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鄉,聞名天下。
這裡氣候宜人,風景如畫。
此時的越州永興。
一棟別墅內。
夜晚的窗外很安靜,涼風習習,芬芳的泥土氣息依稀可聞。
一位老人靠在牀頭上,面黃肌瘦,他今年已經八十有六。
牀邊,坐着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
“爺爺,三三又寫詩了,寫給一個很漂亮的小哥哥的,我念給你聽呀?”小姑娘抱着智能手機,笑眯眯討好爺爺。
來這陪爺爺時,爸爸媽媽跟她說過,爺爺生病了,去了要對爺爺好,哄爺爺開心。
智能手機的屏幕不算大,但對小姑娘來說,很大,得兩隻小手抱着。
“嗯,還是思思最乖最漂亮了。”老人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小姑娘立即給爺爺稚聲稚氣念起來。
老人面帶微笑聆聽。
孫女的聲音,像是能淨化人滄桑的靈魂。
等聽完後,老人數月來的疲憊似乎一掃而光,滿面紅光,精神抖擻。
“爺爺,第二句括號裡面的字,我還念嗎?”小姑娘問道,但不等爺爺回答就念起來:“安能辨我是雄雌,嘻嘻,三三好可愛,那麼大的人了,還這麼可愛。”
老人微笑不語。
他沒管括號裡的字,他只聽正文。
這首詩,雖然字面顯淺,像是寫給小朋友的,完全可以入選小學生語文教材。
但其實,老人覺得,它並不是一首寫給小朋友的詩。
準確說,它還不是一首小朋友能夠讀懂的詩。
因爲這個奔波一生,八十六歲了的老人,聽完之後,覺得人生已然無憾。
知足了!
這首詩用輕鬆釋然的語氣來書寫遲暮歸鄉的沉重,其舉重若輕,只有離開故鄉漂泊數十年的人,纔能有所體會。
老人現在是在故鄉,但這之前,他已經離開家鄉整整五十年。
這裡是第一家鄉。
第二家鄉,是他幼年所遷居的山陰。
而他一生奮鬥的地方,是在帝都。
五十年中,他未回到第一家鄉一次,只回過第二家鄉。
現在,真正的落葉歸根。
老人的仕途,很幸運。
可能也正因爲幸運,所以一直在不停地忙。
他在仕途上平步青雲,一直做到很多走仕途的人不敢想象的地步。
臨到還鄉的時候,可謂大祖率百官送行。
這一生,他功成名就。
很多人疑惑,他在帝都過得這麼舒服,爲什麼要回老家?
要知道,他的大半人生,都是在帝都度過的。
帝都城裡有他的親戚朋友,有豪宅大院,有香車寶馬,還有器重他的大祖級大佬……
拋開這些不說,從帝都到永興,有千里之遙,老人又剛生了一場大病,差點沒挺過來,能受得了旅途顛簸嗎?
此外,離家五十年,已經適應帝都的氣候,回到江南水鄉會不會水土不服?
這些都是問題。
確實,老人堅持回故鄉之前,被一羣子女眷屬圍困,聽着他們的苦口婆心,百般勸阻:老爹老爺啊,家那邊也沒啥親戚了,我們這都有工作呢,你一個人回去誰照顧你啊?
老朋友也絡繹不絕登門拜訪:都一把年紀了,還折騰啥呢大兄弟?
但是這些都沒能阻止老人歸鄉的決心,他堅持讓保姆收拾行李,讓人準備車馬。
一切準備就緒,老人在家人的攙扶下,顫顫巍巍登上車,開始了他一生中最後一次長途旅行。
車子沿着長安街朝東一路駛,窗外的風景匆匆掠過。
某個時刻,老人想起五十年前的自己,那時正年少,少年得志的他從偏遠的江南地區來到繁華的帝都。
那時他意氣風發而又雄心勃勃,他知道,在前面等待着他的,是一個無比光明的遠大前程。
那時晨霧中飄蕩着離別的鐘聲,雖然清晨的露珠格外的凝重,但是他的心啊,早已經迫不及待的飛到千里之外的帝都。
故鄉啊,你不要爲我感到難過,我一定會勇猛直前,揚名立萬。
那時的心情,那時的他,根本不會料到,五十年後,他會再次回到這裡,聽到了一首跟當初的他心境截然相反,卻最適合他此時心境的詩。
再次踏上這片熟悉的土地,老人早已兩鬢斑白。
故鄉的一切物是人非,唯一沒有改變的,是他的那一口鄉音。
當時,村民們接到他歸來的消息,在村口等待着這位大人物的到來。
他們還準備了鮮花炮仗、樂師鼓手,但是老人在這歡天喜地的喧鬧中,卻分明感到一絲淒涼——他瞧見鄉民眼中的陌生和怯意,彷彿一道無形的屏障將他和故鄉生生隔開。
一羣小孩子倒不怕他這個重臣,笑嘻嘻地問他從哪裡來。
是啊,我從哪裡來?
這一句無心之問,卻如同一顆石子落在平靜的水面,百種思緒涌上他心頭。
他兩眼噙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在他生命最後的這段時日,他在家鄉的鏡湖邊過着半隱居式的生活。
他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過往的記憶也開始變得模糊不清,他時常夢見自己在院子裡玩耍,夢見在山坡上採野花、捉蝴蝶,夢見那些童年的夥伴。
他有時恍惚,有時清醒,天氣好的時候,他便坐在湖邊望着水面發呆,四季在他身上變幻着顏色,只有鏡湖依舊是那個記憶中的鏡湖。
“思思,爺爺累了,想睡覺,你也回去睡。”老人招來保姆,將小孫女帶走。
小孫女蹦蹦跳跳離開,走到門口又停下來,回頭笑着對老人說道:“爺爺,你明天要陪我去湖邊玩哦,晚安。”
老人沒答應,笑着對孫女說道:“晚安,爺爺愛你,最愛思思。”
小姑娘揮手,蹦蹦跳跳出門。
保姆幫忙關燈,再把門關上。
黑暗中,老人把目光投向窗外。
雖然外面幾乎什麼也看不到,但他知道。
這裡是故鄉,外面是故鄉。
故鄉,青山綠水。
帶着笑容,老人躺下,閉上眼睛。
他的內心很平靜。
長生的秘訣,是保持呼吸。
可漸漸的,老人的呼吸停止了。
某年某天某夜,他平靜地告別了人世,與世長辭,這個在外漂泊大半生的浪子,如願以償埋骨家鄉。
這就是老人的一生。
“少小離家老大回,
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
笑問客從何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