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縮在趙志澤的懷中,二人同騎一匹馬緩步行走向東宮,馬蹄敲擊在青石鋪就的路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怕路上發生意外,身後跟着二十多位頂盔戴甲全副武裝的侍衛。腰中掛着橫刀,手中握着明晃晃的長槍,個別軍士身上的鎧甲還沾着沒有擦拭乾淨的血跡,一副蕭殺冷漠的神情。
一路走來,沿途的百姓紛紛讓路。清晨時,喊殺聲遍佈城內,隋末戰亂那一段段生靈塗炭的畫面已經印在他們心底。早已嚇破膽的百姓看到這隊凶神惡煞般的軍士,忙低頭縮在房檐下,唯恐招惹事端。
坐在高頭大馬上的李泰見此情景,心中黯然,那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的詩句在腦海中迴盪的同時也不小心從嘴裡冒出。
“婦人之仁。”趙志澤聽到了李泰的小聲嘀咕,評價道。
李泰有些惱怒,說道:“何爲婦人之仁?心存憐憫就是婦人之仁?人頭和鮮血就能代表功勳?屠戮和毀滅就可以造就盛世?把刀架在脖子上就能得到真正的擁戴?”
一連串的詰問讓趙志澤無言以對,緩緩道:“我是軍人,殺戮是我的使命。你問題那麼多,怎麼不去問秦王?”
“軍人?”李泰譏諷的說道:“軍人?保家衛國才稱之爲軍人。只知道殺戮那不是軍人,那是屠夫,是劊子手。對着自己人亮出屠刀的不是軍人,是屠夫。”
“東宮軍人是自己人嗎?”
捫心自問,李泰無法將同爲大唐軍人的東宮軍士劃在敵人的範疇。若說他們是自己人,那有刀刃相向的自己人?李泰無法回答趙志澤的問題,只好緊緊身上的大氅,側着頭仰望着灰濛濛的天空。
“對不起。”忽然間趙志澤又些不自然的說道。
“什麼?”李泰以爲自己聽覺出了問題,當趙志澤再次重複之後,愕然的問道“爲什麼說對不起?”
趙志澤悵悵的解釋道:“我不該將發號施令的權利交給你。之前沒把你當成孩子是對的,可將你當成軍人卻是錯誤的。不管你是婦人之仁也好,是心地善良也罷,你的心性都無法射出那隻弩箭。所以……,對不起。”
隨即趙志澤長嘆一聲,“你不是秦王,我不該逼你。”
半響,李泰在趙志澤的懷中幽幽的道:“如果薛萬徹發瘋,我又沒射出那隻弩箭怎麼辦?”
“自然有別人會射,別把自己當成人物。你只不過是個藏在柱子後邊的膽小鬼。”
李泰笑了,膽小鬼總比死人要好得多。
馬蹄叩在青石路面的噠噠聲依舊清脆,放下心中包袱的李泰微笑着依靠在趙志澤的懷裡。
只要肯走,路終究會有盡頭,何況東宮距離宏義宮並不遠,東宮那深紅色的城牆在李泰眼中越發清晰了。
天空依舊陰沉如故,低沉的雲朵遮住陽光,沒有一絲風,往日耀眼的紅牆綠瓦失去了耀眼的光澤,一樣望去,一種頹廢感壓抑在胸口。憋悶的讓人透不過氣了。
李泰在趙志澤的攙扶下跳下馬來,招呼一聲尉遲敬德,在守衛的帶領下穿過重明門,明德門,來到了明德殿。
明德殿中李世民,長孫無忌,房玄齡三人站在一起低頭商議着,太子和齊王的兒子在軍士手中橫刀的壓迫下跪在周圍。
李泰眼見着這十個孩子,最大的不過十七八歲,小的還在蹣跚學步,在橫刀的壓迫下苦苦哀求,心生不忍。
轉過身來對李世民行禮後說道:“父王,你這是要……。”
李世民看着面色蒼白的李泰,心疼的說道:“青雀,回去吧,這裡的事不該是你管的。看看你的臉色,已經不成樣子了。快回去休息去!”
長孫無忌也跟着勸阻道:“青雀,這裡還是讓你父王處理,快回去休息吧,當心累病了。”
李泰一夜未睡,心力憔悴的支撐着秦王府闖過難關,經歷了彷徨,恐懼,茫然,喜悅等等強烈的心神刺激,大悲大喜過後無論是精神,還是身體都已經在崩潰的邊緣。此時看起來十分疲憊,聲音無力顫抖,滿臉蒼白的倦色,眼睛裡充滿着血絲,卻還在勉力支撐着搖搖欲墜的身體,一副病病懨懨隨時可能倒下的樣子。
就在李泰要開口爲跪在地上的孩子求情的時候,殿外一聲高喝:“聖旨到。”隨着聲音,身着紫色二品官服的裴寂手捧李淵的手赦走進明德殿。
裴寂一眼就看到地上跪着的太子和齊王子女,一怔,長嘆一聲,走到李世民面前說道:“秦王殿下,皇上下旨讓你節制東宮兵馬,全權處理善後事宜。手赦在這裡,我就不宣讀了,殿下自己看吧。”
將手赦往李世民懷裡一塞,深深了地上的孩子一眼,轉身惆悵的走了。
看完手赦,房玄齡嘶啞的聲音說道:“殿下,皇上已經准許你全權處理了,別在猶豫,動手吧,斬草除根啊。
“斬什麼草?除什麼根?”李泰顫抖的話語,駁斥着房玄齡,說道:“這些孩子懂什麼?是幫太子作孽了,還是幫齊王殺人了?懵懵懂懂不明事理的孩子能礙着你們什麼?他們何罪?你們輕飄飄的一句話就要將他們抹殺。”
李泰激烈的話語引來長孫無忌的反駁:“青雀,不要婦人之仁,留着他們活着,太子和齊王所屬就有盼頭,與其等將來這些人聚集在一起生事,還不如現在就斷了他們的念頭。這些孩子是無罪,可他們父親有罪,怪就怪他們父親吧!父債子還,斬草除根,這是天經地義的。青雀,你回宏義宮吧,別累病了自己。”
李泰真的很累了,不僅僅是身體上的勞累,更多的是精神上的苦累。眼光掃過衆人,沒有一個支持李泰的,就連剛剛還在宏義宮誇獎他的尉遲敬德也早早別過頭去,不敢看李泰求助的目光。
孤立無援的李泰,目光巡視好多圈,喃喃道:“當殺戮的屠刀高高舉起時,將會帶來更多的仇恨。你們可以殺太子,殺齊王。可以抄家滅族,可以斬草除根,然後呢?然後再殺太子從屬?再殺支持太子的百官?再殺同情太子的百姓?天下那麼大,殺的完嗎?當鮮血鋪滿沃土,誰知道生長出來的是薔薇還是罌粟?”
衆人半懂不懂的聽着李泰絕望的低語,雖然聽不太明白,但也知道是在求情。
長孫無忌看到李世民似乎有些動搖,也顧不得李泰在場,向殿內的軍士們咳嗽一聲,手高高舉起,用力的向下一揮。
隨着長孫無忌手落下,架在太子、齊王兒子脖子上的屠刀閃過。十道鮮血沖天而起,灑落在明德殿地面的青磚上,幾滴血劃過一道鮮紅的弧線,落在衆人臉上。
李泰用手指輕輕拭去臉上的血珠,直直的看着地上那十顆人頭,壓抑不住的悲憤衝擊胸口。連日來勞累不堪,已經身心疲憊的李泰經受不了這血腥的一幕,刺鼻的血腥引動了身體的舊患。李泰再也堅持不住,身子一歪就要摔倒。
李世民急忙抱住搖搖欲墜李泰連聲呼喚,李泰慘然的對李世民一笑,以極低的聲音,不知道是問李世民,還是問自己:“誰錯了,是我嗎?”
早已經心力憔悴,身心俱疲的李泰被黑暗吞沒,昏迷在李世民懷中。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李建成之子,安陸王李承道,斬;河東王李承德,斬;武安王李承訓,斬;汝南王李承明,斬;鉅鹿王李承義,斬。李元吉之子,樑郡王李承業,斬;漁陽王李承鸞,斬;普安王李承獎,斬;江夏王李承裕,斬;義陽王李承度,斬。
………
今日第二更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