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黃振乙走到一張方桌旁邊在一人耳邊附耳低聲道:“剛剛得到一個消息,不知從哪兒蹦出了的兩個小赤佬在公共花園門口乾死了六個英國兵和一個英國探目、一個印籍巡捕!”
“啊!”一位方頭大耳,嘴巴闊長的矮胖子吃驚地應了一聲,轉過臉來,目光落在黃振乙的臉上,此人就是名震大上海的黃精榮黃老闆。黃老闆肩胛塊頭並不太大,因此顯得他那顆胖大的頭顱,和他的身材頗不相襯。不過他卻有一張正田字臉,四四方方,誠所謂“天庭飽滿,地角方圓”,他兩頰多肉,嘴闊脣厚,張口容拳,應該毫無問題。在他那張紫膛臉上,隱約可見一塊麻皮,這便是他綽號“麻皮精榮”的由來。同時,他有一對大眼睛,奮眥努睛時,目光炯炯,依稀可以洞徹別人的五臟六腑,但是威而不凌,嚴而不厲。他穿長袍、布鞋、白布襪,不管情緒喜怒哀樂,一開口便先衝出一句:“觸那娘!”這句口頭禪,終黃金榮一生,簡直就無法蠲免。
原來此時黃精榮正坐在桌邊與他的三位貴賓玩“銅旗”,銅旗也是紙牌的一種,和“挖花”約略彷彿,只不過少了一副“五魁”。玩“銅旗”是黃金榮唯一的嗜好,幾十年來樂此不疲,幾乎“一日不可無此君”。
見黃老闆這邊有事要辦,牌桌上那三位貴賓也不好繼續留下,全都起身向黃精榮拱手道:“黃爺,我等看今日也玩得差不多了,要不咱們改日繼續?”
黃精榮見這三位要走,臉上顯出笑容道:“也好,今日事挺多的,黃某人就不多留你們了,咱們再約時間玩幾把,我就不送了,那誰,祥生,替我送送”。
“好的好的,黃爺留步,不必送了!”說完那三位貴賓便依次走了出去,
從門外閃身出現一人,這人相比外面那些人少了一些莽夫之氣,多了一些斯文,他叫馬祥生,乃是黃老闆身邊“八大金剛”其中之一,也是杜月升的同參兄弟,與杜月升一樣,從前都是上海灘上的白相人,何爲白相人?這是大上海俚語,也就是在社會上玩的人,遊手好閒、爲非作歹的人、**。“八大金剛”也被稱爲“八個生”,蓋因這八個人的名字當中都有一個“生”字,包括個個都是滬上聞人的杜月升、金廷蓀、徐福生、吳榕生、馬祥生、顧掌生等人。
馬祥生側身讓過路讓那三位貴客過去,然後伸手向外道:“各位老闆這邊請!”
等那三人走遠,黃精榮脫口而出:“觸那娘,這消息屬實?”
黃振乙信誓旦旦:“絕對屬實,剛纔法捕房總監麥蘭召集各捕房的頭頭腦腦開會下達了抓捕那兩個小赤佬的任務,事後程探長從中央捕房打來電話說讓您出全力找到這兩個小赤佬!”
在1886年以前,法租界公董局警務處的最高長官都稱爲總巡,1886年開始就改稱總監了,法租界警務處總監麥蘭是從三年開始接任總監的。
黃老闆在上海灘混了這麼多年,豈是白混的?他對上海灘上的各色人物是心裡門清,能在公共花園門口乾死了六個英國大兵和兩個巡捕的人豈是那麼好抓的?這種人絕對是心狠手黑、殺人不眨眼的江湖豪客,他黃老闆現在是有家有小有產業的人,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什麼都沒有的“麻皮精榮”了,去找這種的人麻煩,恐怕最終是麻煩找上門來吧?除了法租界巡捕房探目的這個身份之外,在道上,說話比他麻皮精榮有份量的可不止一兩個,青幫和洪幫就有不少大佬不買他的賬,認爲他替洋人做事,辱沒了祖宗。
這事是個極爲棘手的事兒,不好辦吶!黃精榮伸手摸了摸頭皮,臉都皺起來了,嘴裡噴出唾沫星子:“觸那娘,麥蘭這個洋鬼子這是要把我往火上烤啊,瞬息之間就乾死了八個帶槍的人,那兩人豈是那麼好相與的?弄不好,咱們會引火燒身哪!”
話音剛落,門口就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可不是引火燒身嗎?這事啊,咱們還是少參合爲好!”
門口出現一個身穿花白色旗袍、頭髮高高盤起、面容姣好、眼角帶着煞氣的女人,這就是黃精榮的老婆林桂生,林桂生可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可以說沒有她,黃精榮不可能有今天在上海灘的名聲和地位,在法租界做探目和探長的華人以及幫會中人可不止他一個,例如金九齡、程子卿、任文楨、陳三林、丁永昌、魯錦臣、曾九如這些人在巡捕房的地位就不比他低,但是這些人當中卻沒有一個人比他在上海灘有勢力和名望,這都是林桂生的功勞,她幫助黃精榮利用法捕房的探目身份暗地裡做見不得光的生意積累錢財,然後又用錢財發展私人勢力,形成幫會組織這樣的規模,而其他華人探長和探目卻沒有這樣的心計,因此只能眼看着黃精榮在上海灘上越來越耀眼。由此可見,林桂生對黃精榮有多重要,大上海的白相人圈內,見了她都要尊稱她“老正娘娘”。
黃精榮見林桂生來了,便轉身走到炕幾邊坐下拿起煙槍湊到嘴邊,旁邊黃振乙立即掏出一盒洋火抽出一根火柴劃燃給他點上,吧唧吧唧抽了幾口,黃精榮舒服地吐出一口煙霧,“不參合?麥蘭洋鬼子那邊怎麼交代?”
林桂生皺了皺秀眉,坐在炕幾的另一頭思索了片刻便道:“月升那孩子腦袋瓜子很靈活,不如把他叫來,問問他有什麼想法和主意,如果他出的主意好,那你就答應我上次給你說的事兒!”
黃精榮愕然:“呃,你上次說的什麼事兒?就是讓月升管公興記的事兒?”
“對!”
考慮了一會兒,黃精榮便扭頭對黃振乙吩咐:“去將月升叫來!”
“是!”黃振乙知道,杜月升這次恐怕要發家了,不過他也不羨慕,他自知自家平凡庸碌,又欣賞杜月升的聰明伶俐、活絡機警,而且杜月升就是他引薦給黃精榮的。
沒過多久,就見黃振乙領着一個身穿灰布長袍,袖口挽起露出白色內襯、身材顯得有些偏瘦的年輕人進來,這就是後來大名鼎鼎、上海灘最著名的大佬杜月升。
此時的杜月升纔不過二十一歲,他在黃精榮手下幹了好幾年了,已經是黃精榮最得力的八大金剛之一,不過他還沒有開門立戶。在黃公館做事,上下人等並無薪水可拿,因爲一般人都這麼覺得,既然有黃老闆的牌頭可資利用,底下人應該反過來按月孝敬黃老闆一些纔對。但是杜月升雖已獲得老闆娘林桂生的信任,他仍還不敢放手自尋財路,和公館裡其他的人相比,他除了不定時的賞賜,沒有其他收入,自然顯得比較寒酸。於是,老闆娘想起應該挑挑他了,桂生姐主動地給他一個美差,想把公興記交給他管,前些日子把這事跟黃老闆提了提,黃老闆當時沒答應,說是要再看看。
“老、桂生姐!”杜月升拱手彎腰行了個禮,算是打招呼。
黃精榮放下煙槍,瞟了一眼林桂生,示意她來說,林桂生看見自己丈夫的眼神,便明瞭其意思,她向杜月升招呼道:“月升啊,今兒找你來是有這麼一件事兒,如果你處置得當,我就將公興記交給你去管着!”
公興記?杜月升心中一喜,臉上卻是沒有露出半點聲色,略微沉吟道:“桂生姐,不知是何事?”
林桂生對杜月升的沉穩表現非常滿意,要知道“公興記俱樂部”可是法租界三大賭場之一,整日車水馬龍,門庭如市,真個是:“手談有豪富,進門無白丁。”
“公興記俱樂部”賭場並非是青幫的生意,也不是黃精榮的買賣,而是廣東財主開的,但是廣東人只是有錢,卻在上海灘沒什麼勢力,想要在大上海這魚龍混雜的地界上開賭場沒有地頭蛇罩着是絕對開不下去的,因此黃精榮自然就成了廣東財主的保護傘,他的人在“公興記”裡看場子自然要拿一份薪水,黃老闆每月也會得到一份孝敬。
由於公共租界當局管理很嚴,很少在明面上存在賭場之類的經營場所,可在法租界完全不同,法租界警務處的貪污腐敗成風,警務處的頭頭腦腦們與各幫會之間達成默契,因此賭場、賭檔、煙館、妓.院等見不得光的場所明目張膽地開在大街上。如果能夠給這麼一間大型賭場看場子,在收入上是十分可觀的,可以說是日進斗金都不爲過。在林桂生看來,杜月升在聽說這件事情之後竟然能夠這麼沉穩,這份鎮定是十分難得的,這個人是個做大事的料,日後必定前途不可限量。
林桂生隨即將情況說了一遍,杜月升聽後思索片刻便道:“老闆,桂生姐,依小子來看,此事很簡單,沒有人知道那兩個江湖豪客逃去了什麼地方,是有人看見他們向南逃了,誰能保證他們進了法租界和南市?說不定他們還在公共租界沒出來呢?如果咱們真找着那兩個人了,萬一沒得手怎麼辦?他們倆可是一瞬息乾死了八個帶槍的大兵啊,這份身手和膽量是一般人能有的麼?與這樣的人結仇,只怕我們還得好好掂量掂量,咱犯不着得罪這樣的江湖豪客啊!不過洋人們那邊,咱們也不能得罪,得罪了洋人,他們雖說現在不會把咱們怎麼樣,以後就難說,我覺得我們不如派些人去做做樣子,不必當真,即便發現了那兩個人的行蹤,咱們也只當沒看見,能應付洋人就行了,而且這事發生在公共租界,那是英國人的事兒,與咱們法租界這邊八竿子打不着,咱們出工不出力,誰也不能說什麼,如果老闆實在躲不過去,那就出點錢找兩個替死鬼,一方面應付了洋人,另一方面也等於是變相地結交了那兩個江湖豪客,不知老闆和桂生姐以爲如何呢?”
黃精榮和林桂生聽得眼睛發亮,兩人互相看了一眼,各自點了點頭,林桂生就道:“好,當初我果然沒看錯,月升是有出息的人,今日這事就這麼辦,月升啊,公興記格只臺子,就在巡捕房的隔壁。你去尋他們的老闆,就說我喊你來的,要幫幫他們的忙,照例吃一份俸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