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賞一人而三軍振者,賞之!
此乃御下之道。
柳毅懂,但並不盲從。
任何道理都在隨着實際情況而改變,利益能夠撩撥大部分人的野望,想要短期即見效果,卻未必比得上威懾。
倘若驅策一羣敵國俘虜去攻城,那麼想來血腥的鎮壓,絕對比真金白銀,更直接有效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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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這些山賊嘍囉、大盜,都是他眼中屬於自己的財產、資源,當然不吝仁慈。
可就在他感受遠處那股沖天殺意騰起,再沒了對於幻象的懷疑,蟄伏爪牙的他,終於提前露出森森獰意!
轟隆!
山寨大門被人暴力轟開,兩旁崗哨上的嘍囉,直接慘叫着跌下,摔殘摔死。
筆直的黃龍這時纔在那人身後瀰漫開來,如此強勢。
大敵當前,顯然巡山賊匪的音訊,已經葬送。
柳毅沒有看向那個面黃肌瘦、爛衫赤足的中年漢子,他所有目光,全都匯聚到了來人腋下夾着的常磐身上。
小胖子同樣看到柳毅,衆星拱月,少年本就鶴立雞羣的風采,這時更是璀然醒目。
掙扎了幾下,那人竟是果真把常磐放下。
小胖子欣喜的朝着柳毅跑去,然而只走出幾步,復又不知想起什麼,大聲喊了起來。
“毅哥兒!毅哥兒!別怕!你快過來!這位大叔不是壞人,他是江湖上有名的大俠,來救我們脫離苦海哩!”
也不知廉韙究竟同常磐講了些什麼,小胖子分外雀躍,早沒了先前頹廢。
一般人做不出的決定,在那一大一小兩人身上,彷彿不成定律。
柳毅心中不禁咯噔,他清楚常磐所謂“苦海”,顯然不止青虎寨那麼簡單。
他冷然朝着廉韙望去,並沒有從對方眼中看破點滴。
可氣機感應,卻又分明覺察,那男子明顯將縷縷真力布在常磐周圍!
柳毅並不清楚自己和超一流的差距有多大,但他看得出男人眼中對於山賊弩陣的無視,同樣明白那些環繞的真力,是一種變相的保護,而非禁錮、脅迫。
他究竟是如何愚蠢到相信一個初初見面之人,反將總角之交再三告誡,棄之一旁。
他又究竟如何肯定山賊窩裡出去的傢伙,值得信賴,不是誑他踏入陷阱。
常磐滿臉希冀的盯着柳毅,他隱約能感覺對方投身賊巢的苦心。他相信廉韙果真是傳說中的大俠,哪怕他淺薄的見識,根本不清楚廉韙二字代表了什麼。
柳毅總能感覺他人流露出的情緒,所以總在懷疑。
常磐,卻願意付出更多真心,以期換取善意,這對他來說,並不可笑。
鶴立雞羣的白衣少年,面色漸漸由寬慰,冷了下來。
良人的固執,只是魔頭眼裡降低笑點的養料。
他覺着自己根本不認識常磐,對這小子輕信他人,感到好生失望。
原本,他還打着同那人虛與委蛇一番。這時,默然靠座交椅上,全然沒了興致。
無視了山賊們驚疑不定的目光,他冷冷掃視四周,就連濮譽那等不露聲色的傢伙,都爲冰風颳過的寒意刺骨戰慄。
無甚興趣詢問對方來由,柳毅默默存想着腦海中那一扇橢圓形幽藍門戶,懸浮在通篇個人資料之下。
他猛的站起,怒視來人,把臂一揮!
“放!”
愣神只在瞬間,常磐眼中的愕然還沒醞釀成絕望,唯獨黃臉漢子,清亮的眸中寫滿了然嘲諷。
咻!
箭陣風暴,筆直蓋去,轟然如柱!
...
千里荒漠,零星的植株萎靡頂着炎陽,一隻蠍子鑽出沙堆,正好竄進一副半掩在沙礫中的枯骨,沿着彎曲開裂的骨質爬了上去。
蜥蜴躲在仙人掌下懶洋洋的乘涼,時而曬吐舌頭。
孤零零的斑鳩劃過天空,紅着眼搜索着並不存在的綠洲。
幾朵白雲悠然飄過,灑下大片陰影。
白雲之巔,依稀能辨清一襲人形,莫不是天上仙君?
卻見白雲身後,一線火焰筆直蔓延,宛如剛剛飽飲豎立屠刀泣下的血。
紅的炎,撕裂了空間,拖着長長的尾跡,彷彿要把天幕分割成了兩爿。
白雲上原本瀟灑的身影,兀然變得倉惶狼狽起來!
“呵呵呵!即墨,你跑什麼。占卜尋人,卻不正是你玄元宗拿手絕活。你若再跑,來年我定斬你一脈絕戶!”
甜美的音質,彷如九天仙女充滿誘惑的歌聲。清脆悅耳,很難想象聲音主人竟然隨口說着滅人滿門之事。
“闕月!你明知窺測輪迴乃逆天之舉,何苦一再爲難於我!你修爲遠在我之上,尚不敢妄測天道。莫非我玄元宗一脈,便要人善被欺?”
當先雲彩忽然加速,原本悠閒的架勢,遽然在血色撲上前,迸發出逃命的架勢。
要說玄元宗修士不善殺伐,大都主修卜術高人,在修行界同道中戰力皆是墊底。然而玄元宗卻有一絕,使得許多對蓬萊門徒懷有惡意的外道高人,始終無法如願。
縱雲術!
登雲、爬雲、駕雲。蓬萊玄元,除卻卜術冠絕天下,破境之速冠絕天下,腳底抹油的功夫也是頂尖。
據說玄元宗某位前輩曾在天下同道面前誇下海口,玄元宗任何一位真境高手,都有無視境界差距,任意時刻都能一馬當先的本事!
要說那人當年醉後放下這等豪言,顯然是過於誇張,你縱雲再快,莫非能比得日夜神遊、出入青冥?
可豪言背後,本就代表着絕對的信心。除了被人打悶棍套白狼,玄雲宗還當真極少有弟子正面遭到擒拿。
任你修爲再高,再能打殺。我自騰雲駕霧,逍遙天外。除卻禁地,天下還有何處不可去得?這便是玄元弟子的口號。
雲朵和火線去的極快,陰影來不及在地面鋪開,血色彷彿果真隔開了天幕,久久不肯散去。
地面上,在沙堆裡乘涼的蜥蜴,疑惑的盯着天空,吐了吐分叉的舌頭。
蠍子艱難的爬上骨堆,驕傲的站在頂點,揮舞着鉗子。
兩坨血肉忽然從天空掉落,依稀還能辨出似乎像是某種生物蜷縮着的翅膀,可惜很快被沙海吞噬了痕跡。
“呵呵!呵呵呵呵呵!好!好!好得很!若明年今日不能殺光你一脈老少,我闕月二字便倒過來念!”
“哈哈~月缺?月缺其實也不錯!都說你闕月心狠手辣,是神宗的毒瘤,我看着卻也沒什麼特別。除了欺負欺負矬鳥,你倒是去東海殺殺看,我一脈老少都在蓬萊島上呆着呢!哈哈哈哈哈!”
清婉的聲音遠遠傳來,越發冰冷。
原本倉惶的男子,彷彿宣泄着心中不滿,大聲調笑諷刺。
...
呼嘯而至的箭矢,成片壓下。
快,實在是太快,未及眨眼,冰冷的鐵腥已然鑽入鼻尖。
常磐甚至連恐懼的意念都來不及流露,本能就想用手去擋,掌心已然覆蓋上一層濃郁的藍色電網。
弩矢的速度當然比箭快,又哪裡快得過閃電。
電光自然遠比箭矢快得多,甚至幾乎和意念同步。
可惜小胖的動作,終究跟不上腦海傳達的命令!
小胖沒死,當然沒死,柳毅不想殺他,廉韙更不會讓他送死。
數十鋼箭幾乎同時定在眼前寸許之地,由極動到極靜,沒有發出半點噪音。
那就彷彿足矣射穿一頭水牛的利矢、生生嵌到一片膠質中,不得動彈!
雜亂的呼嘯聲連綿傳至,不絕於耳。
山賊們放箭的動作可談不上整齊,甚至這時還有零星的攻擊落下。
壓來的飛蝗成幕,定住後,終究比不得鐵壁銅牆。
然而那一簇簇尖銳,尖銳縫隙間流露着的光明,卻被鋒刃反射,棱光燦燦,耀的常磐呆滯。
他甚至忘了驚恐、忘了尖叫,只是愣愣從那些箭簇縫隙裡,看着許多日前還對他溜鬚拍馬的嘍囉,麻利的上着弩矢。
他看到被重匪拱衛在中間的柳毅,鼻頭一酸,百感交集,連恨都恨不起來。
恐懼隨着茫然逝去,還未及體味,許多情緒已經融成一爐。唯有胸前帛書覆蓋的地方,清明舒暢。
襲向常磐的弩矢,看着極多,畢竟零星。
近四百號山賊,算上家眷健婦能操動弩矢的,足足五百多柄強弩一致對外。
強弩上刻着編號,顯然不止出產了一個批次,事實上這些本就是大唐官署軍用品。
軍用強弩出現在山賊窩裡,這等奇葩的事兒,也只有不周山界纔會發生。
其中至少有八成嘍囉,自主瞄準了廉韙,而非和少數同僚般亂打亂射,甚或伺機發泄心中不滿。
第一波箭雨只是讓常磐驚悚於面前的箭簇,廉韙就幾乎直接被堆在下面。
無功而返,早在柳毅預料,卻讓另外幾大當家面色難看起來。
至於普通嘍囉,興奮於弩矢強悍的威力,又無人喊停,一波射完,立刻又是一波接上!
第一輪箭雨將廉韙佈下的氣罩包裹成刺蝟,第二輪箭雨落下,黑壓壓一片蔥鬱雜草般的箭殼,直接讓刺蝟成了烏龜。
山賊們興奮大叫,哪裡看得出背後異象。
第三波箭雨終究沒能爆發,柳毅早就回座,心頭剎那警懼,當時不及思索,足下一點,直接帶着巨大的虎皮交椅旋轉了身子,厚實的鐵木椅背成了盾牌!
底座同青石摩擦出難聽的聲音,早就被海潮爆發時磅礴的呼嘯掩蓋。
老李被他提前一腳踹入了身邊花壇,濮譽留着心眼,直接掩至一旁樑柱後!
轟隆!
箭簇的轟鳴亦能驚天動地,勃然爆發開來的箭潮,威能何止比機簧彈射暴漲數倍!
哐當!
沒有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清脆,柳毅坐着,面對空無一人的聚義廳,只聞耳畔一聲巨響,背後猛的就是一震!
鐵木交椅第一次顯示出本質的堅韌,釘着大片箭矢,尾翼同木杆深深嵌入椅背,竟是未碎。
長長的白痕在地上犁出,柳毅只覺身後彷彿有個巨人猛推了一把,牢牢抓着扶手,隨着椅子滑出數丈,方纔一腳抵在聚義廳前臺階,無視了坍塌屋檐落下不少土灰!
沒有慘叫,沒有驚呼,就和他先前動作,直取首座之位,並非負面情緒不曾滋生,而是來不及體現。
再可怕的蓄謀,也要時間醞釀。再悲哀的情緒,也要時間去流露。顯然,被人惹毛的廉大俠,根本不準備留下這樣的時間。或者,他本就打着趕盡殺絕的心思!
閒風捲着一地塵埃掃過,木牆小屋一排排坍倒,除了那些主要建築、結構夯實,整個山寨幾乎在次這悍然反擊下,塌了一半。
道武高手之所以能夠橫行天下,便是因爲他們有那等肆無忌憚的資本。除非以武抑武,以暴制暴,普通人如何能抵得過力拔山兮的怪物!
數量都會在彼時變得毫無意義。十萬大軍絕對能堆死超一流高手,但超一流高手每天只要宰上千人,總有屠夠十萬的時候。軍隊聚在一起,的確能形成威懾,但假使那樣,便不用耗費大量資財,譬如更多民夫?遑論用千萬人去防範一人,委實可笑。
四百山賊壯丁,五百多把軍用強弩,佔着天時地利人和,佔盡先機,結果竟然那麼可笑。
“吱呀”一聲,在這死寂蕭索的山寨,顯得尤其突出。
柳毅坐着背上滿滿倒栽箭矢的大椅,漠然轉過身來。
臉上勾勒出一抹平靜的笑,他的心底,如鏡湖面卻開始攪動。
面前廣場早已血肉模糊,許多山賊嘍囉直接被箭潮分屍碎骨,暗紅的粘稠液體淌了一地。
柳毅是個冷血的人,面對死亡,無動於衷,可這不代表,心中不會有着怒火。
那幾百人,可早被他打上私產的烙印。
假如能夠給他兩年時間,縱使寬限還要打個折扣,他相信結局定會不同。
他想過弩箭只能用來消耗對方體力,興許運氣好能讓他擦破點皮什麼的,終不料迴應慘烈到這等程度!
嘍囉全滅,更遠處還不知有多少死傷。
成氏死了,屍骨無存,只有幾縷沾血的碎布,證明她曾經存在的痕跡。
濮譽死了,他夠警惕,怎料其中特別有勁的幾根飛矢,直接洞穿了庭柱,射穿了他的臟腑腦顱。
許是特別關照,許是他運氣特別差,總之,那具屍體,睜着眼,難以瞑目,倒在了地上。
老李廢了,他匍在花壇裡,誰想青石花壇整個飛了半邊,直接把他壓在下面,這時早就生生疼的暈去。
柳毅不知怎的,這時竟然流露出一絲悲涼,心許是兔死狐悲?
噗通!
重物落地的聲音響起,而後是劇烈的咳嗽,紛飛的血沫甚至噴濺到柳毅身邊。
無需多看,方纔一眼掃過,他以爲刀槍不入的陳震,直接被箭浪衝擊掛在牆上!
聚義廳的牆壁夠厚,的確堅實。
陳震的皮也夠厚,或許得益箭矢倒着襲至。
狼狽站起的陳震,只覺五臟六腑懼裂,鼻青臉腫,耳朵掉了半片,哪裡還有偉岸氣度。
倉惶掃視四周,只見得殘垣斷壁,血流漂櫓。
“啊!!!!!!”
發出一陣受傷孤狼般的咆哮,陳震血紅着眼睛,惡鬼一樣朝着安坐榻上的柳毅撲去!
柳毅騙了他!
是的,柳毅騙了他!他說來敵有利可圖,他說那人不過一流下品修爲,他親手施展了一道神秘莫測的雷法,他證明這不是在自尋死路!
事實證明,他的基業已經在這次豪賭中,毀於一旦!
咆哮着的瘋漢,最終沒能掐住柳毅脖子。
一道遠遠襲來的劍氣,直接讓他身首分離。
柳毅笑了,這次是真的笑了,覺得無比可笑。
他的笑容很快僵在臉上,因爲來人把第二道劍氣賞給了血泊中的老李。
咔嚓。
鐵木椅柄直接被掐碎,依稀可辨雷火灼燒後焦黑的痕跡。
他冷冷看向中年,慵懶的後仰着,指了指遠處尖叫慌亂的綽綽人影,那些都是方纔反應過來的山賊家屬,大部分還懵着。
“怎麼,不繼續殺。”
柳毅能感覺到中年男人的殺意,同幻象中一般無二的殺意,到此刻,他才發現,原來自己猜錯了。
那凝若實質的殺意,並非僅僅針對他一人,而是整個山寨,所有人!
中年男子沒有回話,常磐駭然回望着他。
許多故事裡總會把戰鬥前的攀談描寫亢長,也許多半惺惺相惜的對手,的確想讓對方在死前留下些什麼。
柳毅也希望自己能像故事中一樣,先和那人廢話一通,最後發現原來兩人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化敵爲友,一起打天下,醒掌殺人劍、醉臥美人膝。
可惜,中年人又一次以行動證明了自己的決心。
風掠過,這次風勢有些大,吹散了常磐身邊的血腥氣,卻讓不少紅點濺起,沾染柳毅衣襟,宛如潔白的雪地裡綻放出朵朵梅花。
中年人消失在了原地,帶起那股風勢,不遠處響起零星的慘叫,昭示着他目下行徑。
常磐直視仰倒在靠椅上的柳毅,伸出手來,似乎想要解釋些什麼。
然而入眼修羅地獄般的場景,卻又讓他胃裡翻騰,根本無法開口。
他覺得噁心、覺得厭惡、覺得傷感、唯獨不曾後悔。
他看着廉韙殺人,殺人如草不聞聲,尤其幾個頭目倒下,又覺得好生快意,彷彿日前心頭那把不曾宣泄的野火,終於熊熊燃燒殆盡。
“他們...他們是山賊!”
常磐澀聲,也不知是要說服柳毅,還是純粹告訴自己。
柳毅疲憊的閉上眼睛,再次睜開,又抹上新的堅定。
“他們也是?”
指了指生命璀璨燃燒的方向,柳毅很是平靜。
在他眼中看不到生命逝去的哀傷,唯有濃濃的惋惜和遺憾,當然、也許尚有些別的什麼,常磐不曾看懂。
常磐蹙眉,低下頭去,無言以對。
...
“呵!他們是幫兇,當然該死!”
黃臉漢子從遠處走來,身上滴血不沾,就連赤足都相當乾淨。
他看着分外佝僂瘦弱,其實挺直身子,骨架不小,生生撐起一副錚錚氣勢。
柳毅沉默,並不就“幫兇”二字的概念與他爭論,也懶得質問那人怎麼不上魔宗殺個夠。
在某些固執偏執的頑固分子看來,所有道理,但凡違背本心,就沒有任何道理。
“走吧!”
中年冷言冷語,這次竟是衝柳毅發話。
柳毅愕然,擡起頭詫異瞥了他一眼,隨即捕捉到常磐臉上欣慰釋懷的笑,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