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阿弦醒來, 身邊兒早不見了人, 她摸着額頭回想,竟毫無印象崔曄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也就在這日, 許圉師也告訴了阿弦, 朝廷所派的跟她同往雍州的人選,竟是大理寺的狄仁傑, 並金吾衛的郎官陳基。
如果說派狄仁傑同往可以說是情理之中, 那陳基隨行,便有些出人意料了。
不僅是阿弦意外, 甚至崔曄都未曾料想。
那夜李治明明覺着袁恕己合適,且對他推舉的桓彥範也又讚賞之意。
誰知這麼快就全都變了。
但崔曄卻也知道,能夠讓李治的安排全盤反轉的, 只有一人能夠做到。
重要的是,這個人爲什麼要如此安排。
***
同樣發出如此疑問的,還有高宗李治。
李治問道:“讓狄仁傑去,朕明白, 但爲什麼是陳基?”
武后慢慢地啜了一口茶:“桓主簿自然得力,只不過如今他是司衛府的人了,讓他外派也不合適,而陳基也是個敏捷聰明的人, 正好歷練歷練。”
李治不以爲然:“歷練的話,自有別的機會,如今是阿弦辦差, 當然要派個最得力的人給她,才能保萬無一失。”
“陛下,”武后搖搖頭,“怎見得陳基就比桓彥範差了?若論起身手機變,兩人只怕不相上下,若論起跟阿弦的交際,陳基只怕還比桓主簿更上一層呢,畢竟陛下也知道,陳基跟阿弦在豳州桐縣就曾以兄弟相稱,情厚的很。”
高宗無言以對,卻本能地覺着哪裡有些不妥。
“說到這裡,臣妾未免又要掃陛下興致了。”武后一笑,正色道:“陛下以後可千萬不要再如此貿然行事了。”
高宗知道她指的是自己去懷貞坊探望阿弦的事,也笑說:“這個有什麼?難道朕想見她,也竟不得自在?”
武后道:“畢竟世人的口舌裡並不知道陛下是愛女心切,何況,耳目又雜,比如……這次是太平,下次還不知是什麼人呢。”
說到太平,高宗忙問道:“你都跟太平說明白了麼?”
“那個孩子不是個好糊弄的,”武后嘆了聲,“陛下當然也明白她的性子,你跟她說了一句實話,她必定要再刨出十個問話。偏偏她年紀小,又愛四處惹事胡鬧,我只怕她言差語錯說了出去,簡直叫人爲難。”
高宗道:“朕也是這樣覺着,但是事已至此,若還瞞着太平,也不是正理。”
武后笑了笑:“當然瞞不住,所以臣妾已經跟她說明白了。”
這笑容在高宗看來,卻是別有深意。
那夜武后將太平帶離了皇寢殿,並沒去別的地方,只帶着她往蓬萊殿而去。
太平因滿腹心事,開始竟沒注意,眼見將到,才問道:“母后,怎麼到這裡來了?”
武后不答,只是默默地又走了片刻,才停了下來。
蓬萊殿極大,先前賀蘭氏活着的時候,也在此住過,太平對這個地方自然更不陌生,只是如今太平在鳳陽閣住,蓬萊殿這裡不知爲何反倒有些寥落冷落。
此刻也並無燈火,黑夜之中顯得有些嚇人。
又因夜晚風大,太平瑟縮,道:“母后,咱們回去吧。”
“你看,”武后忽然發聲,她眼睛看着前方那高聳而緊閉的殿門,“那個地方,是曾經母后住過的。”
“我當然知道。”太平勉強回答。
武后的聲音幽幽傳來,繼續又道:“那你可知道,那裡……也曾是你姐姐死去的地方。”
太平打了個寒噤:“母后?”
她當然知道武后所說的是安定思公主,那個在皇宮之中,本來諱莫如深的名字。
太平起初年幼時,沒有人敢對她說這件事,直到她漸漸懂事,加上是個好奇的性子,才逐漸聽說宮中竟有如此一段駭人聽聞的公案。
“可是……”
不等太平說完,武后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想說,她並沒有死對麼?”
太平遲疑:“不是說……小弦子是……”
武后又笑了笑,這一次的笑聲,就像是冰冷鋒利的刀鋒刮過骨頭,有一種無法言說的痛入骨髓。
她眯起雙眼,輕聲道:“沒有人知道,當初目睹那孩子‘死去’的時候,我的心裡是什麼感覺。”
太平有些害怕起來:“母后……”
武后這纔回過頭來,夜色裡她的眼睛爍爍有光,這是讓太平覺着熟悉,又覺着陌生的眼神。
武后道:“我知道你心裡有很多疑惑不懂,母后卻不想揭開自己的瘡疤,跟你細說當年的種種,你只需要知道母后想讓你知道的就行了,其他的事,不要去過問,不要去打聽,更不要去追究。”
“可是……我不懂……”太平囁嚅。
武后肅然:“你只需要記得,當年母后的痛入骨髓是真的,而你的姐姐……她因此流落民間遭受苦困折磨也是真的。”
太平屏住呼吸:這自然就是武后親口承認了阿弦的確是安定思。
武后走前一步,伸出手來握住太平的肩膀。
她的手如此有力,像是能掌控一切。
冰冷的夜色裡,皇后沉聲說道:“太平,你是母后唯一的小女兒,我把所有的疼愛寵溺都加在你的身上,但是你的身上,本來有母后該給安定的疼愛寵溺。”
太平屏住呼吸,皇后的聲音破開暗夜的冷風,堅定不移地送入她的耳中。
“你該明白,你現在所得到的一切,是經過母后的肝腸寸斷,跟安定的死裡逃生後纔有的,母后希望你永遠都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皇后的眼裡閃過一絲黯然,旋即又昂首道:“所以現在,身爲父皇跟母后唯一的太平公主,你可以撒嬌,可以任性,但是不可以不懂事。”
雖然話語裡並無苛責,也無訓斥,太平仍是不由地落了淚:“我、我……”
武后審視地看着她道:“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麼?”
太平只顧抽噎,無法回答。
武后的聲音變得溫和:“回去洗個澡,好好地睡一覺,明天早上醒來,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你仍是公主,你做好你的公主,她仍是女官,她自做好她分內的事。知道了嗎?”
太平覺着委屈,但是在武后眼神的注視下,這種委屈卻顯得那樣膚淺幼稚,以至於她不敢叫嚷出來。
最終她只能回答了一聲“是”。
***
阿弦曾想跟皇后開口,讓換了陳基。
但是武后既然如此安排,一定有她的用意,且阿弦雖然對陳基“有所忌憚”,但卻不願意就把這一點齟齬攤開、甚至要在皇后面前表露出來。
倘若皇后因爲她流露的對陳基的不滿、從此疏遠或者針對陳基,豈非又是她害了他?雖然已對陳基並無好感,卻也不想橫加涉入他的人生。最多是兩不相干而已。
因此阿弦強忍未說。
這日啓程,正是春雨飄落之時,阿弦跟狄仁傑乘車,陳基卻身披蓑衣,率衆人策馬而行。
玄影因也隨行,起初還在車內陪着阿弦,等出城後,就忍不住跳下地,在隊伍中奔跑撒歡,隱約聽見陳基招呼它的聲音,卻像是極爲高興。
車廂裡,狄仁傑因同阿弦談了會兒雍州的情形,道:“雍州是沛王殿下的治下,發生這樣的事,皇后很不高興。這一次前去,務必要將此事處理的極妥當纔好。”
狄仁傑身爲大理寺派出,專門負責其中的人命案子,阿弦則主理田產糾紛。阿弦道:“我知道,皇后也曾叮囑過。”
狄仁傑問道:“沛王殿下的老師是天官,天官可曾跟你說過什麼?”
阿弦道:“這倒是沒有,只讓我跟狄大人好生配合行事,凡事多向您請教。”
狄仁傑笑道:“這也是天官的謹慎之處了,他是沛王殿下的老師,你卻是天官將來的……呵呵,他自然不便多話。”
阿弦也笑:“怎麼您也拿這件事來打趣?”
狄仁傑點頭說:“你聽着似是打趣,細細想來,未必沒有道理。”
阿弦想到沛王李賢,低頭出神。狄仁傑則透過車窗往外看了一眼,忽然說道:“你可瞭解這位陳郎官?”
阿弦道:“以前我自以爲算得上了解,後來……就不敢說了。”
狄仁傑仰頭一笑:“我聽說這位前途無量的大人是長安的一個傳奇了,不過……他的傳奇,似乎是從你來到長安後纔開始的。”
阿弦乾咳了聲:“許是湊巧。”
狄仁傑也並不說破,話鋒一轉:“不過,袁少卿好像就沒有這樣傳奇跟湊巧了。”
提到袁恕己,阿弦想到已經多日不曾見到他,便問:“少卿近來可好麼?”
“聽說少卿近來跟趙監察家裡走的甚近。”狄仁傑琢磨道:“趙監察家的小姐似乎對他格外青眼,大理寺裡已經傳開了,說兩人好事將近。”
阿弦點了點頭:“您覺着少卿跟趙小姐如何?”
狄仁傑道:“我自然不曾見過趙小姐,但也聽說是長安有名的才女,且又品貌極佳,若姻緣可成,少卿倒是好福氣。”
兩人說到這裡,就聽見外間陳基說話的聲音傳來,似跟人對話。
狄仁傑又看了一眼,若有所思道:“是他……”
阿弦問道:“怎麼了?”
狄仁傑將車簾放下:“你應該也認得此人,當初聽說在大理寺考覈之中,幾乎勝出,刑獄方面也是一把好手,只不過……”
阿弦聽他說的耳熟,也探頭看了眼,卻見陳基正跟一個人對面說話,那人頭戴軟腳襆頭,身着褐色衣袍,臉容略有些瘦削,兩隻眼睛卻很精明強幹,竟是當初一同在大理寺歷練的周興。
阿弦看了眼,正要放下簾子,卻驀地發現周興身後還站着一個人,驚鴻一瞥中似乎有些眼熟,還未看清臉,心裡就升起了一股久違的,令人難受欲嘔的濃烈血腥氣。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小夥伴們~麼麼噠~(╯3╰)
對了,有一點聲明,那兩個牽絲都已經用完了,受損的那隻正是韋洛所用的,至於爲什麼受損,參見兩姊妹的那段對話~弄死跟被弄死有關,所以不必再擔心還冒出一隻來。
另外,看到有小夥伴提出一點疑問,在此回答哈:盧才子跟煙年的那首《春晚山莊》的確是有此詩,但後面那句題記是作者咳咳咳杜了個撰的~~望周知^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