,當時站在省委黨校的門口就暗暗下了決心,這一輩子一定要爭取來這裡回爐。因爲我知道,從這裡走出去的人,沒有一個是簡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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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夢在我畢業的時候已經灰飛煙滅,我在一段時間裡甚至墮落得只想找一個餬口的工作。
如今時過境遷,三十河東三十年河西。我閉上眼睛假寐,心裡卻翻江倒海,感概萬千。
“今天晚上,大家一起參加音樂會,是省委宣傳部招待大家的。”梅華打破車裡的安靜,站起身來安排說:“今天一天的安排就是,上午大家報到,安排住宿。下午省領導來看望各位,晚上省領導與各位共進晚餐。晚餐後,一起回市裡,參加音樂會演出。”
車裡一陣鼓掌,我也跟着拍了幾下。
梅華突然停住了說話,看着我問:“陳縣長,聽說這個音樂會的主角還是你們春山縣的。”
在我們沒有正式任命新職位之前,按照規矩,大家還是稱呼過去的官位名稱。
我搖搖頭說:“不是很清楚。”
梅華笑道:“你這個父母官不稱職啊,縣裡出了個名人,你居然不清楚?”
我一時語塞。確實是,說我不清楚,別人怪我不稱職。說我清楚,等下他再來要我說說故事,我該怎麼說?
我乾笑道:“這些文化上的事,我們有專門的對口領導負責。我過去不管文化戰線的。真是不好意思。”
梅華也不繼續追問下去了,對大家說:“我跟你們說啊,我每年都要負責幾次幹部培訓,實話說,還從來沒見過省長親自參加開班典禮。你們這次啊,幸運咯。”
大家又一齊鼓掌,個個躊躇滿志的樣子。
我心裡裝着事,跟着他們一起鼓掌,心裡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