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偏心也是病

范仲淹因慶曆變法失敗而被貶黜出京,目前在鄧州出任知事,因母親忌日而趕回鄉拜祭。

此時恰逢平江府解試,門求教的士子太多,不勝煩擾。

爲求清靜,范仲淹便躲到太湖邊蔣灣村的一箇舊友家,今天正好遇到範寧在給孩童們講西遊記。

範鐵舟手忙腳亂地將三叔請進屋內,張三娘則趕緊拿出家裡最好的茶給三叔燒水泡茶。

范仲淹打量一下房間,屋子裡光線明亮,傢俱都是用木頭自制,顯得較粗陋,不過收拾得乾乾淨淨,格外整潔。

“鐵舟,你父親怎麼會搬到這裡來?”

範鐵舟嘆口氣,“還不是因爲他那個古怪脾氣,三叔應該知道的。”

范仲淹點點頭,他雖然和範寧祖父範大川是堂兄弟,卻很少說話。

範大川從小脾氣古怪,和族人較難相處。

范仲淹又回頭看了看還在困惑的範寧,便笑道:“你不是建議我用冰水敷傷處嗎?”

範鐵舟趕緊問道:“三叔怎麼了?”

“剛不小心扭了一下腳踝,寧兒建議我用冰水敷腳。”

“我去打井水!”張三娘手腳麻利,連忙去拿木盆。

“不用!”

範鐵舟連忙制止住妻子,他從抽屜裡摸出個小瓷瓶,遞給范仲淹。

“這是我山採藥自制的藥膏,對跌打損傷很有效果,三叔試試看!”

范仲淹笑着接過藥膏,除去鞋襪,在腳踝處抹勻了,立刻覺得一陣陣清涼透入肌膚,腳踝處立刻不再疼痛了。

過了片刻,范仲淹又重新穿鞋襪,走了幾步,竟然完全好了。

“這是什麼藥?很神啊!”范仲淹驚地問道。

“侄兒也不知道名字,三叔收下吧!晚再塗一下好了。”

“我不用了,只是好而已。”范仲淹笑着把藥瓶放回桌。

一旁的範寧卻動了心,家裡有這麼好的藥,自己居然不知道!

若在鎮開個店,專治跌打損傷,豈不是財源滾滾?

這時,范仲淹笑着向範寧招招手,“你到我這裡來!”

範寧連忙走前,又仔細打量一下這位歷史赫赫有名的政治家和學家。

范仲淹其實是一個很平常的鄉間老者,不過他舉手投足之間卻有一種普通人沒有的溫雅之氣。

不過範寧目光敏銳,他發現了范仲淹目光竟有一種掩飾不住的愁緒。

再細細一想,範寧頓悟,應該是自己剛纔講的故事影響了范仲淹的情緒。

想到這,範寧心略略有了一絲愧疚。

范仲淹微微笑道:“你一片誠意把我請到家,應該是想讓我考考你的才學,今天我給你這個機會。”

範寧臉一紅,原來自己的小心思早被人家看穿了。

在這時,院子裡傳來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大郎,這次捕的魚怎麼都這樣小?”

這個聲音使房間裡一下子安靜下來,張三娘臉一沉,當着客人的面不好發作,便滿臉不高興的到後院去了。

范仲淹呵呵一笑,起身向院子裡走去,範寧無奈,也只得跟在身後。

只見院子裡站着一個瘦高老者,頭髮花白,皮色烏亮,臉佈滿了小麻點。

他的眼睛很有特色,眼白佔了大半,一對眼珠像兩顆小黑豆粘在眼白,白多黑少,總透着一絲冷酷。

這個老者正是範寧的祖父範大川,此時他手拎一隻大魚簍,正滿臉嫌厭地望着屋檐下的十幾串鮮魚。

在院門處還站着另一名高個兒年輕男子,二十歲左右,臉色蒼白,身體略顯得單薄,一雙手女人手還要白皙細嫩。

他叫範銅鐘,是範寧最小的一個叔叔。

範銅鐘在縣學讀書,是範家唯一的秀才,父親範大川把自己的全的希望都寄託在他身。

此時,範銅鐘也同樣嫌厭地望着大哥家的院子,彷彿走進這院子,會使他的秀才身份蒙一層灰。

不過他眼睛向屋裡望去時,卻充滿了熱切和期待。

聞名天下的範相公居然來了,這是自己多好的一次機會啊!

這時,範鐵舟從屋裡跑了出來,激動道:“爹爹,你怎麼來了?”

“你當然不希望我來!”

範大川冷冷哼了一聲,“你是怕我來壞了你的好事吧!”

範鐵舟一怔,他沒明白父親的意思。

他又連忙從水缸裡取出一隻魚簍,笑容真誠的遞給父親。

“這次下湖運氣不錯,撈到了十幾條桂魚,都是一斤的好魚,肉質肥美,孩兒專門留給爹爹補補身體。”

“先擱一邊吧!”範大川揮揮手,彷彿在趕走一隻蒼蠅。

這時,范仲淹從屋裡出來,微微笑道:“多年不見,二哥風采依舊啊!”

範大川立刻滿臉堆笑,指了指後面的小兒子。

“家裡有四郎照顧我,我的身體還不錯,這孩子孝順啊!縣裡的先生都誇他品行好。”

范仲淹淡淡一笑,“我覺得大郎也很孝順。”

範大川不滿地瞥了長子一眼,“他也一般吧!起四郎可差遠了。”

範鐵舟輕輕拉了一下範寧,“快給阿公磕頭!”

“不必了!”

範大川果斷拒絕,“他這種小呆子給我磕頭,只會折我的壽!”

範鐵舟連忙解釋道:“父親,寧兒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

“哼!他是什麼樣子我還不知道嗎?”

範大川狠狠瞪了一眼長子,對范仲淹道:“家門不幸啊!我這個長子自幼愚鈍,不是讀書的料,生個兒子更是個傻呆子。”

“二哥,你太謙虛了。”

“哎!你不知道這孩子傻到什麼程度,年初我問他叫什麼名字,他居然到了第二天才告訴我,你說這樣的傻呆子還能讀書?”

範大川痛心疾首,又長長嘆息一聲,“我範大川究竟做了什麼孽,身後居然有這麼一對愚蠢的父子。”

範鐵舟被父親罵得滿臉羞愧,低下頭不敢說話。

范仲淹回頭看了一眼範寧,眼充滿同情。

範寧卻淡淡一笑,對這個祖父的偏心事蹟,他耳朵都聽出老繭了。

拼命貶低父親和自己,無非是想襯托他小兒子多麼優秀.

範大川覺得火候差不多了,便向小兒子招招手。

範銅鐘連忙屁顛屁顛跑前,給范仲淹深深行一禮。

“學生範銅鐘,給相公見禮!”

相範鐵舟父子對自己的尊敬,這個範銅鐘卻把親情丟在一邊,口稱相公,市儈之心由此可見。

范仲淹心雖然不悅,但臉卻沒有表現出來。

他笑了笑問道:“四郎在哪裡讀書?”

“學生在縣學讀書,準備過幾天去長洲參加解試。”

旁邊範大川連忙補充道:“我家四郎現在是秀才!”

宋朝的秀才和明清不一樣,不算一種功名。

一般而言,只要得到縣裡的推薦去參加解試,便可稱爲秀才。

因爲村裡只有他一個秀才,範大川極爲得意,逢人便誇他四郎怎麼聰明,怎麼輕輕鬆鬆考秀才。

範銅鐘抓住機會,連忙從書袋裡取出一疊稿呈給范仲淹。

“這是學生寫得幾篇章和詩詞,懇請相公指點!”

范仲淹接過稿翻了翻,又笑着還給了他。

“還不錯!好好考解試,我希望能聽到你的好消息。”

範銅鐘激動得淚水都要掉下來,說話的聲音也哽咽了。

“相公對學生的教誨,學生一定會銘記於心。”

範大川也覺得有希望了,連忙趁熱打鐵說:“聽說三弟身後尚無弟子,你看能不能......”

範寧噗地笑出聲來,祖父居然想要四叔做范仲淹的繼承人,他真想得出來啊!

饒是范仲淹再有涵養,此時也終於忍不住了。

他一把拉住了準備下跪磕頭的範銅鐘,對範大川道:“我今天還事,先走一步了,改天我再來拜訪二哥。”

此時,他一刻也不想再呆下去,他又回頭向範寧和範鐵舟點點頭,轉身便離開院子走了。

“都怪你們,讓我錯失了這個機會!”

範銅鐘滿腔憤怒地指責大哥和侄兒,彷彿自己沾了他們父子的晦氣,范仲淹纔看不自己。

他狠狠一跺腳,捂着臉轉身飛奔而去,多麼好的機會啊!這樣被那個小傻瓜給毀了。

範大川也氣得渾身發抖,一肚子怒氣都撒向長子。

“範相公來村裡是多難得的機會,你不把他請去指點你四弟,卻一心只想着自己兒子,讓你四弟白白丟掉了這次機會,你摸着良心想一想,你對得起我,對得起你四弟嗎?”

範寧心憤怒之極,慢慢捏緊了拳頭。

但他給父親面子,不撕破這張臉皮,只是冷冷地望着這個不講道理的祖父,一言不發。

範鐵舟忍氣吞聲道:“爹爹,寧兒確實可以讀書的。”

“我呸!”

範大川重重向地吐一口唾沫,滿臉譏諷地指着三間破茅屋。

“你看看自己家裡窮成什麼樣子,這光景還想讓你的傻兒子去讀書?糟蹋錢我不說了,更重要還讓村裡人恥笑,你不要臉,我還丟不起這個老臉!”

“你還好意思說我們窮!”張三娘終於忍不住衝了出來。

她儘量給丈夫面子,不和公公計較,但她絕不能容忍公公這樣欺辱自己的丈夫和兒子。

她怒視範大川道:“去年分家,你給了大郎什麼?土地、房產都要留給老四,把我們趕出來了。

我們居無定所,多虧我的一點嫁妝才修起這三間房,我問你一句話,大郎是不是你的兒子?”

張三娘越說越傷心,眼睛都紅了。

“大郎爲什麼沒有讀書,你還不清楚嗎?他十五歲下湖打漁養家,你卻在這裡說他愚蠢,你應該摸着自己的良心想一想!”

範大川臉一陣紅一陣白,他也索性豁出去了。

“既然你們都覺得我不公平,那我實話實說,我這輩子最大的心願是有個當官的兒子,可大郎打漁,二郎經商,三郎做了倒插門,都指望不。

現在只有老四讀書有成,最有希望當官,我指望他當官後光宗耀祖,還能給我養老送終,所以你們別怪我偏向老四多一點,而且你們對老四好一點,那是孝順我了。”

“爹爹,我沒有說您老人家偏心。”範鐵舟連忙勸道。

“可你婆娘說了,哼!”

範大川重重哼了一聲,轉身走,可走出門了,他忽然又拐回來,一把抄起裝滿桂魚的簍子,罵罵咧咧走了。

.......

范仲淹沿着河邊返回住處,他心十分感慨。

明明孫子是大智若愚,是罕見的美玉良才,範大川卻視而不見,明明小兒子是個草包,他卻當作明珠。

寫了一堆狗屁不通的章,居然還想做他范仲淹的繼承人,他范仲淹再被貶黜,也不至於墮落如斯。

這時,范仲淹忽然隱隱聽見範寧在喊自己。

一回頭,只見範寧從後面飛奔而來,手拿着一張紙。

范仲淹停住了腳步,心怪,這孩子要給自己看什麼?

片刻,範寧氣喘吁吁奔來,將手紙遞給范仲淹,“這是孫兒寫的一首詞,請三阿公指教!”

范仲淹望着他紅撲撲的小臉,心涌起一股憐愛,他彎腰摸摸範寧的小腦袋。

“好的,我一定會好好讀一讀!”

范仲淹想了想,又從腰間取下一枚玉佩遞給他。

“鎮範氏本堂內有一座藏書樓,憑這枚玉佩可以進去。”

範寧接過玉佩深深行一禮,“謝謝三阿公提攜!”

范仲淹笑着撫摸他的頭,“你好好努力,等下次我再來時,多寫幾首詩給我看看。”

“孫兒一定會努力!”

停一下,範寧又笑嘻嘻說:“這首詞或許能讓三阿公的心情好一點。”

說完,他一溜煙地跑沒影了。

........

范仲淹沿着河邊緩緩而行,一邊走,一邊讀着範寧寫給他的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范仲淹心震驚異常,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會是一個八歲孩子寫的詞。

或許這孩子只是寫途偶遇風雨,並沒有賦予它太多的深意。

但范仲淹卻能體會到平平淡淡的詞意竟藏有某種人生哲理。

范仲淹停下腳步讀了一遍又一遍,他終於領悟了這首詞蘊含的深意。

雖然只是描寫野外途偶遇風雨,但它卻在簡樸見深意,在尋常處生景,表現出一種曠達超脫的胸襟。

范仲淹眼角忽然有點溼潤了,這首詞分明是一個正直人在坎坷人生力求解脫之道。

這寫的是自己啊!

這時,范仲淹想到了範寧那純淨的目光,想到了他紅撲撲的笑臉蘊藏的無窮活力,這一刻他心跟着變得生機盎然起來。

........

房間裡,張三娘還在埋怨丈夫。

“難得三叔喜歡寧兒,你也不讓三叔幫幫忙,延英學堂哪裡是那麼容易考的?”

範鐵舟修理着鋤頭,悶聲回答妻子的埋怨。

“咱們靠自己本事去考試,實在考不去讀鎮裡的官辦學堂,不管走到哪裡,我相信兒子都是一顆最亮的明珠。”

張三娘嘆口氣,“我也希望寧兒好好給咱們爭口氣,讓你爹爹看看,他是怎麼把明珠當成了瓦礫!”

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一聲咳嗽。

範鐵舟連忙從屋裡出來,卻見是三叔站在院子裡。

範鐵舟撓撓後腦勺,“三叔還有什麼事嗎?”

范仲淹微微笑道:“我剛纔忘記問了,明天我要去一趟京城,不知寧兒可願意離家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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