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監護室是一間醫院裡設備最齊全,配備人員素質最高的地方,但也是最不近人情的地方。
它不允許家屬陪護,甚至嚴格控制着探病的時間,爲了保證最良好的醫療環境,它顧不得病患家屬的感情和想法。
以憐晨穿好了隔離服,安靜的等待着進入重症監護病房。
他的身邊有幾位中老年婦女也同樣在等着,她們一邊用一種悲天憫人的眼神看着他,一邊毫不客氣的八卦着眼前這個身姿挺拔的少年究竟是來探望什麼人的。
她們之所以如此放肆,完全是在報復之前她們詢問時以憐晨冷着臉不搭理人的態度。
有些人總是通過得知他人比自己更悲慘來獲得安慰甚至快樂,而當他們被拒絕的時候,那種骨子裡生出的惡劣就會燃起她們的仇恨情緒,進而變成衣服全世界都欠了他們的可笑樣子。
很快,一名護士出現在門的另一邊,她對着手錶數了數秒,然後開了門。
幾個剛纔還嘰嘰喳喳的女人停住了嘴,然後以一種去商場搶購打折商品的架勢衝了進去。她們倒不見得有多想念裡面的公婆或者老伴,只是一種習慣性的不肯吃虧罷了。
與她們相比,以憐晨像個異類。
他看着她們衝進去,微皺着眉頭遲疑了好一會兒才問一旁的護士:“請問,以青晗在哪一牀?”
護士早注意到這個少年,他眉眼間盡是疲倦,眼睛裡充滿血絲,明顯是好久沒有休息過。這會兒聽到他詢問,忍不住多看他一眼,然後翻了翻自己手中的病人資料,輕聲說:“最靠近值班室的六牀就是了。”
以憐晨道了謝,徑直往六牀走去。
那日他趕到醫院的時候以青晗已經被推入手術室去做準備了,後來轉入重症病房他被主治醫生和沈老截住沒能跟着過來。
這是出事以後,他第一次看到以青晗。
牀上的男人看起來很安寧,如果忽略他頭上的繃帶身上的導線插管的話,他看起來就像睡着了,長睫毛在眼瞼上投下一片淺淺的陰影,令他看上去更加溫柔親和。
但是氧氣罩破壞了他的形象,單薄的呼吸幾乎引不起胸膛的起伏,唯有一旁生命體徵監測儀上曲曲折折的線條還能證明,他還沒有死。
他沒有死,卻也沒有活。
車禍發生時他就坐在右後門的位置,頭部遭受了嚴重的撞擊,右後門變形迫使他倒在了座位上,而之後大貨車給予的推力使他的雙腿受到重創,肋骨的骨折導致多處內臟受損,內出血嚴重。
沈老說,肋骨骨折可以在三個月內完全康復,受損的內臟需要更長的時間,但受到重創的雙腿,即便通過多次手術可以修復,以後也不可能再承受劇烈運動帶來的壓力,而最壞的可能是他永遠都需要輪椅的陪伴。
然而這些卻不是最嚴重的打擊。
以青晗頭部受到重創致使他陷入重度昏迷,對於外界的一切刺激都失去了反應。無論採用什麼樣的刺激治療似乎都無法喚醒他的意識。市立醫院的腦科專家會診之後也只給出了一個,先觀察一段時間的決定,其中一個“好心”的提醒以憐晨,做好患者成爲植物人的準備。
以憐晨坐在牀邊,靜靜看着以青晗,忍不住伸手想摸摸他,到一半的時候卻又收回轉而握住他的手,想同他說說話,只擺出一個“爸”的口型,就再沒說下去。
歲月向來優待這個男人,明明快四十歲了,看上去卻最多隻有三十。眼角幾乎沒什麼皺紋,鼻子很翹,嘴巴的弧度很好看,即使緊抿着也很性感,皮膚好得不像話,Silvia有時會對他表示羨慕嫉妒恨,可看到完全得了他遺傳甚至青出於藍的以憐晨之後又會歡喜的吻過去。
可是現在,他陷入重度昏迷,很有可能再也醒不過來,即使醒過來,也有可能再也站不起來,即使他可以站起來,也會因爲受創的身體從此遠離他喜歡的一切運動,籃球、滑雪、快艇、賽車、登山、深潛,這些他曾經的樂趣,都會拋棄他了。
還有Silvia,如果她知道,他在她不在的時候變成了這樣,會怎樣呢?
以憐晨不敢想,他的父母向來恩愛,一把年紀還是如膠似漆,即使因爲各自有事情要忙暫時分開也會每天打電話膩膩歪歪,連他這個做兒子的都比不上他們對彼此的依賴。
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天半,以青晗的手機已經關機,Silvia找不到,不知道會急成什麼樣子。可他還沒準備好,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她這一場橫禍。
當他坐在手術室外面,只求以青晗不死,可是如今的結果,他卻無法釋然。
這樣活着,對以青晗來說,是不是生不如死,對Silvia來說,又是不是比死亡更加殘忍?
“爸爸……”以憐晨終於喊出那兩個字,聲音軟軟的,帶着哭腔,就像一個迷了路孩子,帶着不知所措的委屈。眼眶是紅的,但好像已經流不出眼淚,臉色卻在一瞬間蒼白,甚至泛起青色,削薄的嘴脣緊抿着,不肯再發出任何聲音。
他慢慢俯下身,左手狠狠抵住胃部,右手卻還固執的抓着以青晗的不肯鬆開,消瘦的身影孤零零的趴在父親的病牀邊,沒有人看顧,也沒有人迴應。
他很難受,可是不能對任何人說。
胃一直疼,所有吃下的東西都會被吐出來;整夜不能睡,短暫的夢裡全是鮮血淋漓的畫面。
可是這個時候,他不能表現出一絲一毫的軟弱。
以青晗重傷的消息很快就會捂不住,股票指數已經在震盪,宗族裡的人似乎有所察覺,不斷通過各種方式滲透想要知道確切的消息。Silvia那裡也不可能瞞得住,他總還是要面對她的,以憐夕在知道結果之後已經哭到昏厥。
然而再也沒有人會摸摸他的頭,對他說:“放心,一切有我。”
值班的護士一直有意無意的觀察以憐晨的狀況。
根據她的經驗,有不少手術後頭一次進來探視的家屬會產生過激情緒的,她不太放心。然而以憐晨一直表現得很冷靜,似乎不知道以青晗得病情有多嚴重一樣,然而她才稍稍安心,卻在一回身的功夫裡,他就發生了狀況。
護士姑娘快步走到以憐晨身邊拍了拍他卻沒有得到迴應。
“家屬,你沒事吧?”她又加重了一點力道,但仍然沒有迴應。
“家屬,時間快到了,你……”她看了看錶,一個小時的探視時間很快就會結束了,這個病人並未甦醒,即使提前讓他離開也應該沒關係吧。然而她的話還未說完,面前的少年就動了一下,她下意識的住了口。
有血,鮮紅而刺目,滴落在光潔的淺色大理石地面上,濺出一個妖嬈的血花。
“家屬,你怎麼了?”護士姑娘心裡一驚,再顧不得其他,急忙把以憐晨抱起來,他脣角流出的血讓她更加焦急。“醫生,醫生!”
然而以憐晨卻沒有給她繼續喊醫生過來的機會,他終於放開了以青晗的手,依靠自己的力量坐直,擡手隨意擦去了脣角的血,深深看一眼牀上躺着的男人,然後站了起來。
他又恢復了之前冷靜得彷彿沒有表情得樣子,掃了一眼身邊一臉擔憂得護士姑娘,輕聲說:“麻煩幫我照顧好我父親。謝謝你。”
護士姑娘簡直呆住了,還不等她反應過來,以憐晨已經繞開了她,直接向門外走去。他的腳步很快,等她回過神轉身,他已經離開了重症監護室。
如果不是地上還留着那些鮮紅的血,她會以爲一切都是自己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