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涌的薄霧,彷彿看到了女鬼的過往。
寒風拂開積厚的雪花,飄在紅撲撲的臉頰上,跟着前方父親的背影,走過白茫茫的一片,回頭時,家夾雜在鵝毛大雪裡,變得模糊。
那年她纔不過七歲。
很多事情,小姑娘懂,也有些不懂,跟着父親來到鎮子上,進了一個暖暖的亮堂,讓她坐在外面,跟一個老頭說着什麼,周圍還有很多好看的衣裳、頭冠、鑼鼓,另一側黑漆漆的房屋門口,有和她差不多的孩子正望過來。
不久,父親提着一個嘩嘩響的袋子出來,蹲在她面前。
“別怪爹…..也別怪你娘,你好生在這裡,聽伯伯的話,會有口吃的,比家裡捱餓強,知道嗎?”
她知道自己被賣掉了,眼睛紅紅的,沒有哭出來,怯生生的跟着父親到門口,攪着手指頭,站在風雪裡。
還是忍不住哭喊出來:“爹!你什麼時候來接允兒啊。”
父親一言不發的走掉了,過來的是屋裡的老伯,將她拉了進去,老人並不慈祥,拿着細長的鞭子抽打、調教,越哭越打,一直打到不敢哭纔會停下。
後來她漸漸明白,離開時娘說的話:“在外面要聽話、要懂事,纔不會捱餓。”的含義,院子裡的其他孩子漸漸的少了,有的不適合這行,賣去了青樓,過了兩年,她也被轉手賣給河谷郡一個戲班。
原來的名字也變成紅憐,開嗓、唱曲、練曾經在小院練過的基本功,稍有偷懶就是一頓打罵,又過了三年,十二歲的時候,登上戲臺跟着搭戲,唱些小角兒,也終於分到一些細細碎碎的賞錢。
看着不大的木盒裡,積攢着一枚枚銅子,是她最開心的一年,後來,因爲嗓音優美柔婉,被班主看重,到十六歲時,成了李家班有名的花旦,或許要不了多久,就真的成爲正旦。
多年攢下來的錢財,換成銀兩,專門挑了一個好日子,乘着租來的馬車,回到曾經童年記憶裡的房屋,想看看爹孃,看看弟弟。
然而接待她的,是家旁邊的鄰人,原來她家房屋已經多年不修,坍了下來,也從鄰人口中知道娘在弟弟一歲時死了,不到半年,弟弟又生了病,爹崇信廟觀裡的高人,捐香火化災,弟弟病也未治好,拖的時間長了,送去鎮上醫館,已經無力迴天。
弟弟死後,父親這才醒悟過來,拿着家裡的柴刀往那廟觀殺去,卻被觀裡的人打的滿頭是血,被村人擡回來,不到半日也跟着去了。
廟觀裡的人反而說他先持刃闖進來,被當作盜匪來打,官府也就不再追究。
家裡一個人都沒有了。
紅憐抱着那隻木盒一面聽着鄰人的講述,一面壓抑的哭了出來,眼淚一滴滴的落在木盒上,離開時,她將木盒留給了鄰人,又去了父母弟弟的墳前跪了好久,快到天黑的時候,才乘着馬車離開,漸漸遠去的那座小村,怕也不會再回來了。
回到戲班,她也彷彿長大了,開開心心的唱戲,名聲也越來越響亮,來給她捧場的人也越來越多,嶄新的木盒裡,攢起來的金銀玉釵越來越貴重,但少了從前那種期待,不過至少,她活的比父母好……老天爺給了她漂亮的臉蛋和動人的嗓音,是賞給她飯吃,班主李雲秀就說過,老天爺都賞飯了,連碗都端不穩,那就別活了。
不僅她要吃飯,整個戲班的也要吃飯,接到富水縣陳員外大壽的邀請,整個戲班都忙碌起來,還精心編了《南君問壽》做爲壓臺的大戲。
聽到戲臺下熱烈的歡呼,她知道這場戲曲是成功的,要不多久,或許富水縣都會知道她的名氣。
成名的花旦有獨立的小間卸妝換衣,哼着小曲,窗外有人影晃過,然後推門進來,是一個醉醺醺的書生,說喜歡她。
紅憐認識他,是陳員外的獨子,可哪有見面就說喜歡的,雙手將書生推開:“陳公子,你先出去…..”
那書生不肯,看着四下無人,帶着醉意的臉上露出笑容,衝過去她抱起來,扔去桌上,急不可耐的伸手去解她褲子。
紅憐拿手打他,雙腳奮力的蹬過去:“公子,紅憐只是來唱戲的,不是青樓的妓子…..求你放過我…..你出去啊……”
哀求着,蹬出的腳踢在書生下體,疼的對方後退半步,紅憐飛快跳下來,朝房門跑,半道又被抓住,拖行在地上。
被打痛的書生暴怒,反手就是一耳光打在她在臉上,臉頰都紅腫起來。
“你是戲子跟青樓的妓子有什麼區別?!本公子看得起你,那是你爹孃修來的福!”
“爹…..娘…..”或許臉頰的疼痛,或許被喚醒藏在記憶深處的稱呼,紅憐忽然發瘋似的拿頭去撞面前的書生。
“啊——”
被撞破鼻子的書生大叫一聲,當即扯着紅憐的頭髮拖去牀邊,抱起來扔了上去,抓過堆放戲服桌上一張紅菱,想要將女子捆縛起來。
紅憐掙扎哭喊,一個勁兒的拿手抓他。
“放開我…..來人啊,救救我…..爹…..娘……你們在哪裡啊,救救允兒…..”
害怕被人聽到,書生拿着那紅菱捂住她口鼻,暴喝:“別叫!”另隻手飛快的去脫女子衣裳,剛將外面的衣裳脫下,發現掙扎的身體已經不動了。
書生連忙將手和紅菱拿開。
女子瞪着眼睛,沒有了聲息…..
書生驚慌的跑了出去,找到滿臉通紅的父親,以及陪席的李班主,說了實情,被盛怒的老人打了一頓,而李家班主也在數十錠元寶面前,沒有報官。
直接在郊外,挖了泥坑,一張草蓆捲了紅憐的屍體,丟進去,然後埋上。
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
*****
霧氣翻涌,擁擠的衆人陷入一片安靜,足足持續了許久,陸良生也被觸動,沒有了接下來的動作,就那麼看着遠方的戲臺。
“這女鬼倒是有些可憐,可惜啊…..”蛤蟆道人不知什麼時候醒了過來。
陸良生擡了擡眼,看去頭頂坐着的蛤蟆:“師父,她是很可憐,但你說可惜是什麼意思?”
“她呀…..化爲厲鬼索了數條人命,若再殺一人,就要成羅剎鬼了,到時就真的永世不得投胎,連畜生都沒得做。”
少年視線看去戲臺上孤零零的女鬼,沉默下來。
“老天爺對她不公…..還遇到這樣的事,最後連投胎機會都沒有了…….”
手中捏緊的蜈蚣精觸鬚鬆開,又拽緊。
想了片刻,陸良生吸了口氣,聲音中正認真,衝那邊戲臺開口。
“姑娘,得饒人處且饒人,今日我在這裡,就不許你殺任何一人,還請速速離去,若要自取滅亡,大可過來!”
女鬼身影飄忽,沒有看中間的那撥人,盯着斗篷內的陸良生,過得一陣,微微躬身。
“奴不敢冒犯先生,今日豈放過他,可先生也永遠不會停留這小小府邸,你一走,奴還會再來!”
“那也是往後之事!”
女鬼擡起臉,看了一眼人羣中的書生,哼出幾聲冷笑:“今日先生在此,暫且留你一條狗命,待先生走後,奴再來私會陳郎。”
便是朝陸良生遙遙一拜,身影慢慢消失在霧氣裡,連帶那張戲臺也跟着消失,周圍翻涌的薄霧,吹拂的陰風逐漸停歇。
坐在花圃草皮的衆人重重出了一口氣,汗水像是開閘後的水,這纔不停的流出來。
“我的娘咧,以後再不來這裡了,差點把命送了。”
有人失口叫出聲,也有人站起來,忽然朝那邊的陳家父子呸了一口:“禽獸不如。”
“對對,這父子倆簡直喪盡天良!!”
“乾脆報官吧!”
然而那邊的陳員外不理會這撥人聲討,連忙跑去那般岩石上的陸良生面前,老人的兒子跟着嘭的跪下,不停的往地上磕頭。
“先生高人,還請救救我性命,這事兒實是我酒後做的糊塗事,往後再也不敢了…..”
此時霧氣已散,周圍能聽到丫鬟僕人的聲音,陳員外急忙叫人過來,端了五百兩銀子,恭恭敬敬的行禮。
“先生,還請收下這銀子。”
白花花的一片銀錠排列整齊擺在面前,陸良生本來就是爲它而來,何況自己也確實幫了這父子倆,不收白不收。
當即點頭:“老夫只是遊蕩至此,聽聞有厲鬼作祟,纔來一觀……可惜不能久留,這樣吧。”
說着從腰間拔出隨身攜帶的一把小刀。
“此乃老夫隨身攜帶之物,讓你兒子佩在身上,可防那厲鬼再來,往後也要再做這種傷天害理之事。”
那陳堯客連忙將它搶在手裡,飛快的系在腰間,不停朝陸良生作揖。
“謝謝先生教誨!”“謝謝先生贈送此物辟邪!”
“小生往後定當多做好事!”
那斗篷陰影下,陸良生冰冷的看着他,伸手端過那盤銀子,在蜈蚣精觸鬚上灌注法力,激起妖風,吹拂過來,眯的衆人睜不開眼時,端着就銀子就跑去了遠處。
在一簇草木間,將那灰撲撲的牀單扔去一邊,五百兩銀子藏好後方纔出來。
混入還在吵嚷的人羣叫來陸盼等人,悄悄過去將銀子分成九份藏在各人身上,回來這邊時,前院傳來喧鬧,那邊院落的僕人跑來,說是衙門的左捕頭帶人來了。
天色青冥,此時厲鬼退去,衆人心中驚恐緩和了不少,對於衙門過來人,反倒是更加心安,紛紛迎接過去。
“左捕頭,你來的正好,此間真的鬧鬼啊!”
“是啊是啊,那鬼還真是厲害,要不是我們人多,說不得陳家父子已經遭了禍害。”
言辭之間卻是沒人提及那鬼祟的來歷,畢竟這些人還要繼續在這裡討生活,陳堯客被抓捕,陳員外豈會放過自己?
左正陽皺起眉頭看着這些人七嘴八舌的說話,便是讓麾下捕快將他們拉到一邊做詳細的筆錄問話。
然後,站在門口盯着每張面孔,從面前出陳府。
他是武藝高超,這天夜裡在衙門思慮陳府案子時,感覺心驚肉跳,便帶了人趕過來,看着這些人出門的神色,想來也確實發生過什麼令人不可置信的詭事。
待人都走完,他找到陳員外想要繼續問話,可被身子疲憊爲由拒絕,只得帶着人重新回去縣衙。
與他相隔不遠的另一條街道,一行九人尋了家客棧,開了寬敞的房間,看着堆放到桌上的五百兩銀子,又親又笑。
“哈哈,這次發財了!”“乾脆回去的時候,給家裡婆娘,買點胭脂水粉?”“滾球的你,要買肯定要糧食、油鹽啊。”
“最好,再買點布料,給家裡老小弄身新衣裳。”
“那還是要讓良生來拿主意才行。”
“不過說起來,那女鬼可真是可憐,陳家父子,尤其那陳堯客,簡直喪盡天良,恨不得一刀劈了他!”
怎麼使用這筆不小的數目,衆人還是望向了最終拿主意的少年人。
“到時看着辦,給每家每戶買東西是肯定的,至於那位陳公子,不是你我能管的,天會收他。”
陸良生朝他們笑了笑,捧着一本書坐在牀邊,籍着油燈,靜靜的翻看。
夜色隨着時間漸漸過去,變得更加深邃。
原本沉寂下來的陳府,漸漸有了風聲,挑着燈籠的巡夜,走過廊檐,陡然聽到風裡傳來幽幽的輕笑。
“那鬼….剛走不久,又殺來了?”
“快去通知員外!”
有人飛快的跑開,提着燈籠的那人遠遠看到青冥的夜空裡,有東西飄飛去陳堯客所住的院落。
嚇得大叫:“快來人啊——”
整個大院被吵了起來,丫鬟僕人敲鑼打鼓的趕過來,陳員外簡單的披着一件外套,被人攙扶着來到兒子所在的房間,兩名壯撲連忙將房門撞開。
一股血腥撲鼻而來。
舉着燈籠的丫鬟朝裡探了探,“啊!”的一聲尖叫,燈籠掉到地上。
搖曳的火光照去的範圍,牀榻上,一道身影歪斜的倒在牀與地之間,衣裳撕開,敞出的胸膛、肚子裂開一條大口。
內臟血糊糊的拉扯在一邊,不遠,還有柄染血的小刀。
“我兒啊…..”
陳員外嚎了一句,身子猛地抖了幾下,兩眼翻白,倒在了丫鬟懷裡。
片刻,整個府邸混亂了起來。
夜風從廊檐跑過。
無人注意到的樹梢,一襲白裙的人影坐在上面,青絲撫動,看着這一幕,起身又飄遠了。
……
混亂吵雜的陳府外面,街道安靜,偶爾響起一兩聲犬吠,亮有燈火的紙窗內,抱着銀子的八條大漢躺在地上酣睡,不時發出嘿嘿的笑聲。
窩在枕頭上的蛤蟆,睜開一隻眼瞼,瞄去書桌。
“真是一個傻子。”
打了打哈欠,繼續睡過去。
油燈黯淡,少年趴在桌上,已經睡着,旁邊寫有《南水拾遺》的書籍,在窗戶縫隙擠進的微風裡,翻過一頁內容。
“黃川有邪術,甚惡毒,憑隨身一物可害人,不慎者,腸穿肚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