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曄本不放心阿弦,想要去崇仁坊看看, 但一想到她此刻憂心如焚, 貿然前去若是壞了她的事,卻不好說。
若是在之前, 他又何必顧忌這些,然而今時不同往日。
馬車並未返回崔府, 而是往吏部而去。
因百官都已經休了年假,吏部只剩下門公跟侍衛們, 見崔曄來到,衆人卻並不十分驚詫,只因崔曄常常會處理些緊急公文之類, 這一次前來, 多半也是如此,故而人人都不敢過問。
崔曄入內, 徑直往存放檔冊的庫房而來,他自行檢看了半晌, 終於挑出了一份遣唐使的人員名單,以及自正使河內鯨往下,一干首要之人的詳細記錄卷宗。
順勢在桌邊坐了, 半個時辰後,已經將所有卷宗都瀏覽完畢,最後攤在崔曄面前的,赫然卻是陰陽師阿倍廣目的一卷記錄。
崔曄望着“陰陽師”這三字,想到阿弦之前說“我懷疑周國公的失蹤跟此人有關”。
修長的手指垂落, 在阿倍廣目四字上輕輕地敲了敲,崔曄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
崇仁坊,驛館。
且說阿弦猝不及防出手,而阿倍廣目反應甚快,將她擋住。
纔來得及問了一句,阿弦已經變招,一記“順水推舟”,引得阿倍廣目的手臂往外一蕩,這瞬間,他胸前便空門大開,阿弦擡掌拍了過去。
一掌摁落,阿倍廣目悶哼了聲。
與此同時,竟有許多蝴蝶從他的胸前翩然飛出,蝶翼迷離閃爍,幾乎遮蔽了阿弦的雙眼。
阿弦舉手揮了揮,定睛看時,阿倍廣目已經站穩身形。
兩人電光火石間過了數招,身後的那些人已然看的呆了。
見兩人停手,河內鯨跟武承嗣幾乎同時反應過來,忙往此處奔來。
河內鯨用倭國語同阿倍廣目說了幾句,武承嗣卻忙不迭地舉手在阿弦手肘上一扶:“怎麼樣,吃了虧不曾?”
阿弦顧不上看他,只是盯着阿倍廣目,卻見他輕聲對河內鯨用倭語說了幾句,便又擡眼看過來。
兩人目光相對,阿弦冷道:“方纔那是什麼?”
阿倍廣目道:“是我的一點玩意兒,女官先前不是見過麼?”
兩人打啞謎一般一問一答,武承嗣一頭霧水:“到底在說什麼?”
他皺眉瞪向阿倍廣目,卻見對方生得容顏秀麗,武承嗣便覺礙眼:“你且說明白,你怎麼得罪了女官?方纔又弄的什麼妖法?”
河內鯨忙用官話答道:“大人不必着急,這其中是有一絲誤會,其實並沒有大事。”他又看向阿弦:“女官您說是不是?”
阿弦道:“陰陽師身上還帶着何物?”
阿倍廣目一笑,舉手入懷中,居然掏出了一面巴掌大小的古鏡:“女官好奇的是此物麼?”
阿弦還未細看,武承嗣卻毫不客氣地舉手接了過來。
大概是因爲有些年頭了,鏡面竟也有些灰濛濛地,武承嗣舉起來照了照,只看見自己的臉在裡頭模糊扭曲,不由皺眉道:“這是什麼鬼東西。”
阿弦卻覺着那古鏡上透着一股撲面而來的森冷。
正皺眉間,阿倍廣目道:“恕罪,這不是什麼鬼東西,乃是家母的遺物。”神色冷然。
武承嗣一聽“遺物”,忙將古鏡還給了阿倍廣目,又對阿弦道:“小弦,我替你看過了,那個東西沒什麼好看的。”
阿弦定了定神,對阿倍廣目道:“借一步說話。”
阿倍廣目小心翼翼地將古鏡放回懷中,隨着阿弦走開數步。
阿弦道:“我知道你先前見過明先生。”
陰陽師並不否認:“是。”
阿弦道:“我在找什麼,明先生大概也已告訴你了。”
陰陽師點頭:“我知道,但是抱歉的很,我愛莫能助。”
阿弦盯着他道:“我不要你相助,只希望你跟此事無關。你雖是倭人,總也該知道我們中華有一句話: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爲。如果真的跟你相關,我遲早是會查明的,到時候只怕更不好說話了。”
陰陽師微笑道:“先前明先生跟我提起女官,問我對女官的看法如何,我的回答只有四個字:‘天之驕女’,——試問,我怎麼敢跟這樣的女官作對呢?”
阿弦凝眉看了他半晌,道:“好,今日是我唐突了,若此後證明跟陰陽師無關,我再向你賠禮!”
阿弦說罷,拱手作揖,“告辭!”
阿倍廣目欠身:“請。”
***
武承嗣正在旁邊撅嘴不服,見阿弦轉身而行,他便也對河內鯨告辭,河內鯨跟副使,主神等幾位親自送了出門。
武承嗣乃是乘車而來,見阿弦自上了車,他卻不去自己車上,只也自來熟地跟着爬了上來。
阿弦因一無所獲,心頭更沉甸甸的,也未曾留意。
馬車往前而行,武承嗣見車廂簡陋,卻也並不嫌棄,只顧竊喜,目不轉睛地看着阿弦。
見她始終沉吟不語,武承嗣道:“小弦,這陰陽師是不是得罪了你?”
阿弦這才反應過來他居然也跟着上了車,一時怔然。
武承嗣自顧自道:“我也不喜歡這小白臉,長的妖里妖氣的不說,連這名字也是妖里妖氣的,叫什麼陰陽師,怪不得不陰不陽的呢,你若是討厭他,自管告訴我,我仍替你出氣。”
阿弦想到方纔他呵斥索元禮一節,勉強定神道:“奉御大人,很不必再如此。”
武承嗣笑道:“我就見不得有人對你不好。”
阿弦原本並沒將他放在眼裡,可見他一再示好,這才略打起精神多看了兩眼。
武承嗣生得雖不似阿倍廣目般俊秀,也非李賢般天生高貴氣質,更不及敏之明豔,袁恕己英武,只是個普普通通的人物而已,但五官整齊,看着倒是有些順眼。
阿弦道:“奉御今日那樣對待索元禮,只怕他懷恨在心,以後奉御行事務必留意。”
“你是在擔心我麼?”武承嗣似受寵若驚,又笑道:“他算什麼東西,我一點也不放在心上,如果他敢算計我,也要問問姑母答不答應。”
阿弦見他居然正大光明地把武后擡了出來當擋箭牌,瞠目結舌。
可是細細一想,倒也是話糙理不糙,只要武后寵愛他,索元禮再怎麼也是不敢逆武后心意行事的,武承嗣敢如此說,倒也是任性的坦蕩。
武承嗣則又說道:“對了小弦,你該沒有別的事了?眼見晌午,我知道有個地方做的飯菜最可口,請你去吃飯可好?”
這也算是投其所好了。
只是阿弦覺着他對自己實在“突兀”的好,讓人不安:“多謝您的好意,但我今日還有事,不便在外耽擱。”
武承嗣道:“有什麼事?”
“我約了人。”
“什麼人?”
阿弦皺皺眉,不答。
武承嗣卻自顧自道:“你不要嫌我多嘴追問,我是有原因的。”
阿弦實在哭笑不得:“哦?不知是什麼原因?”
“這是機密,但跟你說卻是無妨的,”武承嗣擡手在嘴邊一擋,神秘兮兮地說道:“姑母曾對我說,不能跟你太親近,免得影響了你的名聲。”
阿弦心頭一震:“是麼?”
武承嗣鄭重道:“姑母十分器重你,所以才這樣告誡我。”
“告誡?”阿弦勉強道:“我跟奉御並不熟絡,這話其實不知從何說起。”
武承嗣忽然慢吞吞道:“你不知道麼?從我看你第一眼開始,就甚是喜歡你了。”
阿弦如聞雷聲,呆若木雞。
武承嗣卻似赧顏,又嘆息道:“但既然姑母發話,也沒法子,就這樣請你吃吃酒飯,多多相處也是不錯的,你說呢?”
阿弦竟無言以對,心頭有些亂糟糟地,又想該找個藉口打發他下車。
武承嗣仍自顧自道:“不過我有一點想不通,你現在雖還算年紀小,但終究會年長,難道一輩子不嫁人嗎?”
阿弦自覺心頭好像被貓撓了一爪子,只得當沒聽見的。
武承嗣卻是個刨根問底的性情,又問道:“你是不是有了喜歡的人了?我聽說……沛王跟你很親近。”
阿弦震驚,不由道:“什麼話!殿下性情溫和,寬以待人,故而我們有些交際而已。”
“那……袁少卿呢?”
阿弦有些受不了他的碎碎念,皺眉道:“知己朋友罷了,奉御不如……”
阿弦正要開口逐客,武承嗣道:“那麼崔天官又怎麼樣?”
戛然而止,阿弦瞪向他。
武承嗣見她不答,頓時睜大雙眼:“你難道喜歡天官那種不苟言笑的?不不不,勸你不要如此,先前的盧小姐據說是個神仙一樣的人,生生給他悶死了,你要是嫁了他,猶如守着一塊兒冰山,我也替你可惜。”
“不是!奉御自說自話的做什麼?何況誰說要嫁人了,”阿弦只覺得頭大數倍,又忍無可忍道:“奉御,我還另有事,奉御不如就回自己車上去吧?”
“啊……”武承嗣長長地應了聲,怏怏道:“那……好吧。”
阿弦忙叫停車,武承嗣臨去又對阿弦道:“過幾天新年,你大概不會如現在這樣忙了,到時候可得閒吃酒麼?”
“現在難說,那時候再說就是了。”阿弦敷衍。
武承嗣不以爲意,諄諄叮囑:“也好,那過幾日我再問你。你也記得……”
***
原來被人“示好”,也如此難以消受。
好不容易打發了武承嗣,阿弦因覺仍未找到敏之,未免難受。
正欲放下車簾,忽然間心有所動,擡頭看向東南方向。
卻見東南方的天際,有淡淡地血色籠罩,在那血色之中,似有嬰兒的啼哭,在阿弦的耳畔迴響。
阿弦一驚,舉手揉了揉耳朵,疑心自己的雙耳被方纔武承嗣的聒噪給弄壞了。
可是定睛又看了片刻後,阿弦猛然醒悟——這東南方向,彷彿是楊思儉的府邸!楊氏如今豈不正是在府中休養待產?
心驚肉跳,阿弦盯着那處,對車伕道:“快去司衛少卿楊府!”
阿弦的所料所感並沒有錯。
在馬車停在楊府門口,阿弦跳下地的那一刻,便見一名楊府的小廝匆匆衝了出府,門口一名老僕問道:“還是沒有生出來麼?”
那小廝叫苦連天道:“難難難,血水都端了幾盆了!老爺讓再去請個穩婆。”
阿弦驚心之際,擡頭,卻見之前所見的那淡淡血色,果然是籠罩在楊府之上。
此刻血色更濃了幾分。
阿弦拔腿往內,門口僕人忙攔住,阿弦道:“我是來探望國公夫人的。”不由分說往內而去。
那老僕也認出阿弦,當即不敢攔阻。
阿弦疾步往內,卻見府內人仰馬翻,小廝丫頭們四處亂跑,也有的面帶懼色地擠在一起不知說着什麼,因此竟沒有人過來領路。
但阿弦也不必別人領着,一路疾步往前,耳畔那嬰兒的啼哭聲越來越大,竟帶着淒厲絕望。
阿弦起初還是快步,到最後把袍子撩起,往內飛奔,但越是將到,越是心驚,頭頂的那片血色裡,竟又多了許多黑氣,一道道盤旋徘徊,有的隱約可以看出猙獰的鬼形。
阿弦周身森然,轉過遊廊跳進月門,撲面而來的是楊府嬤嬤跟丫頭們的叫嚷聲,但讓阿弦驚愕的不是這些,而是充斥她眼前的那些灰濛濛地鬼魂,似等待腐屍的禿鷲,穿梭盤旋。
咬緊牙關緊閉雙脣,阿弦破開那盤桓廊下跟產房門口的鬼魂,這纔看見門口處站着的,還有楊思儉跟楊立兩人。
楊思儉面如土色,楊立則靠在門扇上,滿面絕望痛苦。
此刻一名丫頭經過身旁,阿弦攔住問道:“你們夫人怎麼樣了?”
那丫頭想必是嚇呆了,臉色慘白:“血,流了好多血……從昨晚開始……快一天了,還沒有生出來。”
阿弦鬆開這丫頭,深吸一口氣,走前幾步。
這會兒楊氏父子也看見了她,楊思儉倒也罷了,淡淡地彷彿並未瞧見,楊立則擰眉瞪着阿弦:“你來做什麼?”
阿弦道:“我來看看夫人。”
“不用你幸災樂禍,”楊立咬牙切齒叫道:“你是來看她死了沒有嗎?給我滾出去!”
楊立大叫之時,一道鬼影掠過他身旁,貼在門扇上,彷彿要推門而入,卻又忌憚似的不敢。
阿弦盯着那影子,又驚又疑,卻聽裡頭嬰兒哭的更慘烈了。
阿弦道:“隨便你怎麼說都好,讓我看一眼夫人。”
楊立正因妹子難產痛苦焦躁,不由分說喝道:“不用你看,給我滾!”
阿弦正要用硬闖的法子,忽然楊思儉道:“讓她去吧。”
楊立一怔:“父親!”
楊思儉揮揮手,頹然道:“現在已經是這樣山窮水盡了,她還能怎麼樣?”
楊立呆在原地,阿弦上前,用力將房門推開。
房門纔開,一股腥寒邪戾之氣幾乎薰得阿弦窒息。
屋內的穩婆嬤嬤們冷眼一看,以爲是個男子進來,正驚叫要驅趕,阿弦卻厲聲喝道:“退下!”
這些人自以爲是說他們,一個個驚得噤聲。
但阿弦卻並不是在對他們說話。
在看清楚眼前場景的時候,阿弦總算明白了楊尚爲何難產,而楊府之上籠罩的那淡淡血色跟一道道陰魂是怎麼回事。
就在阿弦眼前,楊尚生產的榻上,一個猙獰的惡鬼俯視着楊立,正貪婪地吸食着她身上的每一寸生氣。
那些穩婆按着楊尚,叫她用力,但楊尚幾乎連呼吸都開始困難,竟不知力氣從何而來。
母子連心,她似乎能感覺到腹中胎兒慘厲的哭叫聲,他也想出來面對這個人世,但是隻怕……尚未出生就要面對生死。
楊尚看不見頭頂的惡鬼,但卻感覺到有什麼不對。
淚不停地自眼角流出來,她卻連哭叫的能力都沒有了。
直到阿弦的出現。
***
阿弦盯着壓制楊尚的那鬼,卻見這鬼手腳皆都是被折斷的模樣,連一顆頭顱都歪歪斜斜,就像是破敗的偶人被扯斷了手足頭顱,然後又被勉強拼湊在一起。
不知爲何……瞧着竟有幾分眼熟。
那鬼聽見阿弦的呵斥,卻並不懼怕,只是翻着雪白的眼珠看向阿弦。
阿弦忍着毛骨悚然之意上前,顫聲道:“不許在這裡害人!走開!”
兩個原本還在榻前的穩婆見狀,嚇得倒退,只有楊尚打小兒跟隨的嬤嬤們還戰戰兢兢地護着問道:“你、你幹什麼?”
阿弦卻顧不上理她們。
“嘶……”
楊尚頭頂的那惡鬼非但不怕,反而因此湊了上來,鮮紅而極長的舌頭從裂開的口中探出,幾乎舔到阿弦的臉上。
那種感覺,就彷彿是被柔軟的冰條狠狠地抽在臉上一樣。
阿弦側了側臉,腮上憑空出現了一道紅痕。
但就因爲這鬼分了神,底下楊尚急促地喘息了幾口,終於發出一聲喊叫:“啊……”
那鬼剛要回過身去,阿弦不顧一切,伸手抓住:“別去碰她!”
惡鬼被觸怒,發出一聲怪叫,向着阿弦呲出鋒利的牙齒,這是明顯的威脅之意。
“別去碰她,”阿弦雙足似釘在地上一樣,直視那雙邪氣凜然的白色眼珠:“有什麼衝我來,不要欺負她們……小孩子有什麼錯!”
榻上楊尚急急地喘/息着,聞言轉頭看着阿弦,絕望發紅的雙眼裡,震驚,哀求,期盼交織。
一位經驗豐富些的嬤嬤發現了蹊蹺,忙握着楊尚的手道:“夫人,快用力,快!”
楊尚掙扎,受傷的母獸般哀嚎了一聲。
此時,在門口的楊立因聽見妹子終於再度出聲,但聲音聽起來卻如此駭人,他始終擔心阿弦對楊尚不利,竟不顧一切,推開門衝了進來。
而阿弦說完後,面前的惡鬼忽然嘶啞地說道:“我就是要拿走這孩子的命,連同他的夫人的性命……我等這個機會已經等了太久了……”
“爲什麼?”阿弦問道。
“因爲這是他的報應,報應!”惡鬼桀桀地笑了起來,猛然探出骷髏的手臂,白骨染血的鬼手一把掐在了楊尚的脖子上。
楊尚驀地睜大雙眸,往後揚首,長大了口,喉頭髮出咯咯之聲。
“放開她!”阿弦大叫。
楊立衝上來,一把拽住阿弦:“你做了什麼!”他憤怒地看着阿弦,本能地以爲是阿弦對楊尚下了毒手。
“不……”是楊尚勉強發出一聲,“不是……”
阿弦看也不看楊立一眼,只是睜大雙眼看着面前的惡鬼,從這已經半分人的模樣都沒有的鬼靈身上,阿弦忽然想起來自己曾經所見的一幕——
那是摩羅王在周國公府的時候,因敏之想要賀蘭氏還魂,便犧牲了一個來奉茶的婢女:摩羅王手下的異鬼,鑽入了那婢女的體內,卻因異鬼體質兇戾,又無法控制,後來那婢女的下場……慘烈無法言說。
此時看着面前的惡鬼,阿弦面上原本的憤怒之色,逐漸地轉爲痛色。
“原來是你……”阿弦看着那惡鬼,不由自主紅了雙眼,“被活生生地撕裂……那種痛苦,是誰也無法忍受的啊。”
惡鬼本正獰笑地看着楊尚掙扎,聞言手勢一停。
阿弦眼中潮溼:“怪不得你想報仇,周國公……所犯的錯,的確是無法彌補。”
因爲被異鬼所害,靈魂無法進入輪迴,卻染上了那股邪戾之氣,終究成了喪失本性的惡鬼。
楊立愣怔,他原本還想喝問阿弦,可看她完全不理自己,不由慢慢鬆手:“你……”
看看阿弦,又看看楊尚——因爲惡鬼手勢停下,楊尚重又得以呼吸,臉色慘白。
楊尚咬牙拼力道:“哥哥,女官是……幫我的……”楊立一震。
“你想幫她!”惡鬼厲聲叫道。
阿弦道:“我只是不解,你若要報仇,爲什麼不去找周國公?”
惡鬼發抖:“我、我要害死他的妻兒,這纔是最好的報應!”
阿弦疑惑地看着惡鬼:賀蘭敏之未曾消失之前,魂在長安,以他的性情,一定會出現在楊尚左近,這惡鬼既然一直存在,爲何不曾對敏之出手,敏之雖是鬼魂,但卻也未必能敵得過這沾染了異鬼兇戾氣息的惡鬼。
“你……”阿弦遲疑,眼前卻又出現那個奉茶的丫頭。
情知死到臨頭,她向着敏之跪求:“殿下饒命,殿下……求您……”
“你……”阿弦不大敢信,但……她終於說道:“你喜歡周國公是麼?”
話音剛落,一聲厲嚎,刺耳穿腦般令人無法忍受,逼得阿弦舉手捂住耳朵。
“住口!”惡鬼大叫,“我要殺了他,我要把他撕成碎片,我要殺了他的妻兒報仇!”
它回身往楊尚身上撲去,阿弦本能地轉到榻前,張手擋住:“不要!”
就在楊立跟衆嬤嬤面前,阿弦的臉上忽然多了兩道血痕,然後,像是被什麼扼住了脖子,阿弦悶哼一聲,臉色迅速紫漲。
楊立慌了起來:“女官……怎麼回事?”
他終於徹底發現不對,但卻有心無力,圍着阿弦,想要幫忙,卻無從下手,只有無望地叫道:“我該怎麼做?”
***
被激怒的惡鬼喪失理智,因阿弦攔住,它便舉手掐住阿弦的脖子,森然的指骨幾乎勒進皮肉。
“放開,”阿弦艱難沙啞地說,右眼迅速赤紅,“別……讓你變成自己也憎恨的人……”
卻在這刻,阿弦臉上的血順着滴落,打在惡鬼的手肘之上。
嗤啦一聲,一道微光閃現,然後這道光迅速地從手骨蔓延,原先的濃墨邪氣似被這光芒寸寸吞噬,被折斷的骨頭緩緩地恢復原來的模樣。
很快,原先那可怕猙獰的鬼體消失無蹤,出現阿弦眼前的,竟赫然又是那個俊俏的奉茶丫頭。
女鬼立在原地,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無法相信:“我……我又恢復原來的樣貌了?”
阿弦也不知爲什麼會產生這樣大的鉅變,但顯然不是壞事。
就好像被什麼淨化了一樣,眼前的是一個普通的女鬼,而不是那個被戾氣驅使無處安身的惡靈。
阿弦身形一晃,幸而楊立從旁扶住。
看着面前的丫頭,阿弦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痛憫交加:“對不起,”她閉了閉雙眼,轉頭對女鬼道:“周國公對你犯下的罪過,無法饒恕。”
女鬼將目光從嬰兒身上移開,她看着阿弦:“我……的確喜歡殿下,所以才格外的恨他。無法輪迴,能做的只有無盡的恨了。”
女鬼笑了笑,低頭看看雙手:“但是現在……一切終於都結束了。”
鬼本沒有淚,但兩行淚卻從女鬼的眼中流了下來:“十八子,多謝你。”她躬身行禮,身上泛現淡淡地白光,猶如一陣和風蕩起,消失在阿弦的眼前。
原先充斥產房的那股陰冷之氣在瞬間消失,甚至連丫頭們也都感覺到了。
伴隨着嬤嬤穩婆們的催促,楊尚的抵死掙扎中,一聲響亮的啼哭傳出,小傢伙終於呱呱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