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一刻。
河堤旁,葉席背靠棵風雨不進的古樹軀幹,半躺着,看着自己慘不忍睹的雙腿被兩根新折樹枝夾住,隨即撕拉一聲,又見冷凝霜乾脆撕了截長袍下襬,俯身纏繞,動作輕柔。
旋即,一邊用布條牢牢將腿腳與樹枝固定繫緊,後者一邊不時擡頭觀察着葉席神情。
見狀,葉席瞭然擺手,無所謂語氣:“沒事,已經沒知覺了。師姐儘管折騰,不會痛的。”
這是實話,葉席的雙腿確實已經失去了知覺,只不過這傷勢並非來自於方纔那場大戰。
河面一戰,葉席與那黑衣人其實並未能分出勝負,事實上也無需分出勝負,因爲最大的危險來自於周遭環境。
疾風驟雨下,又要防止對方突襲,又要找機會突襲對方,還要精準踩中河面上急趟過的漂浮物……分心幾用下,葉席與那黑衣人都未能揮出最完美的狀態,拼的,只是胸中一口悍不畏死的勇氣而已。
揚眉刀出鞘,生死毫間。
最後,還是環境決定了這場戰鬥的勝負,在一次他們齊齊躍起後,一時間河面上竟然空空如也,找不到任何落腳地。這等情況下,葉席與那黑衣人都沒猶豫,直接抱摔對方落河……黑衣人的想法,應該是同歸於盡。葉席的想法,則是水信印。
原本葉席是想着落水就用水信印,卻不想那黑衣人即使在複雜又湍急的水下,也像個瘋子似的緊緊纏着他不放,兩人就在漆黑如墨的水下翻翻滾滾,你踹一腳,我打一拳……大部分時間,則是兩人齊齊被從身旁穿梭而過的斷木滾石圍毆,葉席的腿腳也就是在那時候斷的。當然,那黑衣人也好不到哪去……
如若不是最後在急水流裹挾下,兩人措不及防的撞上一塊河牀暗礁巨石,他們真有可能雙雙死在水下。
也就是那一下子,讓葉席在瀕死之際終於擺脫了黑衣人的糾纏,順利施展水信印,被送到了下流河堤處。至於那黑衣人則在碰撞中瞬間就不見了蹤影,有沒有被淹死不清楚,但估計是懸了。
登上河堤後,葉席當時倒是沒有多想,簡單辨別了下方向,便拖着傷殘雙腿向上遊爬去。或者更準確的說,是向上遊迎去……他以爲這時冷凝霜肯定會沿着河堤往下游處找來呢,他多爬幾步,也能縮短點救援時間距離嘛……
沒想到啊,冷凝霜就像大腦忽然短路了一樣,根本就沒有找來,而是選擇待在原地,一動不動。如此,葉席就苦逼了,頂着暴風驟雨,整整在泥地裡摸爬滾打了一刻鐘,簡直了,如若不是求生意志實在堅挺,怕是早在半路上死八回了!
……
看着整整齊齊綁起來的雙腿,又擡頭看了眼正拭去前鬢汗水的冷凝霜,“謝謝,”頓了頓,葉席正色道,“師姐,你欠我一個解釋!”
冷凝霜擡眼對上視線,帶着幾許歉意:“抱歉,是我犯傻了,我該去下游找你的……”
“不是這事。”葉席擺手道,“方纔在河對面,師姐你明明有機會跑得更遠的,但你中途又忽然停下……”攤了攤手,表示不解。
老實說,葉席對此心中是有怒意的。本來嘛,已經定好的計劃,冷凝霜先走,他斷後,隨即他再找機會跳河輕鬆遁走……這計劃真的一點都不復雜,先前她自己也是認同的。
而如若她真的按照計劃不折不扣實施,有葉席拖延的時間,早早遠離河堤,那黑衣人是不可能追上去的……他是悍不畏死不錯,但無謂的犧牲相信他也不會傻傻的去做。
也就是因爲冷凝霜沒能及時跑開,反而在距離河堤僅僅幾丈遠的河面駐足停下,採集着什麼,這才讓那黑衣人找到了機會。
牽一而動全身,這也徹底打亂了全盤計劃。先葉席的拼命斷後變得不再有絲毫意義,其次他不可能不管冷凝霜,所以也就出現了捱上一刀強行突圍趕去救援的一幕,最後更是差點死在水下……
“抱歉。”冷凝霜抿了抿嘴,垂下眼簾再次致歉。
葉席見狀撓頭:“師姐不要誤會,我沒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恩,剛纔真的很危險。”
微頓,葉席是想說無論什麼天材地寶都沒小命重要的,不過話到嘴邊覺得責怪意味太重,還是選擇嚥了回去。
事情畢竟是過去了,且冷凝霜雖是犯了不小失誤,但最終結果還是好的,他們安然渡過了大河,甩脫了那幫黑衣追蹤者,再次得到了喘息機會。
當然,爲此葉席也付出了不小代價,最關鍵的是他丹田真氣已然耗盡,連現場刻個棗木印爲自己治療腿傷的真氣都沒了……
這無疑是最大的麻煩,代表着他們這逃跑二人組裡面唯一的生力軍都報銷了,隨後該如何繼續逃亡也就成了個棘手問題。
沉吟了會,葉席擡頭道:“接下來……”
“接下來我揹你。”
葉席一愣,隨即看着風雨如晦下神色平靜的冷凝霜,笑了:“師姐,我可是很重的。”
“我也是名修印師。”冷凝霜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簡潔、到位。
事實也就是如此,若只是名普通女子,那想要揹着葉席前行自是不易。但冷凝霜就不同了,她雖不擅對戰,但好歹也是名正兒八經的修印師,體質擺在那呢,只是單純背起個人還是很簡單的,就是度快慢的問題罷了。
葉席也沒矯情,乾脆點頭應下:“好,那我們休息半刻鐘,隨後趁着水信印效果還未消失,再返回對岸去。”
指向一旁好不容易闖過來的湍急河水,解釋道,“除了與我一同墜河的那人外,先前岸邊還有幾人,他們看到師姐你渡河後,肯定會想辦法繞過來繼續追蹤,說不定現在已經在來的路上了,所以我們需要再行折返回去,當然,爲了防止對方留人在對岸守着,我們需要往上游走一段路程再行登岸,這樣一來可以拖延時間,二來我們應該會碰到另外一夥人,有機會……”
不等葉席解釋清楚,冷凝霜便搖頭道:“我不需要知道這些,待會你指路,我去就是。”
這態度自然不是推脫責任,而是信任。
“好吧。”
“給。”
看着遞到眼前狀似振翅飛燕的棕色菌類物事,葉席怔了怔:“這是……”
“環樹燕耳,普通草藥。”指了指葉席前額頂着的碩大包包,冷凝霜淡聲解釋道,“揉碎外敷,可以消腫化瘀。”
“謝謝……呃?”接過那環樹燕耳,葉席驀地一頓,腦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現出一副畫面,之前對方在河面駐足停下時,好像正是在棵斷木上採集着什麼……擡頭,在遞出藥材後,冷凝霜已經離開原地,走到古樹另一側,斜躺着密目養神,明顯在爲待會的行動蓄積體力。
張了張嘴,葉席最終什麼都沒說,力捏碎環樹燕耳擠出汁液,貼着額頭大包輕輕揉轉着。
樹下,兩人靜默無言。一丈開外的地方,雨水嘩嘩……
……
半刻鐘後,葉席額頭大包並未見到明顯消減,這是正常的,只是普通草藥而已,哪能立竿見影,不過來自額頭的疼痛異樣感確實有所減緩。
兩人再次來到河堤旁,不同的是這次是冷凝霜揹着葉席。別說,由於冷凝霜的欣長身高,這畫面瞧來還挺和諧的。
“咳咳,恩,往上游走。”
葉席不是個大男子主義者,至少沒到直男癌的地步,但如今被冷凝霜穩穩揹着,卻也多少有點尷尬異樣,輕咳兩聲,言簡意賅的指明方向後,便不再開口。
相比起來,冷凝霜的神色就要鎮定多了,一如往常,淡定從容……但也就是這種風輕雲淡的熟稔,總讓背上某人有種媽媽背兒子的羞恥不自在感……
好吧,冷凝霜真沒想那麼多,聞言直接踏上河面,踩着咆哮浪花,向着葉席所指引的上游處走去。
所謂上游處,其實也就是他們此前來時的方向。
冷凝霜的度確實不快,醉心於煉丹的她想來也不會去研究什麼身法,只是靠着一雙大長腿,以一種比常人稍快的步伐度,穩穩前行。
大約過了十分鐘後,兩人順利在一處地勢稍緩的水窪處登岸,葉席沒有猶豫,一指地上水窪:“打個滾,我們需要暫時藏匿行蹤……呸呸呸……”
好吧,冷姑娘有點實誠,兌現了她之前依言行事的承諾,而且效率賊高,這邊話音剛落,她就乾脆在泥地裡打了個滾,然後措不及防的葉席就悲劇了,吃了一嘴泥水……
“咳咳……沒事沒事,我的我的,我們繼續,哇……”
一點小意外,並不影響大局!
穿過水窪地後,兩人再次進了山脈,鑽進野林,如果冷凝霜有夜視能力的話,相信她會對周遭環境眼熟的,因爲這裡正是他們方纔在被追殺時途徑的地方。
葉席要來這裡,當然不只是想打個回馬槍那麼簡單,一路不時吩咐着冷凝霜俯下身來,仔細觀察着地上或深或淺的痕跡,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果然還有一羣人跟着啊……是誰呢?”
沒錯,葉席其實早就察覺到在他們身後緊追不捨的,除了那羣頗爲兇殘的黑衣人外,還有另外一夥人存在,只是葉席不知道來者的身份而已,是敵是友也無法判斷。
注意,這敵友關係不是指對他們兩人而言的,在葉席看來,對方在眼睜睜的看着他們兩人被追殺了大半個晚上,卻絲毫沒有搭把手的意思,那就自動歸類爲敵方了,或者至少是屬於不友善的那方。
葉席現在想知道的是這第三夥人與那羣黑衣人的關係如何,從目前痕跡上來看,兩夥人一直是相安無事的,甚至都沒碰面的樣子,像是友方。但若是友方,此前爲什麼不幫助那羣黑衣人圍剿他們呢?只是跟着,還一跟就跟大半夜?
這是解釋不通的,因爲這顯然不是爸爸去哪兒的節目現場,沒必要走到哪跟到哪。
罷了,不管何方神聖,既然你們先前選擇了袖手旁觀,那就不要怪我現在還你們一記隔岸觀火……
“師姐,洗去僞裝,跟上去!”
……
“看不懂啊……”
湍急河流旁的稀疏野林中,耿輕侯俯身看着地上反覆來回的足跡,連連皺眉搖頭。
託這場暴雨的福,他們現在不用再順着葉席兩人痕跡,直接跟着無面死士留下的足跡就能輕鬆形成追蹤。但現在問題來了,前方帶路帶的好好的無面死士,在大約兩刻鐘前,像是忽然內亂了似的,分爲好幾路,有的待在原地,有的往河流上游走,有的往河流下游走,一副要渡河過去的樣子,但等耿輕侯率人準備跟着渡河時,對方竟然又折返回來了,雙方差點沒直接迎面撞上……
“難道那兩個學院雛兒就躲在附近?可是沒道理啊,若真是如此,大雨之下,無所遁行,屍兵應該很輕易就能找出來纔對……嘖嘖,看不懂啊看不懂……”
這時,守在野林外圍的隊員迅轉身回報,“老大,去往下游方向的無面死士折返回來了,正朝我們這邊趕來。”
“又來?這羣無面死士怎麼跟無頭蒼蠅似的。”
“他們應該是跟着那兩個學院學員才這樣的吧……”
“那也用不着渡河啊,上游下游他們都有人守着……”頓了頓,那名隊員側頭看向不遠處的湍急河水,語氣戲謔道,“總不能那兩個學院學員在河面上來回跑着玩,這才帶着他們前後奔波的吧?”
這當然是玩笑話,至少在治印司隊員看來是這樣沒錯,因爲只看那湍急水勢,就知強渡不得,更不提來回跑着玩了。
但有時真相就是這般不可思議,隨口一說,搞不好就是事實。
“誰知道那小子又在玩什麼花樣!”耿輕侯搖頭起身,當先向後方走去,“行了,我們退一退,別與那羣無面死士撞上……”
話音未落,就見那方向忽然匆忙奔來個隊員身影,揮手大喊,“老大,不能往這邊退,這邊有幾名無面死士過來了,度很快!”
“恩?”耿輕侯聞言下意識轉身,卻見先前那名回報的隊員呆了呆,“不是我這邊嗎……”頓了頓,霍然轉身,連滾帶爬的重新奔回方纔放哨位置,只一眯眼,神色便驟然大變,“我這邊也也也……老大,我們好像被圍了!”
“慌什麼,無面死士的目標又不是我們,錯開就行了……走這邊!”耿輕侯沉臉訓斥了聲,隨即環顧左右,果斷帶着一衆屬下撤出野林,向河流堤岸靠去。
應該說耿輕侯的話是有道理的,無面死士若是想向他們動手的話,完全沒必要等到現在。
但不知怎的,耿輕侯的耳朵忽然有點燙,這是他每次身臨險境時都會有的徵兆……孃的,該不會真衝我們來的吧?沒道理啊……
事實證明,這世上沒道理的事情多了去了,否則怎麼會有造化弄人一詞呢?
一行人剛走出稀疏野林,前方如幕暴雨中,一道身影憑空顯現,手持雙匕,靜靜站立。
轉頭,後方幾丈外,簌簌輕響,幾名黑衣人悄然走出野林,打頭者正是此前與耿輕侯交過手的那名蒼老黑衣人。
嘩嘩暴雨下,耿輕侯前後望了眼,左手背後打出幾個手勢,讓一衆屬下提高戒備,隨即擡起右手抹了把臉上雨水,衝着那名蒼老黑衣人高聲招呼道:“晚上好,這麼巧啊,在這裡遇到了……恩,有事嗎?”
蒼老黑衣人眯眼掃向場中,宛若鷹隼一樣的銳利目光逐一從治印司所有隊員臉上掠過,最後,沉聲道:“把人交出來,我放你們走!”
“人?什麼人……我幹!”
耿輕侯聞言先是一愣,隨即想到什麼,整個面部表情都僵住了。他不蠢,蠢的人也不會有小神捕的頭銜,心思百轉後,抽了抽嘴角,“你們……是跟着那兩人的痕跡追到這裡的?”
蒼老黑衣人重重點頭。
“呵……呵呵……”耿輕侯下意識舔了舔嘴脣,明明有雨水滋潤,但他現在卻仍然覺得嗓子眼有點緊,有點乾澀,神情似哭似笑,“如果我說我們是被人給陰了……你信嗎?”
“不信!”
“我就知道,小子,算你狠……動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