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天兒雖說冷,卻與南邊兒的溼冷大相徑庭。初春原該是南方最陰冷之時,寒氣未散,淫雨綿綿,可謂是“細雨溼衣看不見”,有時竟是連月不絕。可京城不同。過了年,雖時有幾場春雪,這天兒卻是愈漸開暖。不過半月餘,王府內院已是含苞立枝,綠意齊現。偶得黃鸝幾聲,鶯雀同歌於新粉梨白塵中,卻是“百般婉轉起,趣意園中橫”。
天兒漸暖,身上如棉被般厚重的衣袍漸去,連心頭都輕盈不少。福晉命人爲我新裁製的春衣顏色鮮活,與這春日的生機倒是極爲相稱。“春眠不覺曉”人人皆道如是,可我卻不以爲然。早春鶯雀才蘇,正是精神,每日晨光才現便是啾啾不絕。偏我睡眠又是警醒,幾聲下來,便再無睡意,也便如鳥雀般早早就起。
“敘敘,翛翛她還未起罷?”我正百無聊賴趴於桌前,便聽得允禮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想必他已是散朝回來了吧?
“奴婢給爺請安。回爺的話,姑娘一早就起了,已在屋裡待了好一會兒了。”敘敘回話道。她話音剛落,我便推門而出,淺淺福身:“給爺請安。”
“你竟起得這般早?”允禮進屋同我坐下,“你倒不似尋常慵懶少女,春困不絕。”
“我也想呢,可是外頭鶯雀未即天亮便鳴聲切切,一早便被吵醒了。”我拖着下巴,無奈地道。
“怎的如此淺眠?”他微微一蹙眉,可是夜不安枕?”
“我向來如此。”我微微一笑,“自小便是極爲警醒的,因而家裡凡是我睡下了,那便是沒有一點聲兒,屋裡也不會有一絲光。”
“原是這般。“允禮緩和下神色道,“如今天也暖了,規矩也該學起來了。你若再不來本王書房隨侍,只怕有人私底下要出閒話。”
“自入府以來,確也是閒了太久。爺說的是。”我忙點頭道。
“嬤嬤進來吧。”允禮提聲道,隨之一位極爲恭肅端整的婦人走了進來,向允禮問安。“免了。翛翛,這位是完琦嬤嬤,原是宮裡伺候額孃的。本王開芽建府時便跟了本王出來照顧。完琦嬤嬤是宮裡的老人了,於本王亦爲長輩。你當好好跟着嬤嬤,切不可放肆。”
“我知道。”我點頭應下,又側身向嬤嬤見了一禮。
“姑娘這首先要改的,便是這稱呼。主子跟前, ‘我’啊 ‘我’的,成何體統?回話時當自稱 ‘奴婢’。”我方纔一開口,這位嬤嬤便有了意見,“重新回爺的話。”
我聽得這話,便是愣住了。平日裡聽着身邊的人張口閉口便是“奴婢”“奴才”的,倒也未覺有甚,而當落到自己身上,要我對着允禮自稱“奴婢”,心頭似有千斤頂,壓得我喘不過氣,更張不了口。我側目偷瞥允禮,瞥見他直視我的目光,忙得收回視線。他就這般看着我,我看不懂他心中所想爲何。
“姑娘,重新回爺的話這般難麼?”嬤嬤已染上了不悅之色,開口催促道。
“我……”我擰着雙眉,內心不斷掙扎着,可這掙扎卻顯得這般無助。
“自稱 ‘奴婢’。”嬤嬤再次提醒道。
我咬住下脣,眼圈兒也憋的紅了。自出生以來,我從未如此受人強迫去做一件讓我感到屈辱的事過。一片死寂中,我狠狠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剛準備將“奴婢”那兩字說出口,便被打斷。
“罷了完琦嬤嬤,翛翛畢竟不是我王府家奴,本王也並未將她當下人看待。便與她特許,隨她吧。”許是看不得我這如同受盡逼迫的樣兒,允禮還是開口制止道。
“爺,她畢竟是您的隨侍丫鬟,日後跟着您,口中一口一個 ‘我’,叫人聽去了,得說爺御下無方,身邊之人不懂規矩了。”完琦嬤嬤福身道。
“記着,人前切不可如此。凡有人在,你自稱 ‘翛翛’,若有誤,本王可要罰你。”允禮轉身對我道。這一言,徹底打消了嬤嬤的顧慮。
“是,翛翛明白。”我也算鬆了口氣。
“那便有勞完琦嬤嬤了。”允禮說罷起身道,“王府的規矩要教,京中格格閨秀們的儀態規矩也要教。到底是本王身邊的人,總不能同底下的一般。多學些沒壞處。”
我注視着允禮離去的背影,有感激,也有無奈。是不是奴婢,僅在他一念之間。上下百千人,在這王府之中,誰又能做的了他的主?他是不可忤逆的存在。他說什麼,便當是什麼。
“爺對你倒是用心。姑娘好好學着規矩罷,莫要失了爺的面子纔好。”完琦嬤嬤對我點點頭,便開始講,“咱們滿族,雖是馬背上得的天下,女子自然也不似從前漢家女那般嬌弱,但如今入主中原,規矩比之前明只增不減。衣食言寢皆需有儀態制體。首先要講,便是禮和儀。如姑娘這般,若見到聖上及宮中娘娘,當行拜禮。雙膝跪地,雙手置於前,額輕碰地,三拜。若是重大場合,便是三跪九叩。見着爺及其他宗親大臣,當行蹲禮。右手疊於左手之上,置於小腹,右腿後退,一蹲至底。而姑娘身爲爺的隨侍,見爺行常禮即可。此禮又作 ‘道萬福’。雙手疊交,右上左下,置於左膝,右腿後退,躬身屈膝道萬福。”
完琦嬤嬤一開口,便是滔滔不絕。允禮說她本是宮裡的嬤嬤,想來這些立法早已融刻進她的骨血中,化爲命中之一了。我頷首悉數聽着。原在現代,我因着興趣,又羨於古代女子端莊優雅之氣質,固而嘗試研究過這禮儀。但各家說法不同,劇中禮儀更是錯漏百出讓人哭笑不得,隨後只得作罷。如今有這般機會擺在面前,我豈會不珍惜?
“姑娘隨我一試。”完琦嬤嬤發話,我忙學着她的樣子行屈膝禮。
“姑娘莫動彈。雙手置於膝下太過,瞧這身子都折了,收一些。頭莫低着,微頷首即可。爺要姑娘學得像小姐,而非那低聲下氣的末層奴婢,行禮之時雖需恭敬備至,卻不該失了氣度。”嬤嬤不厭其煩地糾正着。她確乎是要求極高,我細微的差別落入她眼中都是不足。這初春的天兒,我卻常常是學得一身淋漓。
“姑娘這大禮和道萬福倒是有些風範。”完琦嬤嬤見我習了幾次後道,“之前可曾學着點兒過?”
“倒不曾學過,只是見過福晉對爺行過這二禮,覺着福晉見禮萬分端雅嫺和,便就自己模仿了一二。”我回答道。仍記得初次見福晉見禮的樣子,盈盈下拜,恭謙中帶着清傲,端方里藏着柔婉,實是婷婷嫋嫋,自有風情。
“福晉的禮數儀態確是萬里挑一的,堪稱真正之大家閨秀。難得姑娘有心,更難得姑娘識得儀態之優劣。”嬤嬤讚許地點了點頭,又繼續道,“這二禮之後便是最尋常的見安禮,只有身份等同時纔可行此禮。雙手疊交,置於正中,雙腿微微齊曲即可。至於頷首禮,多用於位尊者對位卑者請安見禮的迴應。如此,遍將所有禮數皆過一遍。”
我依言,一一行來。
嬤嬤一言不發待我將所有禮行完,這才走至我身側,緩緩道:“嬤嬤我在宮裡二十餘載,先是跟過孝誠仁皇后,後又被指給勤妃娘娘,直至爺出宮建府相隨,教習過的丫鬟小主許多,故而只消一行禮,便能瞧出這是位怎樣的女子。見禮者,沉穩爲端,虛軟爲浮。姑娘行禮,自持有餘而不造作,又喜福晉那閨秀之儀態,想來是品端行正之人,不似那有心思的,一拜一蹲便想擺出萬千姿態,柔似無骨,恨不能立也立不穩。只是姑娘到底是女子,若端方中再多些柔婉,儀態便更佳了。”
照着嬤嬤的話又練了一個午後,她終是點頭稱讚。學完了這些基本禮法,她便開始糾正我坐立之態。“女子坐立皆需顯靜態。女子家教如何,這一坐一立便昭然若揭。端坐與端立,腰背斷不可有曲,雙腿斷不可前後亦或左右分張,雙手需始終疊交置中,方顯端莊。”
正如完琦嬤嬤所說,這衣食言寢皆有規矩,她更是較真到自始至終盯着我,絲毫錯漏都逃不過她的眼。原先學規矩也只是覺得好玩,又想有着以前大家閨秀般的儀態,這才分外有興趣。當這規矩滲透到每一處,不論做什麼都有人出來指點之時。確乎是有些厭倦了。雖是厭倦,卻也不好說什麼,日復一日,一月之餘,厭倦之中倒是將這言行舉止變作了習慣。
“翛翛姑娘,嬤嬤我帶過這許多人,如姑娘這般通透聰慧卻又本分自持的,確乎是不多見。看得出,這日復一日,姑娘早是厭倦了,可卻未曾表露分毫,我說什麼,你依舊做什麼。尋常之人,跟我一二十日已是受不住了,姑娘倒是極爲耐心。不過到底也是有所值的,姑娘如今的儀態,雖說不上最好,卻已勝過多數人,頗有福晉當年的風範。待姑娘將這些都融進骨子裡,便可謂上佳了。”一日午後,完琦嬤嬤這般與我道,我聞言內心滿是雀躍。終於不用萬事小心翼翼了。說也是巧,嬤嬤這廂纔剛說完,敘敘那頭便道“爺過來了。”
“老奴見過爺。”
“翛翛給爺請安。”
“不必拘禮。”允禮頷首道,邊看向我,“翛翛,一余月未見,舉手投足間已有閨秀風範了。嬤嬤如何?她可還懂事?”
“回爺的話,老奴教習過這許多人,除卻本就是大家格格的福晉,就屬姑娘最好。懂事,耐心,也從不想那些有的沒的,這才學的如此之快,才一月餘便已是脫胎換骨。”完琦嬤嬤忙上前回話道。
“能得嬤嬤這般誇讚,除了福晉也就你了。”允禮雙眼暈上笑意,“嬤嬤是額娘身邊的老人了,自小看着本王長大,看人向來精準。嬤嬤以爲這丫頭如何?”
“品端行正,通透伶俐卻曉得分寸。爺帶在身側侍奉倒是妥帖。”嬤嬤頷首回話。
“本王自然不會看錯人。”允禮笑出了聲。
“爺,老奴已將姑娘教好,也是不辱爺的信任。姑娘這兒已是不需要老奴了。”嬤嬤繼續道。
“你明日起便回我正殿,有勞嬤嬤了。”允禮禮貌地頷首。
“不敢。”
“明日一早,翛翛你也一同過來吧,在書房候着本王。既然學完了規矩,可就沒有躲懶的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