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秋收的開始,黑瞎子屯也進入了最忙碌的季節,掰苞米,割黃豆,削高粱,打穀子,碾糜子——抽空還得組織人手採蘑菇,無論大人小孩,都跟着忙碌起來。正好趕上十一,學校也放了農忙假。
索性幫手不少,那些外來人員也都被田小胖給忽悠——動員起來。秋收一到無閒人,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田小胖有招啊,領着那些小娃子都上地幹活,然後,家長和醫護人員也就都得跟着,體驗一下秋收的喜悅嘛。
村頭大榆樹底下,也變成了場院,地上都被石頭滾子壓得溜平,一垛垛的莊稼被拉回來,高高地碼在一起,等着打場。
人家外面很多地方,都用上了聯合收割機,不過,黑瞎子屯暫時沒有這種大型設備,只能採用比較原始的採收方式。正趕上農忙時節,你花錢也僱不來啊。
像包二奶奶這種不能下地幹活的,就在場院這看場,手裡拿着個柳條棍,柳條棍最前面繫着個塑料袋,耍起來呼呼的,驅趕那些來偷嘴的雞鴨鵝。
當然,也有一羣羣的麻雀,俗稱老家賊,成幫結夥的,好幾百只上千只密密麻麻地湊成一大羣。
穀子垛是它們的最愛,黑壓壓一大片落上去,你就瞅吧,一個挨一個的,有密集恐怖症的人看了,肯定受不了。
“嘔嗜——”包二奶奶揮舞着朔料袋,奮力驅趕。可是這些麻雀膽子超大,從這個谷垛,一下又飛到那個谷垛,跟二奶奶玩起了捉迷藏,把老太太給累得直呴吧。
“這幫老家賊,這要是換成以前,俺一鞭子下去,肯定能抽死十個八個的。”說話的是村民包明祿,以前是村裡的車老闆子,大鞭子甩得最好,啪的一下,就跟炸雷似的。
不過前兩年得了腦出血,一直癱在炕上。本來以爲這輩子算是交代了,只能在炕上窩吃窩拉了。萬萬想不到,這幾個月竟然開始慢慢好轉,現在已經能下地溜達了。
雖然走道還不咋太利索,用包二懶的話來說,走路的姿勢就是“左手六來右手七,胳膊挎筐腿溜直”,不過,好歹算是能走了,生活能自理,比以前強太多了。
病情好轉,包明祿的心氣兒也起來了,天天就在大榆樹底下遛。誰也不想成爲廢人,索性就跟着二奶奶一起看場院吧。
心裡面還遙想當年揮着大鞭子的情景,希望還有機會甩鞭子吧,抽死這些老家賊——不行不行,大哥響鞭,嚇唬跑了就好,村裡不許打鳥的。
偏偏這些老家賊還死皮賴臉,就包明祿這腿腳,還真攆不上,很快就累得滿頭大汗,嘴角直淌哈喇子。
嘎吱一聲,一輛豪華商務車停在場院邊上,車上下來一夥人,簇擁着一個推着輪椅的中年人。輪椅上癱坐着一個老人,看樣子已經八十多歲,臉上不少老人斑,旁邊有一箇中年婦女,拿着手帕,不時給老人擦拭嘴角的涎液。後邊還跟着個提着藥箱的中年人,看起來應該是保健醫生一類。
二奶奶瞧着人羣前面那個虎頭虎腦的小夥子有點眼熟,上去問了一句:“俺們這是黑瞎子屯,你們找誰(shéi)啊?”
“奶奶,我們找田小胖——我前段時間來過,跟小胖一起進過山的那個樑小虎啊。”小夥子俯下身子跟二奶奶客氣地講着話。
哦——二奶奶終於想起來了,也親熱地拉着樑小虎的手:“你們就是做直升飛機走的那個吧,這回咋沒坐飛機來呢?”
包明祿也腿上畫着圈,拐過來瞧熱鬧,看到輪椅上的老者,霎時間有一種遇到知音的感腳:“老哥,你也得了腦出血啊,能不能下來走兩步?”
老者看樣子也想笑笑,可惜半邊臉不好使,只是抽動兩下嘴角;又想擡手示意一下,可是哆哆嗦嗦的,手也擡不起來,最後,只能又無力地癱在輪椅裡。
“爸,你看這村裡都有患這種病的,只怕沒有傳說中那麼神奇。不如,您還是回京城的大醫院進行康復治療吧?”旁邊那位中年婦女伏在老人身邊,嘴裡絮絮叨叨的說起來。
包明祿一聽急眼了,使勁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的哈喇子:“你算幹啥吃的,別耽誤俺們病人之間的交流。”
說完又轉向那個老者:“老哥啊,你現在看俺這樣,是不是比你強,起碼俺還能走能撂的呢,你這連輪椅都下不了,還得人侜人放的——”
這回連推着輪椅的中年人,也都皺皺眉,他父親的病最怕刺激了,您老在這比慘有意思嗎?
然後就聽包明祿繼續開始白話:“老哥啊,你要是幾個月前看見俺,那比你還慘呢,窩吃窩拉的,俺自個都不想活啦——”
明顯能夠感覺到,老者的眼睛裡多了幾分神采。
“老哥,你就在俺們村好好呆着,幾個月之後,肯定也能變成俺這樣——先不扯了,俺先看場去,嘔嗜嘔嗜——”包明祿嘴裡大聲哄着麻雀,腿上畫着圈攆去了。
雖然他步履蹣跚,但是,看在這夥人眼裡,卻滿滿都是羨慕。
樑小虎也不放心,又跟二奶奶聊了一陣,小心求證一下,在得知包明祿確實沒瞎說之後,也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因爲這次把爺爺帶到黑瞎子屯,就是他的主意,家族裡面都不怎麼同意,生怕把老爺子給折騰個好歹的。而且在家人眼裡,樑小虎本身就是個不靠譜的。
“三叔,三嬸,你看我沒瞎說吧,這黑瞎子屯,可神了,連外國的教授都在這研究,說是有什麼什麼熊能量。”樑小虎跟推輪椅的中年人、還有剛纔那個被包明祿頂了兩句的中年婦女顯擺了幾句,然後被身旁的樑小妹給拉拉衣襟,示意他先少說大話。
正趕上十一放假,所以樑小妹也跟着來了,她主要是惦記着田小胖家的那些小動物呢。
“我就聽說過正能量。小虎啊,不是三嬸說你,你呀,就缺少正能量!”中年婦女剛纔被不知深淺的包明祿給懟了,還有點生氣。本來就不願意來這個破山溝,無奈,家族裡面,就他們兩口子是做生意的,比較自由,所以護送老爺子的任務,就落到他們頭上。
一瞧三嬸要進入教訓晚輩的模式,樑小虎連忙張羅走,先去田小胖家。不遠處的包明祿還打招呼呢:“老哥,你快點好起來,到時候跟兄弟俺一起遛鳥——你們這幫老家賊,又來嘚瑟,看俺抽不死你們——”
輪椅上的老者咧咧嘴角,露出哭一樣的笑容。
“哎呀,不錯不錯,這都鋪上柏油路了。”樑小虎上次來的時候還是土路呢,現在已經是新鋪的板油馬路了。
說話間,前面來了個老牛車,連忙將輪椅靠到路邊,車上拉得是金燦燦的苞米棒子,趕車的大漢看見樑小虎,嘴裡“籲”了一聲,然後直接跳到樑小虎身前,大巴掌啪得一下落到他肩膀上:“小虎兄弟來啦!”
樑小虎齜牙咧嘴地抖抖肩膀:“根哥,我這小身板差點被你拍散架——這不是領着老爺子散散心嘛。”
“原來是老爺子來了,歡迎歡迎。就您這點小毛病,多大點事兒啊,您老要在俺們村多住些日子,別說輪椅了,連柺棍都扔嘍。”薩日根也是直性子,否則的話,也不會一見面就談論人家的病情。
老者的嘴角抽動半天,這才吐出一個不甚清晰的“好”字。
“俺們村的大夥還都說着要好好謝謝小虎他們呢,給村裡蓋學校。老爺子,你這孫子可是個好小夥!”薩日根嘴裡誇了兩句,又扔下一句“回頭上俺家吃飯”,然後就又趕着牛車走了。
樑小虎美得有點合不攏嘴,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誇他好呢,以前就聽別人說他是紈袴膏粱啥的了。
一直來到田小胖家門前,樑小虎吼了一嗓子:“小胖兄弟,我樑小虎又回來啦——”
迴應他的是一聲低吼,只見一隻金錢豹三條腿着地,兇巴巴的眼睛正盯着他們。
“兇什麼兇,還是我把你擡——我幫着把你們一家給擡回來的呢!”樑小虎可不怕,嘴裡還興致勃勃地給家人們講着這隻雌豹的來歷。而樑小妹,已經蹲在門外,隔着柵子,開始呼喚那些小傢伙。
五條小狗最傻,顛顛先跑過來,還使勁晃悠小尾巴;然後,在它們的帶動下,小豹子也擠上來,被樑小妹抽冷子摸了兩把,那隻雌豹也只是呲呲牙,不知道是不是還記得他們兄妹。
“家裡養豹子,這也太危險了吧,萬一傷到人怎麼辦?”樑小虎的三嬸對此深表憂慮。
然後就看到屋門一開,一個面色紅潤扎着圍裙的銀髮老者走出來,拍了一下豹子的腦袋:“去柴火欄子趴着去,別嚇着客人。”
等那隻豹子一跳一跳地鑽進欄子裡,老者這才用圍裙擦擦手:“是小虎啊,快點進來,小胖他們都忙着收莊稼去了,就我一個在家做飯呢——”
說完,打開院門,看到輪椅上的老者,愣了一下,然後微笑點頭:“歡迎啊。”
樑小虎的三嬸也瞧着銀髮老者發愣,雖然很熟悉,如果是在京大的校園裡,肯定一眼就能認出來。可是在這個普通的農家小院出現,在錯誤的時間和地點,遇上了相識的人,卻冷不丁有點猛住了。
“您,您是楊教授嗎?”終於,她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出身京大的她,對這位方正的楊教授,當年可是非常崇拜的。
楊老爺子哈哈笑了兩聲:“你是錢紫茹對吧——吾乃鄉野一老叟,早就不是什麼京大教授嘍。不過呢,也教着一羣小娃子,現在是黑瞎子屯小學的代課老師,哈哈哈——”
“楊教授,真的是你呀,這個驚喜實在是太令人意外啦!”錢紫茹連忙上前握手,歡快的好像又回到了學生時代,變回二十歲的文藝女青年。
樑小虎的三叔名叫樑耀國,見狀也暗暗點頭:能讓京大的老教授甘心隱居於此,這個黑瞎子屯,還是有點東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