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纔到崔府, 即刻就被人指引往後院而來。
她本預備着先去拜見兩位夫人, 不料中途卻被韋洛攔住。
起初阿弦以爲是偶然相遇,何況她跟韋家之人並不相熟,因此只一點頭便欲走開。
誰知韋洛道:“女官請留步, 有一句話,我不知當不當跟女官說。”
阿弦這才嗅到氣息不對, 雖心下遲疑, 面上仍是帶笑:“姑娘有什麼話對我說?”
韋洛一笑道:“近來外頭有些風言風語,不知女官可聽說過什麼?”
阿弦詫異:“您指的是?”
韋洛眼中透出不悅之色:“奇了怪了,我人在宅院之中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怎麼女官在外東奔西走竟沒聽說?”
阿弦心裡雖然納悶,卻到底不懂何意, 因見韋洛面帶氣惱之色,這話聽來又有些蠻橫無理,阿弦反覺着好笑起來:“到底怎麼樣, 勞煩姑娘直說如何?若跟我有關的倒也罷了, 若跟我無關,我可並沒興趣聽。”
韋洛見她笑吟吟地, 斂眉跺腳道:“當然跟你有關, 沒事兒我難道同你玩麼?”
阿弦挑了挑眉。
韋洛道:“你老實說,你跟表哥究竟是怎麼樣?”
心一抽, 臉上的笑也微微僵了下,韋洛正仔細盯着看呢,即刻跟捉到證據一樣冷笑:“怎麼, 你心虛了?”
阿弦淡淡道:“心虛什麼?”
韋洛道:“外頭有人說,表哥跟你……跟你不清不楚的,你認不認?”
不清不楚四個字,這樣刺耳。
阿弦好笑之餘,又有些無名之怒:“我是我,天官是天官,哪裡不清,哪裡不楚?姑娘倒是說清楚纔好。”
“無恥!”韋洛不由道:“我自然是在問你,你是不是……用什麼法子勾引表哥了?”
阿弦做夢也想不到,這輩子竟會有人用“勾引”這種叫她“望塵莫及”的技能來橫加指責。
阿弦匪夷所思:“你說什麼?”
韋洛道:“那天晚上,表哥是不是在懷貞坊你們家裡留了一夜?回來後他就……”
心頭一動,阿弦知道韋洛指的必然是她救程家小子病重那天晚上,可惜她都不記得那夜的詳細情形。
“阿叔就怎麼樣?”阿弦好奇的韋洛沒有說完的部分。
韋洛尖聲道:“你承認了表哥那夜是在你家裡了?”
阿弦心無旁騖,自也不憚回答她,但是話到嘴邊卻又多了個心眼:“我不喜歡姑娘這種問案似的口吻,我不樂意告訴你,怎地?”
韋洛惱怒:“十八子!”
阿弦原本當她是崔家的親戚,故而好言相待,此刻察覺了韋洛的用意,便沉了臉色:“住嘴。”
韋洛被她的氣勢所驚,忍不住後退了步:“你……你幹什麼?”
阿弦道:“請姑娘不要胡言亂語,我畢竟是朝廷命官,你若再出言不遜,無理誹謗,我就不客氣了。”
“你……你能怎麼樣?”韋洛有些緊張。
阿弦道:“也沒怎麼樣,無非是告上御史,治你的罪罷了。”
韋洛呆了呆,昂首道:“你不必威脅我,若真的是這樣,我也正好跟御史說清楚,你身爲女官,行爲不檢,勾引朝中官員,暗中又指使下人報復毆打……實在無恥之極!”
阿弦自覺頭頂疑雲陣陣:“你到底什麼意思,何爲報復毆打?我又毆打過誰了?”
韋洛哼道:“你還裝蒜,敢做不敢認麼?你嫉妒表哥喜歡姐姐,暗中叫人打我哥哥報復,你這種人居然還當女官。”
阿弦目瞪口呆:“你哥哥……?”
這一切都是從哪說起?簡直叫人啼笑皆非。
因此時來賀壽的人漸漸多,不時有府內下人經過,韋洛見目的達到,冷哼道:“既然娘娘器重你,你就該好生盡心當你的女官,自己多規矩檢點些!不要總想攪亂別人的好事!”
阿弦無法言語,像是看着一隻樣貌新奇的鬼怪般看着韋洛,若不是韋洛瘋的失去理智一派胡言,就是有些她不知的內情。
卻正在此時,太平及時趕到,插了進來。
韋洛見了太平,即刻收斂了囂張氣焰,忐忑而恭敬地行禮:“參見公主殿下。”
太平不理反道:“你剛纔說什麼呢?怎麼好像是在教訓小弦姐姐?”
韋洛一驚,聽到太平居然稱呼阿弦“姐姐”,臉色變綠:“殿下,這個……”
阿弦本正琢磨韋洛所說毆打她兄長的事,驀地聽太平如此相喚,也愣住了。
太平盯着韋洛:“難道你不知道小弦姐姐是母后跟父皇十分器重的女官麼?你憑什麼對她這樣無禮?”
韋洛的臉色越發難看:“殿下,我、我並沒有……”她原本還想提醒太平是不是叫錯了“姐姐”,如今見太平咄咄逼人,哪裡還敢多嘴?心中暗暗後悔自己方纔貪圖嘴快,竟沒留意太平也來了。
阿弦見太平在替自己出頭,心頭滋味莫可名狀:“殿下……今日大好的日子,就不必計較這些小事了。”
太平瞥她一眼:“既然你替她求情,那就不計較就是了。”
韋洛卻並不感激阿弦“求情”,若非太平在側,一定要怒視一眼。
但聽太平有放人之意,卻也鬆了口氣。
誰知太平道:“你向女官賠禮道歉,我就不追究此事了。”
韋洛大驚:“殿下!”
太平嗤之以鼻:“怎麼?你難道還不情願?看樣子你喜歡到御史臺去挨板子!”
韋洛卻知道這位小公主向來任性,且武后又極爲疼愛縱容她,只怕她會說到做到,韋洛紫漲了臉:“不不,我、我賠禮就是了。”
太平向着阿弦得意一笑。
阿弦嘆了口氣,纔要阻止,就見廊下來了數人,其中一位正是崔夫人,身後跟着韋江跟幾個嬤嬤,丫頭們。
原來先前太平嚷着要跟李賢去看牡丹,便並未讓崔夫人等相陪,崔夫人在前頭見了幾位親眷,想着不好把公主曠在花園,正想去接太平回房。
忽又聽人說阿弦進門了,便喜滋滋地坐等,想見了阿弦後再去尋太平不遲,誰知左等右等都不到,又叫人打聽。
偏那下人看見太平在喝問韋洛,當即忙飛奔去稟告,兩位夫人都不知如何,暗自惶恐,老夫人就命兒媳即刻帶人前來查看究竟。
阿弦見夫人來到,暗中咳嗽了聲,太平倒是精靈,即刻明白何意,只有韋洛因瞧見韋江也到了,又是委屈又是羞愧。
崔夫人雖察覺此處氣氛不對,卻只當不知道的,恭敬地見過太平,因道:“這外頭風大且冷,公主怎麼在這裡耽擱住了?不如回房中坐了說話。”
此刻阿弦也見了禮,崔夫人又笑道:“正盼着女官呢,正好同殿下一塊兒回去。”
末了,崔夫人才對韋洛道:“你姐姐先前找不見你呢,你卻跑來這裡了,是有什麼要緊事,要在外頭說呢。”
韋洛哪裡能答,韋江則笑吟吟道:“太太恕罪,她向來是個急脾氣,我瞧她必然是因爲欽慕女官之名,特意跑出來跟人家相見的。”
太平哼了聲,纔要說話,阿弦在後輕輕地扯了扯她的衣袖。
太平話鋒一轉:“這句話說的好,弦姐姐是本朝第一位女官,天下無雙的,難得母后跟父皇也常常誇讚,這天底下誰不傾慕呢?”
韋江恍若無事地笑道:“連公主也如此推崇,可見實在是了不得呢。從上次見過我就也常說,我們也是幾世修來的福分,能在這般盛世之中,見識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女官大人呢。”
這種似有些阿諛嫌疑的話,卻被她說的順理成章,並不覺露骨。
崔夫人也笑道:“是是是,好的很,都是極好的。”
太平跟阿弦對視一眼,在瞬間飛快地翻了個白眼。
她因轉向阿弦如此,在場只有阿弦看的分明,望着她俏皮的模樣,阿弦忍笑,又舉手攏在嘴邊假作咳嗽之狀擋住那會心一笑。
“殿下,快請入內落座,”崔夫人對太平恭謹地說罷,又伸手攥住阿弦的手:“在外頭站了半天,手都涼了,快隨我進去坐了說話。”對阿弦說這句的時候,卻多了幾分家常的親近。
阿弦天生體寒,此時被崔夫人寬厚溫暖的手掌握住,很是受用。
她纔要答應,忽然渾身一震。
崔夫人察覺阿弦發抖,以爲她是冷極了,便憐愛地看着道:“怎麼出來也不多穿幾件衣裳?”
太平若有所思,繼而偷偷一笑,原來這會兒太平還惦記着那夜阿弦買崑崙奴面具時候的肉疼模樣,雖然如今升了官,但那俸祿也非豐厚,是以太平覺着她一定沒那些毛皮衣裳之類。
只不過人畢竟是會成長的,太平竟不曾出言玩笑。
崔夫人則握着阿弦的手,一邊細細問道:“上次給你做的兩件衣裳,可穿過沒有?”
阿弦臉色發白,搖了搖頭。
太平問道:“您說的是什麼衣裳?”
崔夫人卻又笑道:“嗐,是我糊塗了。公主有所不知,上回我叫人給阿弦做了兩套女裝,可那會兒是秋天,那些日子她又忙於公幹,還去了江南……只怕沒有空兒穿,如今這寒冬臘月的,自然是不能穿了。倒要再另外做幾件新的纔好。”
崔夫人越說越喜歡,精神一振:“正好新年將到,也算應景過年!”
太平嘖嘖,又打量阿弦道:“說起來我也還沒見過你穿女裝是什麼樣兒呢?”皺眉仔細想象了一會兒,嘆道:“我居然也想象不出來……”
阿弦被方纔所見的場景驚的心悸,此刻聽了太平跟崔夫人說這般“可怕”的話題,倒也不覺着格外害怕了。
崔夫人,太平,阿弦在前,韋江跟韋洛兩個則在後面隨行。
隔着有些遠,韋江低低地不知在跟韋洛說什麼話。
阿弦自懷心事,憂心忡忡。
太平則驚喜叫道:“賢哥哥來了。”
擡頭看時,果然見沛王李賢從前方花園月門處穿廊而來。
多日不見,李賢彷彿又出落了許多,但見他腳踏宮靴,着淡黃色的錦袍,鑲金勾玉腰帶,懸着錦囊玉佩等物,顯得身姿纖長,頭頂盤龍嵌珠的金冠束髮,俊秀高貴,天家氣質。
崔夫人跟阿弦行禮,身後韋江韋洛也緊走幾步見禮,李賢態度溫和,命衆人免禮。
李賢因對太平道:“之前說走就走,我等了半日不見回來,還以爲你又跑去哪裡玩了呢。”
太平道:“我左右也是在這府裡玩,又不會去別的地方,有何可擔心的?”
李賢笑道:“你莫要忘了,崔師傅這裡是有老虎的,你這樣頑皮,若不留神翻進虎山裡去可如何是好?”
太平眼珠轉動,口中道:“難道我傻麼?”
李賢一笑,當着崔夫人的面兒倒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又叮囑了太平兩句,最後看阿弦一眼,點了點頭,就先去了前廳。
沛王去後,衆人隨夫人進了上房,先拜見了崔老太太,當然又是好一場寒暄。
也不知韋江對韋洛說了什麼,在此之後,韋洛甚是安靜,只是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偶爾會看阿弦幾眼。
阿弦也顧不得理會她,幾乎也將她所說“報復毆打”一節拋下,因有更要緊的事牽住了她的心。
就連趙雪瑞跟她打招呼,阿弦都有些心不在焉,怠於應付。
中午入席之前,崔曄同崔升以及幾位子侄都來拜見,阿弦皺眉望着崔曄,見他拜見家長應酬賓客,一如平常滴水不漏,雖在這錦繡花叢裡,卻仍是那樣疏離清冷。
阿弦忍不住轉頭看向身旁,卻見趙雪瑞含笑正凝視着崔曄,阿弦心頭“砰”地一跳,極快低頭下去。
女眷們的席上自然熱鬧,今日爲人所說最多的,卻是花園裡的那棵牡丹。
阿弦在旁靜靜聽着,顯得少言寡語。
而對這些女眷而言,起初並不知阿弦的身份,漸漸地聽說了,便都好奇地偷偷觀望,可一來阿弦沉默寡言,二來這冬日牡丹盛開更是最爲新鮮的異聞,故而大家夥兒的注意力都在牡丹上頭,所說多半都是“吉兆”,“祥瑞”等話。
阿弦漫不經心,見無人留意自己了,便悄悄起身往外。
阿弦這一動,卻至少有三個人留意到了,一是韋洛,凝視着阿弦離開的方向,不屑地冷哼了聲。
第二個卻是太平,太平正興高采烈地聽這些婦人們講些“花神”的古怪傳聞,正聽的高興,忽然想起曾跟李賢說過要叫阿弦去看一眼。
誰知卻正見她走了出門去——隨着阿弦一起出門的,還有一人。
且說阿弦自己出了堂下,沿走廊往前,才走出十數步,就聽得身後有人道:“女官留步。”
阿弦回頭看時,卻見是趙雪瑞追了出來,遂站住等候。
趙雪瑞來到跟前兒,端詳着她的臉色,悄悄地含笑問道:“怎麼女官今日……好像不大愛理人呢?是我哪裡得罪了麼?”
阿弦一怔,搖頭道:“姑娘多心了,並沒有。”
趙雪瑞道:“當真沒有麼?”
阿弦咳嗽了聲,苦笑道:“莫非要我捏造一個?”
趙雪瑞道:“我還當……你是因爲前日我跟天官同遊之事而介懷呢?”
阿弦臉頰微熱,蹙眉道:“什麼話?這個跟我有什麼關係?”
趙雪瑞含笑點頭:“想必沒有干係,是我多心亂想而已。”
正說到這,太平從裡出來:“你們在說什麼悄悄話?”
阿弦斂神:“沒什麼,殿下怎麼也出來了?”
太平道:“我忽然想起來你還沒看過那棵奇異的牡丹呢,先前還跟賢哥哥說要你去看一眼。”
阿弦正有此意。
趙雪瑞聞言卻面露憂慮之色,她不便對太平勸諫什麼,就悄悄地拉了拉阿弦的衣袖,低聲道:“這種反常之物,只當敬而遠之,何必又巴巴地再去看呢?”
阿弦一則惦記先前所見的那一幕,二來她向來膽氣最盛,哪裡在意這些,正要安慰一句,誰知太平人小鬼大竟聽見了,便道:“先前我跟哥哥已經看過了,也沒什麼,不見它竄起來咬我一口,你怕就不必去,我跟小弦子去就是了。”
趙雪瑞見她直言不諱,只得笑道:“是我多慮了。”
太平迫不及待,拉着阿弦疾步而行。
身後趙雪瑞凝視兩人離去的背影,眼中有些憂慮之色,卻也無可奈何,一嘆回身,卻見廳門口也立着一人,正是韋江,眸色沉沉。
不期然目光相對,韋江卻明媚地笑道:“你們怎麼不吃東西,太太見少了許多人,讓我來找呢。”
***
崔府花園。
因正是坐席的時候,並沒有其他看花之人,太平指着那被衆多牡丹枝椏擋着的一株奇花,像是急欲獻寶的孩子,雀躍道:“你看,就在那裡!”
阿弦早也看見了那影影綽綽的碧影,同時察覺一股似曾相識的氣息,正忖度中,太平拉着她的手,蹦蹦跳跳地往裡頭去,想要讓她靠近了看的仔細些。
阿弦身不由己往前,袍擺被周圍衆多牡丹枝椏不時撩動掀起,就彷彿這些枝椏在瞬間都活了似的,紛紛舉手,爭相拉扯。
阿弦且走且四處打量,身上森冷的感覺越來越濃,她本能地想停住腳步,太平卻驚呼道:“咦,怎麼好像比先前看的時候又大了一圈?”
太平鬆開阿弦的手,三兩步到了牡丹跟前,湊近細看。
看着看着,眼神有些迷離,彷彿被這種反常的極美迷惑,太平伸出手,似乎想要摸一摸這牡丹。
阿弦正環顧周圍,目光一瞥看見太平的動作,不知爲何心頭一緊,本能說道:“別碰!”
上前一步,猛地將太平的手揮開。
卻也正因爲這一揮,阿弦的手背被旁邊的牡丹枯枝劃了一下!
一滴血珠迅速從傷處涌了出來,順着手背滑落,血珠滴在牡丹的花苞上,卻像是滴在了沙子上,迅速地滲透進去,最後竟一絲痕跡也不復存在。
而就在太平跟阿弦兩人的目光注視之下,那本含苞待放的牡丹像是被什麼催發,花瓣極快地舒展張開,一層層,以正常盛開速度的數倍,瞬間就完全盛放在兩人眼前。
太平被阿弦將手打開,正覺詫異,只是還來不及詢問就目睹了這一場景,頓時屏住呼吸:“這是……”
重重疊疊地大團牡丹就在眼前,血色的花瓣透着妖異絢麗的詭紅。
阿弦看看自己受傷的手,又看向眼前的牡丹,眼前的所有卻在這一剎那都恍惚起來,那株牡丹亦迅速抽直,扭曲,連同周圍的枯枝亂椏也都猙獰變形。
阿弦聽見太平叫道:“小弦子?”彷彿驚訝。
又叫:“小弦子!”轉作震驚。
阿弦回頭看向太平,卻見太平在自己面前搖搖晃晃,甚至太平身後的樓閣,屋宇,都像是浸入了水中。
鏡花水月,浮光掠影,如此不真夢幻。
阿弦想說話,可舌頭卻好似不是自己的了,不,不僅是舌頭,身體也是……她還來不及回答,就在太平聲嘶力竭的大叫之中,人事不省。
作者有話要說: 發生了什麼你們一定猜不出……會非常‘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