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有餘帶着郭偉,在信訪局的大門口堵住了我。
昨夜手機一直關機,到早上起來打開一看,裡面有郭偉發過來的無數條信息。我看也沒看就摁了刪除鍵。
實話說,我看不慣郭偉盛氣凌人的架勢。本來好不容易各自找了方向分開了,誰知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衡嶽市這塊巴掌大的地方,我們再次不期而遇。
錢有餘垂頭喪氣地看着我,郭偉在一邊氣呼呼的罵他。
信訪局門口來往的人多,魚龍混雜的地方。我不想在這裡說話,又不想去辦公室說話,乾脆坐進車裡說:“有話等下說,走吧。”
郭偉開自己的車,錢有餘本來想上我的車,被郭偉一頓怒罵說:“滾到我車裡來1
錢有餘訕訕地笑,低頭作一副逆來順受的小媳婦樣子。我看着他這個樣子想笑,錢有餘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又善於察言觀色,沒想到遇到郭偉後,他走江湖的所有招數都不靈了。
當年在蘇西鄉的時候,他們兩個就不待見。郭偉嫌棄錢有餘是個暴發戶,錢有餘嫌棄郭偉是個不接地氣的幹部。兩個人只要一見面,都是各自眼裡看不到對方。
除了新林隱,我沒其他地方去。
我們三個人一前一後進了電梯,到了茶樓,因爲來得太早,人家還沒營業。
郭偉又開始罵人,嘰嘰歪歪的,說我找了這麼個地方,這麼早,哪裡有茶喝?會不會找地方?能不能嚐嚐人間煙火之類的。
我沒與他爭辯,三個人又下了樓,回到大廳裡,看到有些客人已經在退房。我對錢有餘說:“乾脆,我們開個房間。”
錢有餘屁顛屁顛的去開房,我和郭偉站在大廳的一架鋼琴邊,我問他說:“郭主任,來一首?”
郭偉還想推辭,我卻不由分說將他按在椅子上坐了,掀開琴蓋說:“讓老錢這個土農民知道什麼叫藝術。”
郭偉笑了笑,將一雙手絞在一起,噼裡啪啦地逐一按響了個遍。
郭偉有雙好手,十個手指頭如女人的芊芊玉指一樣,看起來就是個玩藝術的料。
他試了試音,擡起頭問我:“想聽什麼?”
我想了想說:“就來一首《秋日私語》吧。”
他頷首微笑,手指一接觸到琴鍵,如泉水般的音樂轉瞬便將整個大廳*了。不可否認,郭偉在鋼琴表演上是有一定造詣的,單純從他的神態和全神貫注的樣子,就能看出他不是簡單的票友。
郭偉會彈琴,我在蘇西鄉的時候就知道。
每個人都有自己最得意的地方,郭偉最得意的就是能演奏鋼琴,而且能演得漂亮,讓人感覺不出他與專業的鋼琴家有何區別。
一個人不管心情多壞,只要能找對對他胃口的東西,壞心情馬上就會變好。
每個人都有表現欲,而且都希望自己能得到別人的認可。而最能讓別人認可的,恰恰是別人認爲最不可能的事。
郭偉彈鋼琴,就是最不可能的事。而他卻能將這個最不可能的事,演繹得令人五體投地。
一曲終了,我拍掌笑道:“高水準,餘音繞樑啊!”
我的鼓掌引來大廳裡其他人的鼓掌,連服務檯的小姐也放下忙綠的身段,看着這邊熱情地鼓起掌來。
郭偉合上鋼琴蓋說:“獻醜,獻醜了!”
剛好錢有餘開好了房過來,我們三個再次走進電梯,直奔十八樓。
郭偉急着找我沒別事,錢有餘註冊了一家公司,找他要五百畝地。說是我說的,他郭偉答應我的。
我莫名其妙地去看錢有餘,我什麼時候給他說過?
郭偉從口袋裡摸出一張銀行卡摔在牀上說:“陳風,你們兩個是不是合夥來搞我?”
我還是莫名其妙,看着銀行卡,又去看錢有餘。
錢有餘嘻嘻哈哈地笑,從牀上撿起銀行卡塞進郭偉口袋說:“郭主任,這裡也沒外人,我們三個是老相識了,我也就不瞞你,陳局長沒跟我說過,我是騙你的。”
“你想搞什麼鬼?”郭偉盯着錢有餘惡狠狠的問。
“我能搞什麼鬼?有財大家發呀。”錢有餘找了個杯子,接了一杯自來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後,抹着下巴說:“這水真難喝,一股子鹼味。”
郭偉剛纔在大廳裡表演了一番鋼琴獨奏,這時候的心情還不至於壞到極點。我剛纔讓郭偉彈琴,就是摸準了他的這個心態。
有時候一個好主意,勝過千軍萬馬。有時候一個歪點子,能像女人的小手一樣,將人心中最煩躁的地方,如熨斗一樣熨平。
郭偉看錢有餘又將銀行卡塞到自己口袋裡去了,赤紅了臉說:“老錢,我之前是看陳風的面子,今天當着陳風的面,我們把話說開來。”
錢有餘忙着點頭說:“好好,郭主任你吩咐。”
郭偉拈着銀行卡問他:“你說,這卡是陳風給我的,是也不是?”
錢有餘愣了一下,搖搖頭說:“這是我們公司的。”
“你們公司的爲什麼要給我?”
“因爲郭主任你是公司股東,這是分紅的錢。”
郭偉冷笑道:“你的皮包公司開張幾天了?能賺多少錢?再說,不到年底,分什麼紅?”
我從他們的對話裡明白了一些事,錢有餘送給郭偉銀行卡,肯定裡面有不少的錢。錢有餘不是個小氣人,他出手一向大方,特別是辦事求人的時候,錢有餘是懂得舍不了孩子套不了狼的故事的。
錢有餘對郭偉的逼問根本無所謂,他摸出煙來,一人散了一支說:“郭主任,實不相瞞,我來工業園區買地前,早就跟人談好了賣地的價。我們這次就是轉個手,今後我們還要做大做強。這點小錢,算個屁1
我驚訝地問:“老錢,你的地買好了?”
錢有餘又恢復一副笑嘻嘻的神態說:“郭主任幫忙,妥了。”
“妥個屁!”郭偉罵道:“你狗日的胃口太大,一口氣要吃掉我五百畝,老子手裡一共多少地?被你這樣搞,我怎麼向上級交代?”
錢有餘笑道:“上級請你做主任,不就是交地給你賣的嗎?什麼工業園區啊,我們衡嶽市能辦什麼工業啊?你們看看啊,過去多麼輝煌的冶金廠啊,柴油機廠啊,都是全國有響噹噹名號的,還不是死翹翹了。現在劃塊地,圈個園子,還真以爲會有工廠來啊1
我聽得不舒服了,喝道:“老錢,你胡說什麼?政府規劃能錯?”
錢有餘被我一喝,立即收起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勁頭,眼巴巴地看着我說:“陳局長,你是曉得我的爲人的,當年你們搬蘇西鎮的時候,手頭一分錢沒有,還不是我錢有餘一口氣充起來的。”
我笑道:“這點是要感謝你。要不,老錢啊,我去蘇西建議一下,給你在中心廣場樹個雕像如何?”
錢有餘訕訕笑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哪你是什麼意思?”郭偉不失時機地逼問了一句。
錢有餘看看郭偉,再看看我,認真地說:“陳局長,郭主任,你們說實話,我是不是外人?”
我搖搖頭沒說話。郭偉黑着臉說:“看你怎麼做了。”
錢有餘雙手一拍道:“我老錢說內心話啊,你們兩個領導,是我最服的領導。我老錢這輩子大小幹部見過無數,真讓我老錢當作兄弟,除了你們,不會有第三個。”
郭偉當即拒絕道:“多謝!不敢高攀!”
錢有餘有些不高興了,嘀咕着說:“我曉得我是高攀,郭主任啊,就念在當年我老錢鼎力支持你搬新政府這事,你就應該曉得我錢有餘不是過河拆橋的人。”
他突然扯開衣服,拍着胸口說:“要不,我拿到剖開給你看?”
郭偉哭笑不得地說:“我沒其他意思,只是這張銀行卡,你先收回去。”
錢有餘揹着我送錢給郭偉,這是我意料中的事。他想在郭偉的工業園區裡發財,首先就得餵飽郭偉。
當然,錢有餘不是來辦廠的,工業園區的任何規劃,都與他錢有餘沒半毛錢關係。他錢有餘也不會有任何興趣。當年我要在蘇西辦礦泉水廠,錢有餘跑了大半個中國,結果礦泉水長無疾而終,也斷送了他辦廠的念頭。
錢有餘看中的就是他所說的地皮。地皮是什麼?地皮就是銀行!一個手裡握着五百畝土地的人,誰敢小覷?
但工業園區的土地都在郭偉手裡,沒有他點頭,神仙也動不了半寸。
衡嶽市大興土木搞開發區,也是隨大流的舉動。全國任何地方都在搞開發區,連小縣城都不放棄這樣的機會,堂堂的衡嶽市,豈能走在別人的後邊?
衡嶽市的第一個開發區就是我現在家在的地方,本來立項是要搞高新技術開發區,立項的名字也是這個,無奈搞了幾年,別說高新技術,連沒技術的小廠也沒來一個。
衡嶽市委經過多次開會討論,既然開了個頭,總得要收尾。無奈,乾脆將市委市政府的機構一古腦往開發區遷。
行政機關過去了,當然得配套,於是房地產進來了。如此幾年下來,將一個高新技術開發區,硬生生的整成了一個行政中心,附帶生活小區。不可否認,衡嶽市最漂亮的商品樓,都集中在開發區裡。
郭偉手裡的工業園區,是在高新技術開發區流產後的結果。
沒有了高新技術,工業還是得發展。古語云:無工不富,無農不穩。一個社會,工業和農業要齊頭並進,社會纔會穩定。否則,任何一方先站起來,一定是個瘸子。
關於開發區和工業園區的故事,本來有很多要說的。但因爲這裡隔着市委陳書記和我的表舅何至,因此點到爲止。
郭偉要錢有餘收回銀行卡,錢有餘堅決不肯收。說該郭偉的東西,他拿在手裡,晚上睡覺也不會踏實。
錢有餘說自己是個老實慣了的人,再沒錢,也不貪屬於別人的東西。
我心裡想笑,錢有餘是個什麼人,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他。他就是個順毛驢,一定要順着捋,倘若倒着捋,百分百他會炸起來。
說穿了,他就一買了戶口的假城裡人。
錢有餘心裡有負擔我也是清楚的,他一個月塘村,現在腳底下沒半寸土,在我的威逼利誘下來到蘇西鎮做了個客居的城鎮居民。他無所謂,關鍵是他月塘村還有將近百號人口,吃喝拉撒都看着他。沒有錢有餘,這些人就會像抽了脊樑骨的狗一樣,再也不會直起腰來。
錢有餘只有不斷賺錢,再把賺來的錢用在蘇西鎮的發展上,將蘇西鎮發展成爲生活無憂的小城,他錢有餘才能安生地閤眼睡他的覺。
我是因爲深知錢有餘的苦心,纔會去找小姨借錢。我不幫錢有餘,誰會幫他?
錢有餘看郭偉執意要將銀行卡還回來,他乾脆從包裡摸出另一張卡遞給我說:“算了,我也沒必要遮遮掩掩了,這一份是你的。”
他朝我使着眼色,眼睛眨巴眨巴的,我一下就看懂了他的意思。
我接了,郭偉纔會接。
於是我接過來問:“老錢,我這一份是多少?”
錢有餘笑嘻嘻地說:“你跟郭主任一樣。這是我們第一筆分紅啊,等土地出手了,還有大的在後頭啊。”
我笑了笑,將卡接過來,認真地裝進口袋裡。
郭偉驚訝地看着我的舉動,直到錢有餘從他手裡接過銀行卡,再塞進他的口袋裡,他才長長嘆出一口氣說:“我這算不算是上了你們的賊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