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習以爲常之事,現如今想來,竟卻如同奢望。並非誰曾經不懂珍惜,而是當時僅道是尋常。
--題記
雪後的世界總給人一種異於尋常的靜謐。在一片肅殺的白色中,心也不自覺變的恭謹,恭謹中又帶着點冷意。白意爲純潔,意爲神聖,有時,有人,也把白作爲至高無上權力的象徵。
河北上嶽,成片的山田被純白覆蓋,只有先化了雪的幾片土地露出混黃的顏色。奇峰嶺下,一座平曠的王陵佔此寶地汲百年山水靈秀之氣,卻仍是不減威儀。我靜默地立於這座王陵前,心如這雪一般沉寂。數百年前的親王陵寢,經歷了戰火與偷盜,如今看來,竟是滿目蕭索悽然。只是,王陵雖殘敗,那莊嚴沉和的氣度猶存。二月冬陽催雪化,漸漸消融的積雪偶爾滴落在石板道上,輕微的聲響不知爲何牽動我的心緒。提步前行,一步一步,我走得極慢,生怕驚擾這幽寂空山,更恐褻瀆白雪覆蓋下那沉睡百年的尊貴王靈。
一步一步,恍惚間,那一座高大的馱龍碑已矗立身前。王陵之內,配殿享殿僅存殘垣,只有這一座馱龍碑和不遠處巨大地宮上的寶頂彰顯百年前的皇族威儀。擡頭仰望駝龍碑,碑上一字一句,皆記載了這位親王生前的功績。我的目光緩緩右移,最終輕輕落在碑上第一列小楷之上:“和碩果毅親王碑文”。目光停滯在“果毅親王”這幾個字間,雙眉微微皺起,心底,在觸摸到這幾個字之時,忽然一陣揪痛。滿碑功績頌詞又如何?想當年從九子奪嫡之中全身而退,他助兩代君主開創盛世,揮毫間指點江山。十年山水遊遍,瀟灑策馬西行,他也曾意氣風發少年。如今王陵草已芊,他已是長眠百年,只留作碑上冰冷的一個稱謂。
第一次知道果親王還是因爲《甄嬛傳》,只是初次聽到“允禮”這名字,對歷史沒有任何瞭解的我竟是覺得那樣熟悉,彷彿很久之前,就應該知道他。就如同中了蠱一般,自那以後,我總會不自覺地搜索有關果親王的文字記載,只是看得越多,彷彿陷得越深。那是一種極其微妙的感覺,想到他時,心裡會默默淌過一股暖流,有時卻又是帶着酸澀與心疼。爸媽和哥哥都說我是電視劇中毒太深,我起初也這般認爲。只是,四五年過去,那一種微妙的感覺不僅沒有絲毫退減,反倒愈發根深蒂固。原來我所癡迷的,早已不是電視劇裡那虛構的人物,而是歷史上這真實的存在。我走過果親王曾到過的地方,看過他題寫的每一處碑文,甚至想方設法找到他所著的早已不再出版的書籍詩文。我媽直說,這是毒。
可於我而言,親自去看一看果親王成了心裡的執念。爸媽雖對我這份執着嗤之以鼻,卻還是拗不過我,答應我初中畢業便帶我去河北果毅親王陵寢一遊。只是那個暑假,我正準備出國留學,最終還是沒有時間過去。現在正是春節長假,爸媽和哥哥不願我一人在國外過年,親自向學校發了郵件,爲沒有假期的我請假十天,回家過年。從美國飛回來的我,剛過完除夕,便拉了爸媽和哥哥,從家鄉杭州飛到北京,來看本該半年前就該見到的王陵。
我靜靜立於馱龍碑前,心裡那不時劃過的酸澀和刺痛讓我理不清自己的心緒。哥哥就跟在我的身後,爸媽遠遠落在後邊。他們對這王陵並不感興趣,倒是對這農田山林頗爲有意。此時的我,已全然忘卻身後的哥哥和爸媽,只是專注於我執着了數年的王爺。
帶着理不清的心緒,我沿着主道繼續向前移,兩側倒塌得只剩殘壁的享殿襯得這寒冬中的園寢格外滄桑悲涼。眼眶澀澀的,心裡頭像被諸多情感堵着,有點想哭,雙眼,卻被寒風吹的發乾。
今天到這裡來,我一改往日披散長髮的樣兒,用一隻銀製白玉髮簪半挽起我自然微卷的長髮,少了一分平日裡的散漫隨意,多了一分矜持穩重。這一支髮簪,是我十五歲生日時哥哥送我的。哥哥知道我極其喜愛古風,便親自爲我定製了這個禮物。我還記得當時拿到這禮物的時候,開心地蹦了起來的樣子。
在美國上學半年,跟着我那幫外國朋友,倒是學會了上身溫暖下身單薄的穿衣習慣。現在雖是寒冬時節,我卻仍舊穿着一條黑色短褲。上半身雖然穿着寬鬆溫暖的灰色毛衣,腳上也套着過膝長靴,當冷風帶着雪的溫度刮過,我那一截暴露在空氣中的腿感受的嚴寒,我不自覺地將披在身上的褐色大衣緊了一緊。
幾步的距離,我便走到了那巨大的寶頂前。我一直思慕的王爺,便是長眠於此。寶頂之前,我呆立了幾秒,上前幾步將一直捧在手中的一束新鮮紅梅輕輕放在寶頂那漢白玉基座旁,然後福下身去,帶着敬意和一絲悲慼,一絲不苟行了三跪九叩之禮。只是我將雙手置於黃土之上,低頭下拜的瞬間,心裡那冗雜一團的情感終是在王爺的陵寢之前傾瀉而出,眼淚不受控制地從我的雙頰落下,一滴滴滴落在寶頂前的土地上。
“瑜瑜!”身後的哥哥和爸媽異口同聲地喊我,媽媽甚至還帶上了一點點不悅之色。他們本就不願意到這兒來,之所以會來,也是因爲我是家中最小的女孩兒,他們向來偏疼我,對我基本有求必應,這才勉強同意。如今她見我這與他們而言不可理喻的舉動,必然有些不明所以。
三跪九叩之禮。從沒有人教過我真正的三跪九叩之禮到底該怎麼行,我這禮也是從書中的記載上勉強模仿出來的。對於古時的皇親國戚而言,我這不倫不類的禮大概也是可笑吧,只是於我而言,這好像是一種執念,即便所謂禮數不周,卻還是想借此表達我心裡的崇敬。當我第九次將額頭輕碰雙手之後的黃土上後,我極慢地直起身子,卻依舊跪坐着不起。心裡頭那堵塞的不明情緒此刻終於是一瀉而下。我實在控制不了我自己,越哭越傷心,越哭心越疼。
“瑜瑜,三百年前的王爺,你用得着這樣哭嗎?”哥哥在我身後,看着哭得停不下來的我,拍拍我的肩,皺着眉頭不解地問。
“哥哥,爸,媽,你們,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行不行?你們都離開吧。”我依舊跪坐着,沒有回頭看他們。不知爲什麼,此刻我只想靜靜一人在王陵之前待一會兒,一人對着這寶頂地宮,陪陪百年來孤寂的王爺,慢慢平復我的心情。一直以來的癡願,此刻終於實現。面對着近在咫尺的寶頂,我只是不想任何人打擾我和他僅相距三步的一面之緣。
“真是搞不懂你,這大過年的,非要到這荒山野嶺來看什麼果親王,還哭成這個樣子。”媽媽搖了搖頭。爸爸輕拉了拉媽媽,媽媽和爸爸終於還是理解地道,“也是拿你這孩子沒辦法。你想自己待一會兒就待着,這回哭夠了,圓了你的願了,以後也就不會再心心念念想着這位果親王了。老爸老媽先去附近小村子裡轉轉。”
“敘言,走吧,隨她去,讓瑜瑜一人平靜一會兒。”爸爸對哥哥道。
我一直沒有回頭,直到身後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我才慢慢擡起頭來。我也不知爲何要等我爸媽和我哥都離開,只是莫名覺得任何一人的出現都是不和諧。我想獨自嘗一嘗陵前的孤獨感。目光漸漸上移,從精美的漢白玉基座慢慢移至土色寶頂上端。我只是這麼盯着,眼淚不時往下滑,腦海中卻是一片空白,可就是這麼默默看着,心裡卻有一種滿足和安寧的感覺,想就這麼一直呆下去。
也不知呆呆看了多久,心裡的情緒總算平復一些。我緩緩支起有些發麻的雙腿,拖着步子,便走到那大寶頂旁,似蒙古人祈福祭拜長生天一般,圍着這圓頂緩緩走了一圈,邊從一旁的桃樹下,撥開白雪,捧了一抔潔淨的泥土撒於寶頂之上。爲了能找到一切有關於果親王的歷史,我幾乎讀遍清朝中前期那一段歷史,不論正史還是野史。我曾看到過,清朝皇室祭祀先祖,會捧一把新土覆於寶頂之上,以表敬意。
撒完這一把土,我將手輕輕覆在寶頂的一角,這一覆,心腸又被牽動。心底狠狠地一抽搐,那種心疼,彷彿內心被抽空,失去了一切一般,眼眶不自覺又是一陣酸澀。我側身倚靠着寶頂,微紅的眼眶中噙了淚。手貼在寶頂之上越久,心裡頭那不明所以地感覺愈發強烈,眼眶中的淚終於是噙不住,順着我傾側的眼角滾落下來。啪,啪。兩滴淚滴落在寶頂之上,順着它圓弧的輪廓滑下,滲入漢白玉的縫隙之中。
我的心彷彿狠狠被扯動了一下,一點一點,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堵在心頭,愈演愈烈。心疼的感覺愈見清晰,彷彿要將我的心生生掰扯開一般。繼而一股暖流盈滿我的心房。在大腦彷彿被抽空之時,我只覺得心中忽然一陣清明,身體隨之輕輕飄起 ,爾後,便沉沉睡去,再無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