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到了子夜,胡嵩吹滅燈正要睡去。突然,他覺得手中鼠形一熱,接着鼠形一直眯縫的雙眼透出一線紅光。光線越來越亮,將室內照得如同白晝,同時,一股異香滲出,令人如醉如癡。
胡嵩大驚,忙喚來道人。道人進屋後聳聳鼻子:“莫非是溫香軟玉?相傳此玉乃上古珍奇,常以十二生肖的形態出現。白天它吸收天地的熱量,蘊存在體內,所以摸起來甚是溫熱。到子夜,它又通過目竅將熱力發散出來,本身所具的奇香也會隨之沁出。恭喜太師,此玉出世往往昭示天意,能給主人帶來祥瑞。”
道人一席話,說得胡嵩欣喜如狂,可他仍然不動聲色:“快看,好像有許多東西正排隊從書架上出來,沿着紅光往這鼠嘴的孔洞裡鑽呢。”道人點點頭:“那是蠹魚,專啃書本的蛀蟲兒,被紅光和香氣所吸引,進入鼠嘴,又將被鼠體內的熱量所殺死,變成糞球從鼠尾處排出來。那時就能判斷出這隻鼠形的雌雄。若是雌鼠,恐怕太師還不是它的真正主人;若是雄鼠,且年齡與太師相當,那麼此鼠出現,就預兆着太師將面臨莫大際遇。別的不說,光看這蠹魚列隊,似大臣上堂朝拜一般,恭謹而有序,足見太師威德遍佈四海,可見人人景仰了。”
胡嵩聽得身酥骨軟,如騰雲駕霧一股,又聽道人驚道:“看,鼠尾後有糞球滾出。雌鼠糞是兩頭圓而無毛,此糞是兩頭尖而有毛,且毛爲白色,說明是隻老年雄鼠。哎呀,這隻老鼠正對應着太師您呀。看來太師往後的富貴榮華已深不可測了。”
說話間,鼠目中射出的紅光漸漸消失。道人從懷裡摸出把小刻刀,要把鼠目雕得更大一些:“此鼠眯縫着眼,射出的紅光有些凌厲,過於霸道。貧道幫它開開眼,好讓它鼠目炯炯,貼近太師,多些柔和的王者之氣。”
胡嵩聽得渾身舒暢,意猶未盡道:“一隻溫香軟玉的鼠形已如此神奇,那隻逃脫的白兔,不知又該有多少莫測的天機。”道人隨口道:“貧道這兩天就回去佈下天羅地網,專爲太師逮這隻白兔。哼,難不成它能跑到皇宮裡去?”
話剛出口,突然同時兩人念及一事,竟雙雙怔住。面面相覷了半晌,胡嵩打了個哈欠,假意睏倦欲眠,送走了道人。
這一夜,胡嵩徹底失眠了。
毫無疑問,這隻鼠形代表着他。因爲他是成化十六年生人,正好屬鼠。而當朝天子嘉靖,是正德二年出生,恰好屬兔。
這些年,嘉靖一直對他言聽計從,偏那次他探親返京後,嘉靖對他不冷不熱起來。現在出了灰鼠騎白兔,還有“灰鼠騎兔,天權易柄”的預言,莫非說他要騎在嘉靖身上,代天而立?
再者,就在前段時間,嘉靖得了無名之疾,躺在龍榻之上,動不動就汗出如漿,像負重奔跑過一般。直到道人打落這隻灰鼠,那隻白兔逃了,嘉靖才大病初癒。難道,這一切都是天意所爲?
他越想越覺一切皆有可能。
最後,他決定將這隻鼠形進宮獻給嘉靖。也許冥冥中,嘉靖這隻白兔已對他產生了敵意。伴君如伴虎,這話不是鬧着玩的。萬一哪天嘉靖翻了臉,他胡家就會陷入滅頂之災。趁眼下他還能進宮,把這隻灰鼠送進宮,看嘉靖這隻白兔還能往哪兒逃。
天還沒亮,胡嵩洗漱停當。臨進宮前,他猛然念及一事,頓時如坐鍼氈。他思忖片刻,喚過家將耳語了一番。
嘉靖皇帝一聽有寶進獻,忙宣胡嵩覲見。君臣禮畢,胡嵩獻上灰鼠道:“啓稟萬歲,莫看此物貌不驚人,實是書室之寶。子夜時分,它會雙目生光,將書中蠹魚蟲兒引進肚內消滅。”嘉靖一聽頓覺無趣,面帶不屑之色。胡嵩早已摸透了嘉靖的脾氣秉性,忙又道:“啓稟萬歲,此物還有一奇,那就是摸上去溫婉如處子之手,而且夜半寢中,能散發出馨香的處子之香,所以此物名曰溫香軟玉。”
果然,這麼一說,嘉靖來了精神:“好,朕就收了這溫香軟玉,今夜與它同枕共眠。”
見嘉靖毫無起疑之色,胡嵩鬆了口氣。可他剛回到家中,心又懸到了嗓子眼上。
家將向他報道:“老爺,不好了,藍道人逃跑了。”胡嵩大怒:“我讓你提了他的腦袋來見,你卻空手而歸,無用的廢物!”家將哆嗦着呈上一張紙:“在道人房間桌上,發現了這個。”
胡嵩接過一看,紙上是個“囚”字,旁邊寫的註腳:“此字前拆爲國內一人;後拆乃是一人懸在中間,無依無靠,家財蕩盡之相。願太師好自爲之。”
當夜,胡嵩輾轉反側,不能入眠。道人知道嘉靖是那隻白兔,怕他泄密,胡嵩纔想殺他滅口。可是,他留下那張紙又是什麼意思呢?
迷迷糊糊熬到天矇矇亮,突聽到府門前一陣喧鬧。胡嵩一激靈,莫非灰鼠將白兔騎死了,這是朝廷派人請自己去主持大局?想到這,他一躍而起,喜滋滋剛出臥室,就見府中涌進一隊官兵。
帶隊的將領宣旨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胡嵩辜負聖恩,意欲不軌,着軍衛派兵抄革拿下。欽此!”
胡嵩一翻白眼,癱在了地上。
嘉靖免去胡嵩一切職務,勒令他回鄉反省。兩年後,他的兒子胡世友被處以斬首,胡嵩也被削職爲民,所有家產被查抄。這時,胡嵩已是八十多歲的老人,無家可歸,只好在祖墳旁搭了一間小茅屋,靠吃墳地裡的供品爲生。
儘管這樣,他還深信堪輿之說。他爲自己尋了塊墓地,正是道人所說的涌出灰鼠騎兔的油坊舊址。他堅信自己死後若葬在這裡,後世子孫必能東山再起官拜宰相。
可他叫人一挖,竟挖出兩塊墓碑,分別是他的高祖和曾祖的。
當地鄉佬們告訴他,當年,胡嵩的高祖樂善好施,造福一方;而他的曾祖卻兇暴蠻橫,爲害鄉里。後來曾祖敗光了家產,死後竟無葬身之地。家人無奈,只好將他埋在高祖的墳下,形成了兩人共用一墳的上下鋪。因爲這事不光彩,加上墳地幾經變遷成了油坊,而且胡嵩官越當越大,鄉佬們爲尊者諱,就更不好意思向胡嵩提及了。現在他落了勢,鄉佬們嘆息之餘,也不好再瞞他了。
原來,這塊吉地上所出的宰相正是他啊!得知真相後,胡嵩一病不起。
這天他正在茅屋裡休養,有人來訪,竟是藍道人。
經過這番劫歷,胡嵩已看淡紅塵:“道長來得正好,你說老夫這幾年遭際,是否與高祖與曾祖同埋一墳有關?”道人點點頭:“你高祖行善,福德深厚,葬於此地,後世子孫若不發跡,是無地理,所以三代後出了你這個宰相。而你的曾祖作惡,禍延後世,子孫若發,就沒天理了,故此你兒子胡世友被處以斬首。所以說同樣的地,埋了善人就是吉地,葬了惡人就成了絕地。”
胡嵩點點頭:“怪不得老夫命數崎嶇,原來如此啊。”道人搖搖頭:“這你又錯了,其實你今日之禍早就種下了。還記得那油坊吧,你爲無足輕重的小事,就設計毀了人家的祖傳基業。你想,你屬鼠,油坊在你家祖墳上,每天榨油供應你這隻老鼠,所以你的日子才越過越滋潤。等你毀了油坊,老鼠沒了油吃,飢寒交迫,你也就淪落到了現在地步。一切還是都怨你自己啊。”
胡嵩細想,油坊被毀,還真是自己得意轉失意的分水嶺,不由沉吟道:“看來一切俱在道長掌握之中,莫非道長專爲油坊而來?”道人嘆道:“貧道確是油坊主的兒子,失去產業後,我家顛沛流離吃盡苦頭,使我銜恨在心。後來我在青石中掏出溫香軟玉,就以此爲餌接近你。只怨你貪慾太盛,金銀滿窖仍不知足,還想着千秋萬代都昌盛下去,結果你的貪心被我利用,鼠形被你送入皇宮,卻不知我替鼠開眼時,悄悄在鼠目上刻了字。子夜時分,鼠目發出紅光,將‘灰鼠騎兔天權易柄’八個字映射在牆上。嘉靖皇帝雖生性荒唐,卻心思聰敏,見字後自然品出其意思,你的下場也就不用多說了。”
胡嵩憤憤道:“好你個道人,你害得我家破人亡啊!”
道人正色道:“一路哭不如一家哭。你身居高位卻只謀私利不顧民生,光是京城下水道年久失修,每年雨季下水道氾濫,就不知淹了多少百姓,他們又找誰哭訴呢?”
當夜,胡嵩在孤獨貧病中死去,道人將他葬在油坊舊址旁邊。
不久,許多高官顯貴聽說這裡有吉地,不遠千里紛紛前來踏尋。爲胡嵩守墓的道人見了,就笑勸道:“我打小長在這裡,從來只見當官的來尋吉地,卻從沒見過當官的來上墳。回去吧,墳地好不如心地好,墓田好不如心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