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道儒此刻的心情,難以言喻。
這場辯訟,他無論在哪方面都沒有輸給杜九言,那麼至此,他輸在哪裡?
輸在他先放出了最後的底牌。
而杜九言前面不急不慢的往外拋她的線索和證據,爲的就是逼着他一步步後退,最後憋着勁兒殺一個回馬槍。
很顯然,杜九言成功了。
也不是他中計,而是現在這種情況下,他沒有別的選擇。
“玄吾,”申道儒喊了一聲,玄吾也回頭看着他,目光微動,繼而忽然起身,高呼一聲,“杜九言,你我有仇,你居然在此公報私仇。”
“老衲做鬼都不會放過你的。”
玄吾說着,忽然朝一邊的柱子撞去。
所有被這突發的情況嚇的呆住,杜九言啐了一聲,三步並作兩步去拉……
既然要死,也要拉着杜九言身敗名裂,玄吾發狠地去撞,可不等他撞到牆,一人如幻影般從後面出來,一把扯過他的後衣領,反手借力一甩,砰地一聲,玄吾沒撞到牆,卻被摔在地上,眼冒金星,但卻沒死成。
“綁起來!”錢羽呵斥一聲。
杜九言鬆了口氣,衝着桂王拱手道:“關鍵時候,還是要靠王爺您啊。”
桂王衝着她得意地揚了揚眉頭。
申道儒攏在袖子裡的手,緊緊攥着,腦子裡飛快地轉着……
此時這場面,要如何應對。
“說吧。”杜九言看着吳昌。
錢羽拍了驚堂木,呵斥道:“說!”
“我說,”吳昌回道:“保定這對夫妻,是來鐘山寺遊玩的,那個女人長的漂亮,白天我們就盯上他們了。師父和他們交談,說他們是有緣人,讓他們去周家那邊定一座佛像,由廟裡出錢,將來在佛像底座刻印他們的夫妻的名字。”
“那夫妻二人欣然同意後,就去定製了佛像。晚上師父邀請他們歇在廂房,兩人便住下了。”
“當夜,我們……我們下迷藥想奸……但他們半道醒了,索性就將他們殺了。”
杜九言沒有再問,又道:“其餘的人呢?”
“其餘的四對也是因爲發現了我們……我們……”吳昌不能說是對方的丈夫發現了他們送子湯的秘密,所以支支吾吾,“發現了我們喝酒吃肉,我們就、就扣了女人,逼着男人去做佛像,等他回來後,就將夫妻二人殺死。”
“周家做的佛像只是爲了掩護,將來若哪一天事情敗露,你們能夠將責任推給他?”杜九言問道。
吳昌點頭,“是、是這樣的。”
“真正放在廟裡的佛像,是出自你的手?”杜九言問道。
吳昌應是,“是,是出自我的手,我將他們的屍體封在裡面。”
“爲什麼將屍體放在佛像?”
吳昌道:“師父說只要是土地,就難免有被挖開破土的一天,只有放在佛像內,才能長長久久的保存不被人發現。”
除了杜九言,這世上誰會去將佛像敲碎?
也沒有人想的起來,佛像裡藏了東西。
“豈有此理!”錢羽聽着也氣憤不已,聽着這表面的殺機,再結合他們真正齷蹉的原因,恨不得立刻將這些人千刀萬剮,“玄吾,你可認罪!”
玄吾的手肘被摔的脫臼,他單手撐着起來,“阿彌陀佛,老衲認罪。”
“人世種種不論善惡,都是經歷,都是歷劫,生生世世輪迴不休……”玄吾一副寶相莊嚴的樣子,開始打坐唸佛經,杜九言轉身看向申道儒,“申先生可有最後要辯的?”
“大人,”申道儒道:“案情已經清楚明瞭,學生沒有要再辯訟的,但是在此還要爲我的請訟人說一句,縱然他一時糊塗做了錯事,但在鐘山寺這麼多年,他依舊是溫善寬厚的玄吾住持,弘揚佛法,普渡苦難之人,他有過卻也不能因此而忽略他的功。”
“請大人在量刑時,能夠考慮這一點。”他說着,轉而看向門外,和所有的聽衆百姓道:“杜先生所言有差,人心所向並不一定是規矩,更不可能是律法。”
“律法就是維護世間的秩序,不管他是與民心背道而馳,甚至違背民心,它都是律法。只有維護了律法,人人知法懂法守法,才能做到真正意義上的民心所向,達到最後的大道,從而人世昌平繁盛,人人安居樂業。”
“玄吾的功,在於他維護了許多家庭的穩,他在這十幾年裡所傳導的佛法的善。人性是複雜多面的,一個人的身上,不是隻有善或者惡,還有介於二者之間。”
“所以,縱然玄吾等人有罪,可罪不致死,望大人明辨。”
申道儒拱手,不急不慢地負手立在一邊。
他說的情真意切,有的人聽懂了,不斷點頭表示贊同,有的沒有聽懂,可卻被他的態度和情緒所感染。
“別人的是佛法,你的是魔障,快閉嘴吧,不然等你死了,佛祖都要拉着你打一頓。”杜九言冷笑着道。
玄吾抿着脣,不敢再說。
不是佛祖要打他,是杜九言想動手。
“申先生的結案陳情說的極好,您的執業能力,相當了得,不虧是燕京訟行的會長。”杜九言負手走了一圈,停下來看着他,“不過您漏了一點。”
“國立國法的目的是什麼?”杜九言道:“是維護社會秩序、是保護私人財產是引導正確的價值取向!”
“前二者,您再三強調,第三點您爲何不提?”
“何爲價值取向?訟師,有訟師的職業價值取向。就如燕京訟行所堅持的,以保護請訟人利益權益爲重的取向,這沒有錯,這是您的職業取向,您對自己對整個燕京的要求,無人能夠詬病。”
“可,在價值取向中,宗教取向被單獨歸列,這正是表明了,宗教肩負了傳播引導的重要責任。他們弘揚佛法,勸世人以善爲本,勸世人以寬容平和的心態,面對這世間所有的磨難。”
“如此之重的地位,讓玄吾受到了人們無條件的信服,尊重,敬愛。”
“可他卻並沒有做到他本應該做的,弘揚佛法,引導信徒們正確的取向,而是利用這些便利,做出了喪心病狂的事。”杜九言道:“這種惡,甚至高於他盜墓、殺人、破戒的惡!”
“這種惡,加上他的職業,就具備了傳播的能力。他就像是一顆惡的種子,立在風中,隨風去,帶着他扭曲的價值取向,已經傷害了無數人,若不阻止,也即將會傷害更多的人。”
“所以,無論從玄吾等人真正犯下的罪行考量,抑或從他的職業取向考量,這樣的人,決不能留!”
杜九言說完,衝着錢羽行禮道:“請大人量刑,鐘山寺中所有匪徒,不論首從一律斬立決!
“杜九言,”申道儒道:“你所說的取向,依舊是大多人的價值。既然是大多數人,那麼就一定存在小部分,這小部分也存在於這世間……”
他沒有說完,已被杜九言打斷,“申先生,已經結案陳情了,你我該說的也都說完了,你要是覺得不夠,稍後我們可以單獨再討論。”
“最後,我再和說您一句。”
“在您維護自己價值的同時,卻助長了另外一個職業扭曲的取向,您維護了玄吾作爲一個僧人的價值的同時,這也恰恰在貶低了您,作爲一個訟師的真正價值。”
“律法對您和我都寬容,我無法要求您高尚,但請求您多點自律!”
說完,拂袖轉身,不再理會申道儒。
申道儒渾身冰冷,什麼叫他維護了自己的價值卻助長了另外一個扭曲的價值取向!他不需要去關注對方是否扭曲對錯,他要關注的,是他自己做的對不對,他只要要求了自己,做到了一個訟師該做的一切,就足夠了。
杜九言這算什麼,這是高高在上,以神的姿態來要求他?
既維護訟師的道德操守,又不要去觸碰大家的道德底線?這不是可能做得到,也沒有必要去做。
錢羽聽兩個人的辯論,聽的心頭起伏澎湃,他讀書多年,律法不敢說倒背如流,可也牢記於心,但就在剛纔,他聽了杜九言的一番話,卻忍不住跟着她一起去深思。
何爲正確的價值取向?作爲大理寺卿,他的價值取向又是什麼?
這很難做得到啊……他看向杜九言,目光中透着欣賞和敬佩,不管他做不做得到,他都得承認,杜九言說的是對的。
你能決定自己的選擇,甚至你可以去惡,但你不能去傳播影響別人,也無法阻止世人回饋給你的懲罰。
這讓他想到了申道儒,想到了此刻的玄吾……
兩人在某一方面,作了一樣的惡。
錢羽起身,拍了桌子,大聲喝道:“玄吾,你身爲出家人,卻沒有擁有出家人的善良,而是作惡多端,喪盡天良。今日,本官依律判刑你以及鐘山寺所有僧侶,不論首從,一律斬首!”
“你可服?”
玄吾面色蒼白跌倒在地上,口中唸唸有詞的佛經,一瞬間變成空白,再念不出來。
“來人,將他三人押下去,待本官稟奏聖上後,擇日行刑!”
玄吾看着申道儒,喊道:“申道儒,救、就我!”
“你們不能殺老衲,老衲是高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