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無儲君,社稷難安!
尤其是建立在始皇帝已經五十多歲直奔花甲的年齡之上。
從龍之功未必所有人都看得上,但是所有人肯定都迫切需要一個穩定的繼承人,給予自己一個明確的方向,以使自己可以繼續安然的享受來之不易的一切。
人心總是趨向於安定。
只要皇帝不閒的沒事養蠱,大部分人都希望儲君早早定下來。
因此,始皇帝話音落下,朝堂羣臣,霎時之間屏住呼吸。
始皇帝想登基繼位至今已有四十年有餘,迄今爲止,儲君都未曾定下。
別說定下,甚至從來沒有拿出來公開討論。
往往有議論儲君的奏摺,也都是留中不發。
如今,這還是自始皇帝登基繼位以後的頭一遭。
哪怕馮去疾等人心中早有準備,但是終於從始皇帝口中說出來的時候,依舊有一種撥開雲霧的喜悅。
始皇帝,終於要將這件事堂而皇之的拿出來了!
趙泗坐在始皇帝側位,觀察著朝堂百官的言行。
壓抑不住的激動之情是掩飾不住的。
但是令人驚訝的是,始皇帝終於放開了一天口子,一時之間,朝堂之上,竟然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唯有,呼吸聲,重了幾分。
王翦老神自在的閉目養神,李斯一臉嚴肅,看不出來任何神情。
馮去疾幾次欲言又止,看起來蠢蠢欲動。
文武百官,不外如是!
“自陛下御極以來,四十一年,平六國而定天下,驅匈奴東胡月氏以北,逐蠻夷嶺南五十六部於南,立九江,象郡,河西,河內,修築長城,以爲王事,誅徐福於大澤,統御中原,攝蠻夷戎狄於四方,海內海外,旌旗所起之地,皆是秦土,奮六世之餘烈,擴疆數倍不止,武功已超歷代先王皇帝,唯無儲君,社稷難安,人心難定,是故六國之地,庶人多思先王……”
訝聲歸訝聲,但是面對這來之不易的機會,依舊有人出聲開口。
畢竟,大秦的文武百官乃至於天下的普羅大衆,都迫切的需要一個儲君。
在這個時代,某種意義上來說,儲君就意味著希望,意味著盼頭。
意味著,未來的安定。
人最害怕的是動盪不安和難以預測。
而偏偏這是一個君王更替,政隨人來而興,隨人去而亡的時代。
出聲者是一個御史,如果趙泗沒記錯的話,名字叫蘇魚,是一個儒家弟子。
這人很有意思,話裡話外明明是在誇始皇帝,但只提武功不說文治。
嗯,嚴格意義上來說,也沒什麼不對。
始皇帝的武功不必多說,他的政策的深遠影響也不用多說,但多半是不符合儒家的思想的。
好在儒家勢衰,在這種關鍵的日子,也只能哄著始皇帝,只是若說文治卻多半是開不了口的。
不過話到末尾卻話音一變。
言及長公子扶蘇爲人寬仁而體恤萬民,剛毅且不失勇猛,經營隴西,能開疆擴土,亦能讓匈奴心服而不再生亂。
而長公子的兒子趙泗也同樣心懷天下,受上天所眷。
隨徐福出海,卻不負王命,雖不曾尋得仙,卻能夠帶回來神糧。
使五穀增產,六畜生息。
造紙而全教化之功,改制鹽之法以利萬民。
能於微末之間認出來身懷大才的能人,且能夠知人善用,韓信固有帥才,若無趙泗,不過淮陰一受辱少年。
爲人大度,能夠寬宏的放過項家,放過項籍而只誅首惡,項籍立功以後還能夠不徇私枉法,不因爲他是戴罪之身而對他有所歧視,一一兌現了對他的封賞。
最後!也是最關鍵的!
趙泗不畏懼朝堂之中的奸佞,敢於勸諫君主。
使大秦賦稅降爲十一,使庶人得以寬息,停阿房,停始皇陵,以釋數十萬百姓,使父子能夠團聚,夫妻可以相逢,一家丁口,可以安居樂業。
說實話,蘇魚對趙泗的觀感還挺不錯。
雖然趙泗提出了臭名昭著的遷王陵令。
但值得一提的是這個時代的儒家也挺接地氣的,這是先秦,可不是後世的腐儒,能站在廟堂之上的儒家弟子,基本上都有各自的可取之處。
況且這個時候別說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了,儒家內部一分爲三,還有各種私學一家之言,彼此之間狗腦子都快打出來了。
因此遷王陵令在儒家內部受得評價其實是褒貶不一的。
蘇魚是尊崇王道之人,認爲遷王陵令並不是什麼惡政。
說白了,王道強調的就是中央集權,同時也認可了法家的一部分思想。
天下,大爭之世,諸子百家都在求變,哪還涇渭分明?
尤其是被已經被按著摩擦過一次的儒家。
事實上儒家罷黜百家之前,最先淘汰的就是儒家內部的軟弱派……
攘外,必先安內嘛……
不過禮法之制依舊在深深的影響著蘇魚,譬如他認可趙泗,也接受過大人物的指點,知道始皇帝想要的是先立太孫而邊緣化扶蘇,但是他依舊認爲應該父死子繼,傳承有序,不認可始皇帝的做法和行爲。
總之林林總總說了很多,夾雜著很強烈的政治傾向。
總體上誇獎了扶蘇和趙泗,並且認爲現在的大秦最需要的恰恰好好就是扶蘇和趙泗這樣同時具備聖王品質的儲君,因此認爲如果大秦的未來可以讓他們父子來繼承,那大秦三代以內的興旺就是可以預見的事情。
馮去疾聽完眉頭有些微微皺起。
事實上馮去疾作爲御史大夫,早就和麾下御史通過氣了。
他不想在這種時候讓始皇帝有絲毫不快。
哪怕一星半點!
因此馮去疾的想法就是放棄一切哄始皇帝開心定下儲君。
陛下喜歡趙泗,想先立趙泗爲儲那就先立,扶蘇是個陪襯那就是個陪襯。
可人終究不是聽令行事的機器人,實際上始皇帝的所作所爲,馮去疾不敢表達意見,朝臣也有一些人頗有微詞。
父不知子,子不知父,明明都不錯,何至於此?
馮去疾擔憂的瞄了一眼始皇帝,卻見始皇帝臉上並沒有露出什麼不悅的神情,甚至於聲音還有一些愉悅?
“諸卿以爲如何?”
趙泗聽著始皇帝的口氣臉上露出了幾分如釋重負的表情。
看樣子,自家老爺子,是信了。
不管怎麼說,信了就行,畢竟長命百歲,始皇帝哪還會因爲這點小事著急?
蘇魚開口,復又有百官陸續開口議論上前進言。
總體來說其實內容大差不差。
都認可扶蘇和趙泗。
最起碼就目前而言扶蘇和趙泗對比於始皇帝肯定算得上是和藹可親聽得進去人話,不至於把羣臣當成守一般調教。
至於政見衝突什麼的那反而是以後的事情。
區別無非在於有人提議乾脆同時定下來太子和太孫。
有人提議按照順序先定下來太子,再定下來太孫。
有的更激進一點只提出了立趙泗爲太孫卻渾然不提扶蘇的事情。
一時之間,衆正盈朝。
趙泗再一旁旁聽的有點繃不住。
總感覺滿朝文武說起來儲君這個事意見莫名其妙的統一。
懂了,他們其實不是渴望立儲,而是渴望一個新的皇帝。
立儲,不僅僅是讓天下庶人有奔頭,也是讓他們自己心裡有個奔頭。
看樣子始皇帝給他們造成的心理壓力著實不輕,雖然始皇帝並未濫殺功臣賞罰有度,但是他麾下的文武百官,面對這樣一個君王,屬實是亞歷山大頗有微詞,只是不敢放屁。
趙泗聞之眼中帶著促狹的笑容。
也對,從龍之功也不是誰都能混上的,如此衆正盈朝只能說明一件事,羣臣苦始皇帝久也。
對他們而言,始皇帝遲遲不立儲或許並不是猶豫不決,而是不想分享自己的權勢。
始皇帝之所以今日放開了口子,或許是因爲身體漸漸衰老而江河日下所以選擇了向歲月低頭。
羣臣對立儲的熱衷有一部分恐怕是因爲始皇帝帶來的壓迫感實在是太強了。
如始皇帝朱元璋如此勤政之帝王,他麾下的百官心中想的恐怕也不是勤政,而是貪權。
“有得熬咯……”趙泗嘿嘿一笑靜靜地看著文武百官的表演。
喧囂幾至於鼎沸,卻驟然冒出來一句不合時宜的聲音。
“泗非嫡長,安能妄立太孫?儲君繼位若無法度,其後必亂。”
話音落下,驟然之間喧囂之聲猛的彷彿降了八度,羣臣皆目視發聲之人。
馮去疾兩眼瞪得滾圓,直勾勾的盯著開口之人。
莊方!
楚人!
他怎麼敢?
他確實有點想不通,也確實忽略了蠢人會幹出來什麼樣的事情。
馮去疾屏住呼吸,王翦閉著的眼睛睜了開來,也看向其人。
就連一直面無表情的李斯也眉頭緩緩擰動。
以嫡長論啊……
這是很早以前李斯就考慮過的事情。
畢竟,他走到這一步,需要一條退路。
不過始皇帝對趙泗的寵愛和重視超出了李斯的預計,爲趙泗佈置的種種安排可謂穩如泰山,因此李斯也就沒再想過這件事。
畢竟,趙泗已經是大勢所在了。
嫡長?有個毛用?
而今日的朝堂也沒有超出李斯的預計。
果真是如他所想衆正盈朝,哪怕是長公子的黨羽也不敢提這種事情,畢竟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太子因何而立。
能提出來先立太子再立太孫都已經是他們最大的試探了。
真以爲太孫的主導權在扶蘇手裡啊?
大家都很默契的忽略了趙泗是扶蘇和趙女所生,並且扶蘇並未娶趙泗母親的事實。
李斯先是皺眉看了看突然跳出來的莊方,爾後又看向馮去疾。
馮去疾注意到李斯的目光臉色霎時之間漲得通紅,小心翼翼的搖了搖頭。
這事,確實和他沒關係。
能夠在繼承順序上爭取一下已經是他們最大的試探了。
李斯皺了皺眉頭,心中排除了莊方是馮去疾等人指使的可能。
他不瞭解莊方這個籍籍無名之輩,但是他了解馮去疾,瞭解王綰。
半截身子都快入土的人,沒這個膽量。
所以,是個蠢人?
李斯心頭鬆了一口氣,那倒還好。
畢竟再怎麼說扶蘇也是趙泗的父親,倘若真是扶蘇黨羽的一致思想,那恐怕還會引起什麼動盪。
不過這樣也好,本來李斯不打算在立儲之事上開口。
畢竟,名義上來說他是始皇帝的人。
不過既然有人開口問了,那就順手回答一下吧。
畢竟,他李斯,師從荀子。
雖爲法,但若論對儒家對禮法的瞭解,李斯其實是超越這個時代九成的儒生的。
“你既言嫡長,我倒要問一句,何爲嫡長?”
“正妻所育爲嫡……”莊方被李斯開口發問,似有一些畏懼,但又想到羋蘭,依舊是硬著頭皮回答。
“陛下諸宮未設皇后,令公子諸妃而不設正室,長公子何來正妻?”李斯開口問道。
“長公子妻羋蘭出身楚國王室,是長公子明媒正娶,雖無正妻,亦有正妻之實。”莊方開口。
“公之意,羋夫人是正妻,陛下王令豈非空設?”李斯笑著反問。
“我無此意,右相何故顛倒黑白?”
“既然羋夫人並非正妻,而長公子之子自然不分嫡庶,敢問諸公,該以何繼?”李斯不再看莊方,而是看向滿朝公卿。
李斯開口,諸卿各有所言。
“有嫡立嫡,無嫡自然立長!”馮去疾似乎是爲了找補趕忙開口回答以表明自己的立場。
還好,趙泗是實打實的長子,他年齡最大是肯定的。
諸卿紛紛表明自己的見解,從各個角度發揮,總之就是拐著彎表示趙泗纔是最合適的繼承者。
李斯聞聲卻搖頭失笑開口說道:“是故更替,有嫡立嫡,無嫡立長,自然該照此理,然而我卻認爲,長公子雖無正妃,但子嗣亦分嫡庶。”
沒有莊方,李斯就不打算開口了,但是既然有人提出來了嫡長問題,李斯就打算徹徹底底坐實趙泗的嫡長身份。
“立嫡以長而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何以爲嫡,貴也?
何以爲貴,母貴也!母貴,則子貴也,是,子以母貴,而母以子貴,是故,長公子雖無正妃,但諸子卻有嫡庶之分。
陛下雖未立皇后,諸公子卻亦有嫡庶之分。
而論嫡庶,長公子母出於楚王室,乃昌平君昌文君之妹,考烈王之女嫡女,母貴,是故長公子爲嫡,諸嫡之中,長公子最長,是故長公子爲嫡長。
而泗母,公子歇之妹,公子歇,趙國宗室之族長,是爲趙國之中身份最尊貴之女。
是以,母貴,公子泗故而爲嫡,諸子之中,公子泗最長,故爲嫡長。”
李斯洋洋灑灑說完以後看向莊方:“何謂公子泗不是嫡長耶?”
其實,說穿了就是一個身份問題。
羋蘭也是楚國王室出身,但嚴格意義上他是昌平君的侄女,卻並非楚國公主,只能算楚國宗室,不是王脈,只是於昌平君和昌文君更加親近。
而趙泗的母親趙櫻嚴格意義上來說也不是王脈,因爲趙王室已經被滅了。
所以能伶出來比較的也只有各自在宗族之中的地位了。
公子歇再怎麼說也是族長,趙櫻是族長的妹妹……
雖然論血脈來說羋蘭離王室血脈更近一點,但從宗法上來說趙櫻卻更貴。
掌香火祭祀者方爲主……
這是不容爭議的事實。
而論後臺……大家都沒有後臺,那也就沒什麼好爭的了。
虛頭巴腦爭的,不過一個身份罷了。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諸夏,嫡庶之分從來看的就是哪一家掌握宗族香火祭祀的話語權,而不是看哪一家的血脈更近。
哪怕後世世家亦是如此,分家之後,掌香火祭祀一脈纔可稱之爲主家。
畢竟嫡庶如果僅按血脈論,是違背階級流動的客觀事實的。
誰能說的清楚百年千年以後哪一家更強更大更富有掌握了更多的話語權?
春秋戰國期間, www.uukanshu.net 那些支脈上位的,如果僅按血脈,豈不是都法統不正了?
再退一步說,哪家願意被血脈牽絆束縛千百年?
本質上都是內部的統治工具罷了……
李斯正是因爲看清楚禮法背後的真相才選擇了法家,但如果要用禮法那一套來和人辯論,李斯同樣能夠辯論個三天三夜。
畢竟歷史上那麼多例子在那擺著呢,楚王室又不是沒動盪過,在那裝雞毛大蒜呢。
莊方被李斯辯的啞口無言,還想要開口,一直不發一言的王翦卻臉上帶著笑容開口。
“李相所言有理,恍有撥開雲霧之效!”
緊接著馮去疾也立刻表態,爾後羣臣各自表態。
莊方卻被拋開無視,羣臣繼續勸言立儲。
三公,九卿!
朝堂百官!
何爲大勢所趨?
何爲,自有定數?
始皇帝再經歷了一次一次的勸說以後,終究不再“固執”,選擇接受羣臣的建議。
“既然如此,便照諸公卿之言,封長公子扶蘇爲太子,嬴泗爲太孫,爲國立儲,約爲公卿,不可更易……”
爾後就是一長串的發言……
很明顯,是提前有準備的。
甚至連職責劃分都弄明白了。
長公子扶蘇觀政,細務先奏於太子再呈於皇宮。
太孫留宮習政,奉太尉王翦,右相李斯爲師,悉聽朝政處決,軍務財事,悉決於上。
羣臣似乎並不意外。
提前準備好的,才召開大朝會嘛。
名爲商討議論,實爲通知。
反正文武百官早就習慣了始皇帝的如此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