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中, 狄仁傑道:“藍大人發病之時, 並非是真正的藍名煥, 而是聖後手中這篇文字的主人——張蘊古。”
武后自然知道張蘊古乃是何人,張蘊古的生平起落,她甚至……比其他世人知道的更清楚一些。
——張蘊古, 太宗朝大臣, 太宗李世民繼位之初, 張蘊古上《大寶箴》一篇,文辭辛辣而鞭辟入裡, 太宗見之身爲稱賞, 後出任大理寺丞。
這樣一位朝臣, 本前途大好, 卻因爲一件事情而導致仕途中止,性命亦毀於一旦。
張蘊古爲大理丞的時候,有河內人名喚李好德, 身患風疾。
發病之時就如今日的藍名煥病症相似, 會說出許多聳人聽聞甚至大逆不道的狂語。
當時李好德被拿入大理寺, 張蘊古身爲主審官員,深知李好德所患病症,按照當時《唐律》,癲狂之症不會入罪,故而張蘊古胸有成竹,大意之下,甚至跟李好德透露了他不會被判刑之事。
不料這一大意, 卻招來殺身之禍。
當時的監察御史權萬紀得知此事後,認爲張蘊古跟李好德私交甚厚,所以才刻意包庇此人,所以竟向太宗告發此情。
太宗李世民得知後,大怒,叫人拿下張蘊古,當即推出東市斬首。
當時還有大臣想要爲張蘊古求情,太宗卻在氣頭上,竟下令說若有求情者,就跟張蘊古同罪!因此羣臣都不敢再進言。
張蘊古就如此不由分說地被處決了。
但在此事之後,太宗怒氣消散,又查明李好德的確是有“狂症”的,竟是錯殺了張蘊古,太宗追悔莫及,卻已經無濟於事了。
就因爲錯斬了刑官,太宗自警,便約束了以後的死刑執行法度,實行處刑之前“五復奏”的制度,用意是讓刑官們在批死的時候謹慎再謹慎。
這份用意自然是好的。
但雖然太宗一力想要彌補自己犯下的過錯,並且制定了看似更加嚴格的死刑複審之律,可因爲皇帝一怒殺除刑官而引發的後患,卻是太宗始料未及的。
因爲有張蘊古這“前車之鑑”,此後,那些主審刑案的官員們,因爲怕“重蹈覆轍”,所以在審案的時候,儘量地嚴苛行事,這就讓那些原本罪罰輕的人、甚至無罪之人統統入罪,在張蘊古之事後,死刑的處決名單一度比之前數年高出幾倍!
是以這也算是太宗李世民當政之時的一處不太爲人留意的污點了。
狄仁傑跟阿弦說罷,牛公公在旁,已然呆若木雞。
武后的目光在手中的《大寶箴》上徘徊。
如果按照狄仁傑跟阿弦所說,那麼的確藍名煥的所有大逆言行都有了解釋,藍名煥口中的“陛下”,不是指的高宗,而是指的唐太宗李世民,而他所罵丘神勣“小人”之類,自也跟丘神勣沒什麼相干,自是罵的害他喪命的監察御史權萬紀。
而他先前所嚷“我是功臣不可殺我”,自也明白了。
一切都說的通,如此契合。
但……
短暫的沉默之後,武后似笑非笑道:“兩位愛卿的話,聽來頗爲有趣。但是……只憑這些子虛烏有的推論,似乎不足以說服人心啊。”
狄仁傑跟阿弦對視一眼。
武后此刻的反應,倒也在兩人的意料之中。
狄仁傑道:“娘娘,世間玄虛之事,不能用一般常理推測。若非藍大人是‘張蘊古’,試問從未進過大理寺的他,怎會無師自通地穿過半個大理寺,尋到曾經張大人辦公之所?”
張蘊古曾爲大理寺丞,當時他在大理寺任職的時候,是在南院——畢竟過去了四十年,大理寺中多半都是些後進,哪裡會知道此事?連狄仁傑起初也不明所以。
直到阿弦拿着大寶箴前來尋他,兩人蔘詳藍名煥的舉止,狄仁傑才陡然醒悟。
當時阿弦找到藍名煥的地方,是御史趙彥的宅邸,但是趙彥的宅子,之前卻是張家所有,幾年前張蘊古的後人搬離長安,纔將房舍賣給了趙彥。
此事狄仁傑卻是知道的,當見到大寶箴之後,狄仁傑想到了這老宅子,又聯想到張蘊古大理寺丞的身份,忙叫人翻出大理寺早年的檔冊記載,細細一查,果然藍名煥所至的院落,是太宗朝之時,張蘊古的公房所在!
大半個大理寺都不知道這內幕,藍名煥一個從未到過大理寺的,怎會熟門熟路找到?
武后點頭道:“此事雖奇異,仍不能算作實證。何況……”
目光轉動,武后看向阿弦:“若是狂疾而已,怎會對張蘊古這般熟悉?且如此說法何以同百姓大衆解釋,如今長安城裡只怕都在說藍名煥之大逆不道,而沒有人知道什麼張蘊古,如果說是有人別有用心,事先準備周詳,唆使藍名煥辱罵朝廷陛下,又借什麼狂疾而狡獪脫罪……狄卿,依你之見,會不會有這種可能?”
狄仁傑心頭一寒,卻也只能如實回答:“的確有這種可能。”
武后一笑,又看着阿弦道:“十八子怎麼不說話了,你覺着如何呢?”
狄仁傑慢慢轉頭看她,心裡有幾分擔憂。
阿弦眨了眨眼,擡頭道:“娘娘,狂疾……不過是一種掩人耳目的說法而已,如果說,藍大人的確並不是得病呢?”
武后笑道:“不是得病,那就是如我所說,是有人暗中唆使不軌了?”
“不是。”阿弦搖頭。
“那……就是鬼附身?”武后面上笑意更勝。
“也不是。”
武后正色疑惑:“那是什麼?”
阿弦道:“我的意思是,藍大人沒有病,也不是有人大費周章地唆使什麼,更不是鬼上身。藍名煥,張蘊古……根本就是一個人呢?”
牛公公在旁聽得如醉如癡,此刻幾乎驚呼出聲。
狄仁傑也微微動容。
武后一怔之下:“你的意思是說,藍名煥就是張蘊古?就是那個早在太宗朝就已經被斬首了的張蘊古?”
阿弦道:“不錯。”
阿弦之所以如此肯定,最大的原因是:如果是鬼上身,沒有理由阿弦看不見任何鬼出現。
殿內一陣死寂,然後武后似笑非笑地說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語出驚人,果然是不負所望啊。我先前還說你們的推論有些虛妄不真,你索性弄出更加虛妄之言來。”
正在此刻,內侍忽然道:“樑侯、武奉御求見。”
武后皺皺眉。
***
尚書奉御,是皇后的另一名侄兒武承嗣,被從嶺南傳召回京後所擔任的官職,如今他竟跟武三思一併前來。
狄仁傑心底詫異:“樑侯怎麼在這時前來?”他不由自主又看了阿弦一眼,卻見阿弦眉頭緊鎖,原本有些自若的身姿,看來竟有幾分緊繃。
一聲傳,兩位武氏族人從殿外入內拜見。
武后掃了兩人一眼,道:“樑侯是有何事麼?”
武三思故作躊躇之態,道:“娘娘,我先前因爲表弟……咳,爲奉御大人回京接風洗塵,不料無意中聽人說……”
武后道:“說什麼?”
武三思向着武承嗣使了個眼神。
尚書奉御武承嗣看似有些訥於言,靜靜地立在旁邊,被武三思輕輕撞了一下,才如夢初醒般道:“娘娘,那些人說……近來有個大官,誹謗聖上,如此大逆不道,居然有人敢包庇縱容……實在是有違法理。”
武三思舒了口氣,忙開始敲鑼:“正是如此,侄兒們聽了這話,甚是氣不過。又聽說大理寺接手了此案,不知道現在情形如何了?”最後一句問詢,眼睛卻瞟向了狄仁傑跟阿弦。
武后眼神微變,並不做聲。
狄仁傑微笑:“方纔我們已經將案情稟明瞭天后。想不到樑侯竟也如此關心。”
阿弦卻一言不發,因爲她生怕一開口就忍不住,因爲此刻看着武三思這張臉,就有種上前將他撕了的衝動。
武三思故作詫異道:“哦?狄大人真的查明瞭?不知結果如何?”
狄仁傑不語。
武承嗣在旁,帶笑開口道:“既然娘娘已經知道了,且看娘娘判論就是了,表哥勿要着急。”
武三思一怔,心裡有些醒悟,忙也笑道:“我實在是憂心太甚,一時竟情不自禁了。”
***
武后神情淡然,看不出喜憂。
銳利的目光掃過底下衆人,道:“十八子,你還是堅持你的說法麼?”
阿弦深吸一口氣:“是。”
武三思狐疑,卻因方纔之事,心裡明白在武后面前不該多嘴多舌,便忍耐打量而已。
武后慢條斯理道:“有道耳聽爲虛,眼見爲實。只是聽你們一面之詞我也未敢斷言,不如,就眼見爲實吧。”
當即發旨意。牛公公領命,前去大理寺提藍名煥進宮。
直到牛公公去了,武三思終究難以按捺好奇之心,便詢問此案進展,武后吩咐狄仁傑告知兩人。
狄仁傑從頭到尾說了一遍,武三思跟武承嗣聽完後,猶如雷驚了的蛤/蟆。
半晌,武三思才“呱”地一聲叫了出來:“狄大人,你這是查案麼?還是如坊間所說,故意編造這種無稽之談來包庇罪犯?”
狄仁傑道:“樑侯言重了。”
畢竟跟太宗朝張蘊古爲官之時差了這幾十年,二武雖聽略有耳聞張蘊古之事,卻不知詳細,只聽見狄仁傑說藍名煥發病之時乃是“借了”張蘊古的“魂魄”,自然本能地覺着不可思議。
在一瞬間,武三思樂不可支,心想:“實在是天助我也,連狄仁傑如今也瘋了。”
正高興之時,忽然覺着面上刺痛似的,武三思擡頭四看,終於看見在狄仁傑身旁,阿弦一眼不眨地正瞪着他。
***
藍名煥被從大理寺帶出之時,心裡還是明白的。
先前發病之時身體虛損,又在禁軍大牢受了些折磨,直到被狄仁傑接回了大理寺,整個人纔好了許多。
但同時藍名煥又甚是恐懼,因爲他知道自己的“好”,只是身體上的恢復而已。
他實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了。
這段日子來,戶部的上下騷動,府內的家眷不安,藍名煥是清楚的。
做爲一名從小飽讀詩書,性格精明強悍的戶部官員來說,原本絕不會做出這種可能會引發“家破人亡”的荒謬之事。
但是藍名煥卻又發現,他無法控制自己。
事實上這種“病症”,並不像是戶部之人所說的一樣是“突然發生”的,事實上就在他三十歲之後,就已經初露端倪。
比如,眼前時不時地會出現一些詭異的“幻象”。
他能看見一些自己並不認識的人在眼前出現,應該也是大臣,一個個整冠博帶,相貌肅然,有條不紊的公幹。
還有兩人飲酒對談,相談甚歡的場景。
除此之外,自還有些,令人難以形容的,譬如大牢,行刑,血淋林地人頭落地。
這些場景像是打破的琉璃盞的碎片,雖然映出了現世,但迷離閃爍,詭異莫測,令他不知所措,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
起初藍名煥只當是因爲公務繁忙導致身體虧耗,只要好生休息就是。
幸好雖然他時不時地看見那些他不懂的怪異場景,但這些影像都會一閃即逝,不會困擾他很長時間。
且藍名煥本也是個冷靜果敢的人,自己心中有數,強行壓制,是以就連同僚也未發現異狀。
直到那日跟衆人商議休養生息開源節流的舉措,在翻看典籍的時候,無意中又瞧見那一篇本爛熟於心的文字……
這一次,這些文字並沒有乖乖地躺在白紙上供他閱讀。
那些筆畫像是活了一樣,閃閃爍爍,像是一陣奔他而來的颶風,在瞬間把他拉到一個他不解而深懼的境地之中。
***
大明宮在前。
藍名煥被兩名大理寺的差官押着,前頭是負責傳旨的牛公公帶着幾個太監,回頭看他。
藍名煥掃過他們的服色,目光又看向大明宮的殿閣。
“陛下……”他心神恍惚,脫口喃喃道,“臣是冤枉的……”
直到被帶入了含元殿後,藍名煥望着在上的皇后,又看見殿兩側分別立着兩人,右手邊是狄仁傑跟阿弦,左手邊是武三思跟武承嗣。
武三思見人已帶到,先忍不住嘲諷道:“不知我們是該稱呼他藍大人呢,還是張大人?”
方纔在藍名煥趕來之前,武三思已經同狄仁傑“爭吵”了一番。
武后擡眸看過去,武三思才忙低了頭。
藍名煥跪地,此刻心裡還是明白的,見事情鬧得如此,自覺大難臨頭,無處可逃,便跪在地上:“請娘娘降罪。”
狄仁傑跟阿弦所探藍名煥同張蘊古之間的“牽連”,卻並未跟藍名煥點明,此刻他雖恢復了昔日的鎮靜,想到這連日來自己鬧出來的事情,心裡仍是茫然的。
武后道:“你……這是在認罪麼?”
藍名煥忍不住落淚:“臣的確有罪,連日來渾渾噩噩,竟像是被邪魔附體,做出許多匪夷所思無法饒恕之事,有辱聖上,亦有失臣子之職份,不敢奢求無事,只求娘娘不要連累罪臣家人。”
狄仁傑提醒道:“藍大人,娘娘聖明,你有什麼冤屈自管說出來就是了。”
武三思道:“狄大人,他都認罪了,你何必再操這個心?”
阿弦再也忍不住:“樑侯,你不覺着你現在的行徑,很類似權萬紀麼?”
“權……”武三思一時竟沒想起“權萬紀”是誰,隔了會兒才道:“大膽,你敢嘲諷我?”
阿弦冷笑道:“我不敢嘲諷,只是覺着現在的情形,的確是有些類似當初,畢竟張蘊古被殺,是權萬紀舉發,所以就算張蘊古身死,也要大罵他小人!”
“十八子!”武三思大怒。
他兩人爭執中,藍名煥茫然在旁,眼神從最初的清明開始模糊,他搖了搖頭:“誰是張蘊古……誰是……權萬紀……”
發現了藍名煥的異樣,兩人停口。
武后微微眯起雙眼,卻見藍名煥抱着頭道:“不要殺我,陛下……他是小人讒言,陛下,我實無罪,陛下如此乃是大謬不仁呀!”
從最初的小聲嘀咕,到最後的放聲大喝,彷彿在衆人面前的藍名煥已變了一個人。
武三思,武承嗣,牛公公皆目瞪口呆。
在如此詭異的情形之中,有個聲音鎮靜自若地響起:“愛卿說誰是小人?”是武后開口詢問。
藍名煥抓着頭,滿面痛苦之色,然後叫道:“權御史!”
武后仍是面不改色:“他爲何小人?”
“他……”藍名煥深深喘息,“李好德身患風疾,本該饒恕,他……進讒言陷害!陛下……你殺了老臣容易,不能因此而誤了天下啊!”
踉踉蹌蹌,藍名煥俯身跪地,往前磕頭。
***
含元殿裡又出現一陣詭奇的靜默,只有藍名煥似泣血般的聲音,額頭磕在地上,怦怦有聲:“陛下,臣一人的頭不足惜,只怕陛下的仁政因此而無法實行,禍害百姓,陛下可還記得……‘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麼?”
鴉雀無聲中,武三思在旁,忽地叫道:“裝的!姑母,這是跟狄仁傑十八子串通起來裝的,他們是故意做戲的,姑母不要相信!”
他震驚之下,竟不顧失言,又看向狄仁傑道:“狄大人,你不覺着這種招數實在太過幼稚麼?指望跟人合演一齣戲就要矇混過關了?”最後一句,又瞪向阿弦。
阿弦反脣相譏:“論起演戲,誰能比得過樑侯?”
武承嗣在旁不做聲,可見武三思屢屢針對阿弦,又見阿弦竟毫不退讓,他的眼中透出詫異之色,便微微轉身打量阿弦。
武三思指着阿弦道:“你太放肆了!”
正在爭執,武后忽地說道:“夠了。”
滿殿噤聲。
武后看着手中的《大寶箴》,又看看跪在地上的藍名煥:“‘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藍名煥擡頭。
武后微微一笑:“那愛卿可記得,當你奉上這篇《大寶箴》之時,朕召你到御前,跟你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她竟然自稱“朕”……
驚雷在頭頂連環炸響一樣。
武三思悚然驚心,連武承嗣也驚得後退,幾乎忘了去想武后問出這句話的用意。
狄仁傑跟阿弦卻很快明白了武后的用心。
——怪不得武后想要“眼見爲實”。
張蘊古被殺是631年之事,此事是太宗平生憾事,但以太宗的性情自不會昭告天下似的嚷嚷出去,只怕私底下……會對最親近的人提起一二。
而武后畢竟曾做過太宗的才人,如今她敢這樣問,只怕就是因知道了此中的一點詳細,所以纔會出言考問。
就算藍名煥是被人“唆使”或者別有用心,事先打聽到大理寺的路徑以及趙彥宅子等,但是這一點機密,他卻無論如何探聽不到。
所以如果這一刻藍名煥答不出,他的命運就會在此刻註定。
同時……只怕狄仁傑跟阿弦也會被牽連。
***
藍名煥擡頭看着武后——奇怪的是,此刻在藍大人的眼前,所坐着的並不是一個美貌絕倫的皇后,而是……當初那個威武聖明的太宗陛下。
寫《大寶箴》的時候,本半是規勸,半是諷諫。其中“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更是無人敢說的驚世駭俗“狂語”。
誰知太宗的心胸竟如此廣闊仁德,而那一次的召見,正是張蘊古畢生之中,最值得回味跟榮耀的時刻。
所以,他怎會不記得太宗對他所說的第一句話?
藍名煥的臉上浮現一種難以形容的奇異笑意。
“——你好大的膽子!”藍名煥望着武后,如此這般徐徐說道:“不怕朕砍你的頭嗎?”
武三思跟武承嗣幾乎往後跌倒。
連阿弦跟狄仁傑也忍不住肝顫。
牛公公連出聲喝止都忘了。
所有人之中,只有武后穩坐依然,眼底閃爍着叫人無法琢磨的篤然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