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王李賢衝入房中, 尚未見人便先叫道:“阿弦!”
轉身往右邊內室,終於看見阿弦斜倚牀榻坐在地上, 臉如雪色,神色恍惚,雙手卻緊緊地抱着玄影。
李賢掠到跟前兒, 俯身半跪將她半扶半抱而起, 一邊問道:“怎麼了?”
阿弦轉頭看他:“殿下……”當逐漸看清李賢的容貌, 神智才漸漸恢復。
藉着李賢一扶之力,阿弦鬆開玄影試圖站起, 卻又跌坐在榻上,心頭那股冰冷寒氣卻揮之不散, 整個人就像是才從冰窟中出來一樣。
李賢也察覺她的手冰涼:“方纔我聽見……是你麼?”又是擔心,卻又不敢確信。
阿弦情不自禁握緊了他的手臂, 彷彿怕他無端消失一樣, 突然她問:“狄大人呢?”
李賢道:“方纔我來, 聽說狄大人已去歇息了。”
阿弦張了張口:“我渴了。”
李賢忙回頭,揚聲讓人送熱茶, 又知道阿弦才醒只怕肚餓, 便叫準備粥飯。
有李賢相陪,阿弦很快定下神來,然而想到方纔之夢,卻仍心有餘悸:“殿下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聽說昨夜你們忙了一晚上, 不知如何了, 所以過來探望。”
李賢說着, 又問:“你冷麼?可有厚衣裳?”
左右看看,隨手抓起榻上的被子給阿弦裹在身上,又摸摸她的額頭:“怎麼手臉都這樣冷?”
因將開春,這驛館裡便未曾備下暖爐,李賢轉了一圈,心裡懊惱:“這些糊塗東西,這樣大意。”當即又叫驛館的官吏來,命即刻備下爐火,再拿幾件大毛衣裳。
阿弦見他面帶惱色,爲自己忙個不停,便道:“殿下,不關他們的事。”
李賢吩咐罷了,才又回來:“我好歹也是這雍州的長官,你來了,當招待的萬無一失,昨夜勞碌整宿,這些人卻如此糊塗,若是害你病了,卻不知該怎麼是好了。”
阿弦笑了笑,望着他誠懇的臉色,這瞬間又想起高宗的那些話,她心窩裡也有一句話,想要跟李賢說,但是偏偏……
那不過是幾個字,卻如此沉重。
不知不覺,雙眼已經紅了,眼裡也泛起淺淺淚光。
李賢正看着她,見狀一怔:“阿弦……你……”
阿弦吸吸鼻子,低頭假作不經意地揉揉眼睛:“沒什麼,殿下你……”她本想說“對我太好”,然而話未出口,爲免嫌疑,只道:“多謝殿下盛情。”
李賢一笑,目光在她微紅的鼻頭掠過,望着她握着被襟的手:“你既是來辦公差的女官,又將是崔師傅的新婦,不管如何,我都要盡心竭力纔是。”
阿弦心道:“但你有怎麼會知道,我……還是你的長姐啊。”
她的手指動了動,想要握一握李賢的手,卻終究只緊了緊棉被而已。
***
不多時,房間裡多了烘熱的暖爐,又有熱茶、湯飯等送了上來,阿弦吃了湯水,慢慢覺着身體終於暖了回來。
得知李賢才到,還不知昨夜審訊結果,阿弦便同他簡略說了胡浩然案的種種隱情。
李賢聽說樑越的妻子跟胡浩然的管家有□□,密謀了胡家的田產,還想殺死樑越,吃驚不小。
——李賢昨日因當着胡家人的面兒允諾,當日便跟刺史賈昱說明,讓把胡浩然暫時放出監牢,讓他暫留醫館裡休養。
此事狄仁傑聽後,反應跟阿弦差不多,狄仁傑卻也嘆說:“殿下的確仁善,但殺人者死,殿下如此,只怕會擔干係的。”
阿弦道:“我又何嘗不是這樣想,可是……殿下意志堅決。”
當時兩人還未開始審案,不知道胡家的內情,可就算查明這點兒,自也仍於事無補。
阿弦道:“殿下你該明白,就算他們給樑越下藥,動手殺人的仍是胡浩然。”
李賢一笑:“我知道。你不必替我擔心。”
阿弦欲言又止,只說道:“對了,其實我還有一件事,本是要先告訴狄大人的,然而他……想必才歇下。”
“是什麼事?可跟案情有關?”
阿弦皺皺眉,神情略見苦惱:“殿下,我們都想不通胡浩然一介老邁之人,怎會殺死樑越那種孔武有力的青壯,但得知樑越中了迷藥,倒可以解釋。可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疑問,就是胡浩然既然是個飽讀詩書的儒者,又怎麼會一反常態提刀殺人,而且……手段殘忍如此。”
樑越的死狀阿弦是看見的,簡直像是被野獸將肚腹刨過一遍似的,假如說胡浩然氣不過因而行兇,但手段如此,卻已經超出了行兇報復的界限,幾乎有些……殘虐的太過。
李賢道:“你好像知道其中原因?”
阿弦道:“我雖然知道,但是這個原因……我自己都有些不大敢相信。”
“哦?那你不如告訴我,我幫你判斷如何?”
阿弦笑笑,略一思忖,便把方纔自己夢中所見告訴了李賢。
原來阿弦又見到了胡樑兩家的衝突經過,只是這次,她看見了另一個本該不存在的“鬼”。
一個在胡浩然身旁絮絮而誘,叫他去殺人的厲鬼。
李賢悚然:“你說……胡浩然之所以提刀殘殺樑越,是因爲那個厲鬼作祟?”
阿弦道:“是。”
先前她正是看見了這隻唆使胡浩然殺樑越、然後蹲在旁邊殘食樑越血肉的厲鬼,才被嚇得驚呼出聲,陡然跌落牀榻。
那厲鬼五指如鉤,利齒帶血,正在屍首旁大快朵頤,突然有所覺似的扭過頭來,就像是看見了阿弦,然後它丟下手中的殘肢斷骸,向着阿弦獰笑着撲了過來。
直到如今阿弦仍不知最後那一幕是真是幻,甚至也不知道如果李賢未曾進來,她會不會在夢中跟那厲鬼撞上。
李賢早就知道阿弦的非人之能,從上次在賀蘭敏之府中的經歷就已深知,所以此刻聽了阿弦所說,雖也冰心徹骨地有些驚懼之意,卻也不想在她面前過分流露膽怯之色。
李賢便道:“這厲鬼從何而來,又爲什麼要這樣做?”
阿弦搖頭:“稍後我會將此事告訴狄大人,不過……這般離奇,只盼狄大人不會笑我無稽之談。”
“他當然不會,”李賢衝口說道,大概是覺着自己太急躁了些,他又緩聲道:“狄大人聰明的很,他一定會相信。”
阿弦笑笑:“但雖然如此,對付厲鬼非我之能,而且我們好像也沒有辦法處置鬼怪殺人,除非……”
“除非什麼?”
阿弦本想說除非崔曄在此,轉念間,便道:“除非是窺基法師,或者明先生,倭國的陰陽師似乎也有這般之能……”
李賢點點頭。
兩人正說到這裡,便聽見外頭腳步聲急促,一個侍衛出現在門口道:“殿下!有急事!”
李賢起身往外:“怎麼了?”
侍衛道:“刺史派人來報,說是底下又出了人命案子了!”
李賢吃驚:“什麼?是何命案?”
侍衛道:“也是涉及田產糾紛的,同樣是那苦主殺死了霸佔田產之人。”
李賢愕然,回頭看了一眼,正好阿弦也走了出來,聽個正着。
“兇手拿下了嗎?”李賢定神,忙又問道。
侍衛道:“不必拿,刺史大人的屬官報說,那兇手自己投案出首了,如今正被羈押在刺史府牢房裡。”
李賢跟阿弦對視一眼,都難掩詫異,阿弦便道:“殿下,咱們去看看。”
李賢道:“你才睡了多久,不再多歇息會兒了?”
阿弦道:“我已經無礙,事不宜遲。”
兩人出門,阿弦又叫人去看狄仁傑如何,若是才睡下就不必打擾。
刺史賈昱派人報信,又親自出來接了李賢跟阿弦。
牢房之中,獄卒把那新投案的犯人拉了出來,那人身上的血衣仍然未換,雙眼失神,被拉上來後踉蹌跪地。
賈昱看一眼李賢兩人,道:“你這賊徒,爲何行兇殺人?”
那犯人起先不語,賈昱威脅命人用刑,犯人才供認道:“我家田地被佔,官府只是不理,奪人衣食猶如殺人父母,我殺他報仇又怎麼樣?且先前的胡家老爺子也殺了樑越,不也是無事釋放了?憑什麼就要抓我?”
三人皆驚,賈昱喝道:“大膽!胡說八道!”
犯人卻向着李賢磕頭道:“殿下替我們做主,殿下既然開恩饒恕了胡老爺子,爲什麼不能饒恕小人?”
李賢驚愕之餘,神色複雜,不發一語。
阿弦看了他一眼,道:“誰說殿下饒恕了胡浩然,只不過念他年紀大了,一身病症,怕他死在獄中不好審案,才格外開恩讓他在醫館調治。是誰告訴你就要無事釋放的?”
犯人叫道:“你們不要瞞我,外頭都是這麼說的!胡家的人也是這樣說的!”
李賢一拍桌子,起身拂袖往外。
阿弦皺皺眉,對刺史賈昱道:“勞煩刺史大人。”轉身追了出去。
***
雖然開春,但是天色仍舊寒冷非常,刺史府的庭院裡,各色花木仍是光禿禿的,襯着鐵灰色的屋檐,無端地有一股冷肅之氣。
李賢負手站在欄杆前,口中籲出的氣息變成白色氣霧,緩緩消散眼前。
他的雙眼裡卻有無法退散的憂悒。
阿弦緩步上前:“殿下……”
李賢並不回頭,只仍看着前方天際,兩三隻鳥兒穿空而過,又一閃消失無蹤。
半晌,李賢笑了聲,喃喃道:“我本是好意,爲什麼傳的如此不堪,更因此白白地枉送了另一條性命。”
阿弦道:“殿下是雍州牧,是皇子,對治下子民一視同仁,心懷慈柔是好的,只不過……”
這會兒,阿弦無端想起當初跟崔曄往長安的路上遇見劫匪,那是她第一次動手殺人。
當時她心中難過之極,然而崔曄說……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對殿下來說,你手中所握是可以超越律法的權力,但正因如此殿下行事纔要更加謹慎。”
阿弦回想着崔曄教導自己的話,試着向李賢這般說。
李賢這纔回頭,他凝視阿弦良久:“你的口吻,有些像是……”
阿弦眨了眨眼。
李賢卻未說下去,只有轉頭:“既然如此,先前是我做錯了嗎?”
阿弦道:“我不認爲殿下是錯了,胡浩然殺人,的確另有隱情,且他身體不好也是人所共知。所以殿下不必把今日發生的案子怪罪在自己身上。”
李賢雙眸微亮,繼而道:“當初你也警告過我,我自然知道你是不贊同我放人的……但現在你能如此說,不管怎樣,我很高興。”
阿弦低低咳嗽了聲,繼續又道:“另外還有一件事,方纔在那兇犯的身上,好似有一種不好的氣息,”
李賢詫異:“你說什麼?”
“就是方纔我跟殿下提到過的……”阿弦皺皺眉,眼前又出現那吞噬血肉的厲鬼的模樣。
***
半個時辰後,狄仁傑已經知道了今日發生的種種,包括阿弦所見。
李賢道:“若非是我一時欠了考量,讓胡浩然出獄調治,今日也不會再出血案。”
“殿下不必過於自責,”狄仁傑忖度說:“照我看,就算沒有殿下的法外開恩,效仿作案只怕也是無法避免的。”
“何爲效仿作案?”李賢問道。
狄仁傑道:“據我在刑獄之中所得,一樁轟動於世的案子發生後,多半會有其他類似的效仿者出現。今日便是如此。”
狄仁傑說罷看向阿弦:“玄虛之事我無法探究,就交付女官了。倘若無法剷除那厲鬼,當去信長安,或許可以請明大夫……只怕他貴人事忙,不肯前來啊。”
阿弦道:“沛王殿下說本地的盧屏寺亦有法術高明的僧衆,先前已命人秘密延請,希望可以相助。”
“那就太好了。”狄仁傑點頭,又憂心忡忡道:“今日的案子一定要儘快斷明,不然事情傳開,只怕會引出更多類似……且民怨累積很是不妥呀。”
阿弦道:“狄大人,我想去案發現場看一看。”
狄仁傑道:“我也正有此意,不過我想要先審問兇犯。”
沛王李賢聞言道:“不如讓我陪阿弦前去。”
狄仁傑看向阿弦,想聽她的意見,阿弦道:“既然如此就勞煩殿下了。”
當即衆人分頭行事,狄仁傑自去審訊。阿弦則同李賢前往城郊臥龍鎮。
兩人都是騎馬,由王府侍衛一路護送,出城後行了六裡地,便到了臥龍鎮,還未進鎮子,阿弦擡頭看去,不由一怔。
前方的臥龍鎮,地勢較低,這會兒他們身處的路口處,正好可以俯視過去,果然鎮如其名,鎮形略長,周圍被山勢環繞,看着就像是龍腹曾貼臥過一樣。
阿弦道:“怪不得起這個名字,難道真的有龍停過麼?”
李賢笑道:“聽一些積古的老人說過,數百年前曾有青龍從此過,才得了這個鎮名呢,據說有風水先生也說過此地甚好,有什麼什麼……銜珠之類的說法,記不清了。”
兩人閒談數句,縱馬入了小城,本地的縣衙早得了報信,縣官跟捕頭等都在城頭迎接。
阿弦跟李賢並不進衙門,只叫帶着往案發之地去,縣官馬不停蹄,領着兩人穿街走巷,不多時來到一處院落外,只見院門緊閉,捕快上前拍門,半晌纔有人來應。
此處乃是被害者的居所,其妻已帶至雍州刺史府等候審訊,留守的家人等見是官府之人來到,不由分說跪地嚎啕大哭,懇求嚴懲真兇。
幸而有那縣令命人制止了衆人,只叫一名家丁帶着往內查看現場。
阿弦卻不等人領路,已經往內走去,因爲被害之人死狀極悽慘,不便搬運,如今暫時用了一口薄木棺材,停在堂中,只叫縣衙的捕快在旁看守。
阿弦邁步進門,卻並不是看着棺木中的死者,而是看着旁邊。
在她夢中所見的那厲鬼,赫然竟在棺材之旁,望着裡頭的人,桀桀獰笑,嘴邊的血順着滴落下來,彷彿極爲滿足。
忽然它擡起頭來,兩隻銅鈴般的眼睛盯着阿弦,就如同之前在驛館內所見一樣。
阿弦幾乎倒退出去,竭力止步。
那厲鬼卻邁着步子,無聲而緩慢地靠近她。
阿弦緊張地攥緊雙拳,知道此刻隨從跟捕快都在門外,便低聲道:“是你教唆他們殺人的?”
厲鬼低笑道:“十八子真是名不虛傳,見了我居然一點都不怕。”
它圍繞着阿弦,邊轉圈邊仔細打量,彷彿在看着什麼可口的食物。
阿弦雖然不動,但渾身的汗毛卻已根根倒豎:“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厲鬼輕描淡寫般道:“他們死有餘辜,十八子不是什麼都能看見嗎,怎麼這個卻不知道。”
它一邊說,一邊擡起手來,尖銳的指甲幾乎扣到阿弦的臉上,指尖還帶着血珠。
阿弦屏息,這一刻無比想念崔曄在身邊的好,然而面上卻絲毫怯意都不能露出來:“我也並非全知。”
正在此刻,眼前光影一暗,是李賢走了進來。
厲鬼一看,頓時撇下阿弦,閃到李賢身旁。
阿弦忙轉身,李賢瞥了一眼棺木中的死者,雖然死者身上象徵性地被白布遮住,但那滲出的血漬跟濃烈的血腥氣,仍是讓李賢大爲不適。
但比起自己的不適,他更關心阿弦,不知她爲什麼竟能在如此可怕的地方逗留這麼長時間,李賢低聲道:“你看完了麼?還是出去再說。”
厲鬼則打量着他,忽然湊近李賢身旁,在他耳畔低低說了句話。
李賢臉色大變,忙轉頭,卻當然看不見身旁有任何“東西”。
阿弦把這一幕看的清清楚楚:李賢的反應,根本就是聽見了“聲音”纔有的!
此刻對阿弦而言,已經非一個“毛骨悚然”可以形容,她疾步上前,一把將李賢拉到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