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夫人原本覺着阿弦太“男兒氣”, 可是這會兒見這樣美貌絕倫、如花似玉的女孩兒就在眼前,驚豔無匹,令人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正恍惚中,阿弦邁步進門,拱手作揖道:“夫人。”又偷偷瞟向崔曄,見他直直地看着自己, 心裡不免窘迫。
阿弦有生以來從未穿過女裝, 方纔裝扮完畢出門,走路都有些不自在。
身後的掌事娘子跟丫鬟們按捺不住地低低說笑, 阿弦雖不睬他們,心裡卻懷疑他們是在笑自己“怪模怪樣”。
心念一動, 越發通身不適了, 手捏提着裙子勉強來到門口,卻又沒有膽量露面。
正想臨陣脫逃的時候, 無意中聽見盧夫人跟崔曄的對話,她心裡甚是感動,這才並沒有逃之夭夭。
阿弦心想:“我這樣子, 一定是難看極了, 更加比不上煙年姑娘跟趙姑娘那樣的大美人, 還說就喜歡我的樣子呢, 現在都嚇得都沒有話了。”
阿弦忍不住, 便垂頭側臉, 避開盧夫人的目光, 狠狠瞪了崔曄一眼。
盧夫人原本有些驚呆, 見阿弦依舊用男子的方式見禮,才又魂魄歸位,忍不住露出笑容:“這孩子……”
盧夫人笑道:“阿弦你過來。”
阿弦上前,盧夫人拉過她的手去:“這衣裳很合身呢。好,好好。”
連說了三個“好”,盧夫人越看越覺心愛,不由攬着阿弦的肩膀把她摟入懷中,嘆道:“哎喲,真是個可人憐的好孩子。”
阿弦很意外,本以爲會被嫌棄,沒想到卻是這樣發自肺腑的疼惜舉動。
感動之餘,阿弦從盧夫人懷中轉頭又看崔曄,卻見他也正盯着自己,雙眸裡卻又是沉沉靜靜地溫柔淺笑了。
***
盧夫人難以言說心中的震驚跟意外之喜,又同阿弦說了幾句後,見崔曄始終侍立旁邊並不離開,她便知其意。
盧夫人對阿弦道:“既然這樣,明日我叫幾個人過來幫你,你有想到的事就吩咐他們去做,譬如請的客人有哪些之類,當然,你要是想不到也不打緊,他們都會詳細料理的。”
崔曄聽到這裡就說:“她相交的人我都知道,我來替她主持就是了。”
盧夫人啞然失笑,點頭道:“好的很。這樣我也放心了。”
當即起身作別,臨去時候又對崔曄道:“我記得你平日裡不是忙的腳不沾地,今日怎麼如此清閒,安安靜靜地在這裡站了半天。”
崔曄臉上微熱:“今日是劉將軍壽辰,請了假去吃酒的。”
盧夫人似笑非笑道:“幸好這是得了半天的空兒呢。”
阿弦跟着送出門口,門房老阿公跟底下小廝見了,一個個鉗口結舌,幾乎以爲哪裡跑出個跟阿弦容貌相似的美貌姊妹來。
送走夫人後,兩人一路往回走,阿弦已迫不及待地舉手要抓頭髮,一邊嘟囔道:“討厭的很,像是個妖怪。”
崔曄忙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別動。”
阿弦歪頭瞪他:“怎麼啦?還留多些時候讓你笑嗎?”
崔曄果然笑道:“我只是想多看一會兒。”
阿弦哼道:“有什麼好看的。”
她這樣氣鼓鼓的樣子,卻更是嬌媚可喜。可她偏偏不知道自己如此裝扮究竟有何等的美而動人。
廊下無人,崔曄走近一步:“從頭到腳,每一寸,都好看之極。”
阿弦一怔,擡頭對上他深邃的目光,心噗通噗通跳亂,結結巴巴道:“你、你騙人。”
崔曄嘆了聲,皺眉道:“我看,以後你還是不要穿女裝了。”
阿弦心頭一沉,只當他果然棄嫌。
不料崔曄念道:“北方有佳人,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這幾句廣爲流傳,阿弦還是知道的。
阿弦白眼看天:“是嗎,你的佳人在哪裡?”
崔曄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阿弦張了張口,無言以對,被強行點了胭脂的脣格外的紅,看起來就像是要人去親吻一樣。
崔曄漸漸靠近,悄聲道:“我看着尚且心動,何況其他登徒子乎?”
阿弦見他文縐縐地,又似乎有一絲按捺不住的酸味,纔要笑,早被他摟入懷中,封住脣齒。
***
數日後,黃昏,戶部。
阿弦正在房中看公文,聽到外頭有狗叫聲音,之前玄影跟着她來到部裡,不知何時跑了出去,阿弦也沒在意,此刻聽玄影叫的異常,便起身出外查看情形。
走過廊下,角門處往外一看,才見玄影正對着一個人吠叫,那人卻正是武懿宗。
阿弦忙叫住玄影,走前幾步正要致歉,猛然見武懿宗身後還有一“人”,青面散發,身着血衣。
一瞬屏息,幾乎倒退。
阿弦佯作無事轉開目光,拱手道:“請郎中見諒。”
武懿宗擡頭,因天生鍋背,這個動作看起來像是烏龜探頭,有些可笑,但他面上的表情卻是叫人笑不出來的。
阿弦因不願跟他多打交道,又見他身邊兒還跟着“那個”,便欲早點告辭。
武懿宗乾笑兩聲,森森然道:“先前請女官去府上赴宴,誰知道雍州一行,非但女官未曾前往,連小婿也忙於官事,留小女獨自很是孤單啊。”
阿弦覺着這話莫名,便道:“原本是奉旨行事,誰也想不到的。”
武懿宗道:“女官實在是二聖跟前頭一號的紅人,又是盧家認作義女,又是賜婚給崔家,這可都是世家大族,我看皇后是費盡心機給女官找兩個最大的靠山呢。”
阿弦見越發說出古怪的話來,因直接問道:“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武懿宗道:“也沒什麼意思,就是不知道女官到底有什麼了不得的通天手段,討二聖如此歡心,居然還特賜了掌事女官,隨你自由出入宮門,想我們這些雖然勉強稱得上一聲‘皇親國戚’,都沒有如此殊榮呢。”說話間,武懿宗垂眸,目光在阿弦腰間的御賜紫金魚符之上掠過,眼中又是垂涎,又是憎恨。
玄影在阿弦身旁,昂首向着武懿宗狂吠數聲。
武懿宗背後的影子卻隱隱晃動,似乎將閃身出來。
阿弦摸不透此人心意,只聽着這口吻很不好,且話不投機,何必強說。
又見玄影也躁動,鬼影搖曳,於是拱手:“若無別的事,告辭。”
武懿宗嘿嘿笑了兩聲,望着玄影道:“前幾日看到這狗兒在我那府裡,後來就跑的不見了,還以爲走失了呢,它倒是命大呀。”
阿弦聽到這裡,腳步猛然止住。
玄影的狂吠聲中,阿弦眼前所見,卻是在武懿宗府內,幾個僕人圍着玄影,又的叫“打”,又的叫“捉住它”,吵吵嚷嚷,步步逼近。
玄影狂叫之中,臺階上一個人卻冷冷地瞥着這一幕,道:“不要放走了這畜生。”
阿弦猛然打了個寒戰,回頭看向武懿宗。
武懿宗冷峭一笑,自要轉身走開,阿弦卻道:“留步。”
她不等武懿宗站住腳,早已經走到對方面前。
不由分說,阿弦一把揪住武懿宗的領口。
武懿宗大驚,想不到阿弦敢如此:“你幹什麼?”
大概是阿弦怒意勃發,煞氣衝折,她走到武懿宗跟前的時候,那鬼影竟一閃消失了。
阿弦顧不得去理會,只咬牙道:“不要以爲你對玄影做過什麼我不知道,它命大無事就罷了,你要是敢再傷它一根毫毛,試試看!”
武懿宗臉色鐵灰:“你敢這麼對我說話?”
“我管你是誰,就算今日不是你,是天王老子傷害玄影,我也是同樣這麼說話!”阿弦說罷,又道:“你要是對我有什麼成見,只管對着我來,別用下三濫的手段欺負不會說話的狗子!”
阿弦說罷鬆手,武懿宗踉蹌後退兩步,小眼睛裡越發射出憤恨的光芒。
既然挑明瞭,阿弦也不再顧忌,冷哼了聲,帶着玄影自去。
往公房回來的路上,阿弦想起那日桓彥範送玄影回來後,兩人所說……此刻纔回味過來,桓彥範當時已經話裡有話了。
那會武懿宗意欲對玄影不利,玄影拼命逃了出來,大概正逃命中,被桓彥範撞見了,但他是個精細之人,不肯對阿弦明說,免得有挑撥跟武氏皇親之間關係的嫌疑。
阿弦後知後覺,心裡發涼,進門後蹲下地,抱緊玄影,片刻也不想放開。
所以在今夜回到懷貞坊,發現陳基儼然到訪的時候,阿弦再度想起桓彥範說的話,這會真是字字珠璣猶如真理。
陳基見阿弦臉色不對,卻仍帶笑道:“我養了這幾日,纔好了些,便過來瞧瞧。”說着又叫玄影。
玄影略微遲疑,終於又跑向陳基身旁。
阿弦看的心酸,狗子的心才最單純,只要認作是自己的主人,就算曾“無意”中害過它一次,也並不記在心上,再次見了,仍舊撒歡親近。
阿弦喝道:“玄影,回來!”
玄影正跑到陳基身旁,聽阿絃聲音不對,便回過頭來。陳基愣怔:“弦子……”
阿弦勉強壓住心中怒火,上前落座,道:“你來幹什麼?”
陳基見她如此,早知道必有內情,這“內情”他似乎也能忖度到幾分:“上次我帶玄影回府,因爲養傷一時沒看好它,幾乎害它出事,我放心不下……”
阿弦冷冷道:“不必了,如果真的出了事,你再來也是枉然。”
陳基道:“弦子……”
阿弦忍無可忍:“河內侯爲什麼針對我?爲什麼要害玄影?”
陳基見她果然都知道了,低頭道:“這件事我也是慢慢才清楚的,原來玄影在家裡的時候,不慎傷了內人……她那人愛哭訴,所以丈人就……”
阿弦屏住呼吸,最終搖頭道:“好,原本是我的錯,我本來就不該放心大意地把它交給你。”
陳基澀聲:“抱歉。”
“不要跟我說這個,”阿弦看向玄影,“你知道我容不下有人傷害它。”
玄影好像嗅到他們兩個不快是因自己而起,在阿弦說到這裡的時候,玄影仰頭衝着她咧嘴伸出舌頭,作出一個類似笑的模樣,彷彿在安慰她,看的阿弦很是鼻酸。
“好了,你該走了。”阿弦不想再說下去,垂眸送客。
陳基遲疑了會兒,緩緩起身,臨出門前他說道:“雖然知道沒用,但我還是要說一聲對不住。”
直到陳基出門,阿弦才轉頭看過去,但就在目送陳基下臺階之時,她的目光所及,卻又看到了那個青面散發身披血衣的影子,附骨之疽般跟在陳基身後。
阿弦打了個哆嗦,待要叫住陳基,他卻已經上馬去了。
後幾日,阿弦暗中打聽,聽聞陳基並沒有什麼病痛之災,倒也罷了。
天氣越發轉暖,柳絲初長,有融融春意。
是日休沐,阿弦跟高建得閒吃酒,無意中高建同她提起此事,因說道:“雖然差點害玄影出事不對,但是陳大哥在府裡實在是有些憋屈。”
阿弦淡淡道:“什麼憋屈,是皇親的貴婿,自己千挑萬選的。”
高建道:“雖看着風光,但河內侯那個人,實在是心地狹窄,照我看嫂子倒是個好的,只是捱不住河內侯總是挑三揀四地說大哥的不是。”
阿弦不耐煩說這些,高建見左右無人,低低又道:“我再跟你說一件機密的事。”
“機密?”阿弦詫異。
高建道:“我聽說,先前大哥跟嫂夫人吵了一架,吃醉了後跟一個府內的丫頭……後來這件事給河內侯知道,不由分說把那丫頭折磨死了……”
阿弦一驚:“什麼?”心底驀地閃過了那個跟在武懿宗身後的女鬼影子。
高建嘆道:“這擺明是殺雞給猴看……對了,你可不要說出去,更不要提是我說的,我可不想得罪那個陰狠毒辣的河內侯,這種人惹不起,只該遠遠避開,唉,可惜了陳大哥……”
***
阿弦同高建離開酒樓,就見街頭一隊禁軍呼嘯而過,像是發生了什麼大事,路人紛紛退讓街道兩側。
高建道:“這是怎麼了?”
旁邊一名路人道:“聽說是遣唐使的驛館出事了。”
阿弦忙問:“不知何事?”
那路人卻也不知道,只是搖頭。
兩個人張望之時,就見又有一隊人馬洶洶而來,當前兩人,同樣衣着鮮明,一個是南衙禁軍的統領陳基,另一個,卻是大理寺的袁恕己。
高建忍不住叫道:“陳大哥!”陳基一眼看見,又看阿弦也在身旁,便生生勒住馬兒。
袁恕己回頭掃了一眼,同阿弦一點頭,仍是去了。
這會兒高建硬拉着阿弦靠前,高建問道:“大哥,出什麼事了?”
陳基低低:“說是遣唐使裡有人陰謀作亂,事態嚴重,是天后親自下旨,我跟袁少卿奉命前去看管,旨意上說不許向外頭傳播此事。”他知道不便久留,即刻又道:“我先去了,回頭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