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二章 議功

“而且……”韓鍾沉吟道:“我看徐子先不是那種急功近利的人,多半他會繼續經營好自己的東藩島,會募兵,募工,移民,這些事叫林鬥耀配合他,福建路原本就人太多,移幾十萬,百來萬到東藩,也是件好事。”

“相公的意思在下明白了。”楊師度道:“學生對南安侯也佩服的很,這封信由學生來擬,另外學生想以相公的名義給南安侯寫封私信,敘舊一番,對這一次的大功勞,也稍加致意。”

“理所應該。”韓鍾笑道:“老夫又沒有處心積慮防着他,害怕他來奪了老夫的相位。”

衆多幕僚相視而笑,徐子先在宗室內的名聲越響亮,天子的忌憚和畏懼就會越深,畢竟大魏的天子之位又不是可以私相授受的器物,一帝逝,一帝立,若有皇子,當然宗室內外俱無話可說,若無皇子,則是在宗室內擇賢而立,當然這賢也是在近支宗室中挑選。

祖宗法度,可是沒有說一定要在天子的兄弟中再擇一個子侄立爲嗣君,從名聲,能力,還有血脈來說,徐子先很顯然更具資格。

“今晚天子怕是睡不着了。”楊師度曾經親眼見過徐子先在京師的表現,對東藩的戰績,驚歎之餘也是深信不疑,當夜的那個南安侯,可以做這件事,也完全能做到急報裡的事。

“我們也不好再睡了。”韓鍾示意婢女過來服侍洗浴更衣,他對衆幕僚道:“各位也去洗漱一番,然後我們坐定了議事,等老夫到政事堂,天子肯定到內東門小殿傳見,我不能毫無準備去見天子。”

“相國的意思是議功?”

“是的。”韓鍾道:“消息明天就傳遍京師,北伐大戰在即,這是好事,老夫也會令人在京師九門張榜佈告,並且宣諭天下。對了,那個顏奇的首級,用六百里加急傳令過去,傳到京師來,懸首示衆。那個海邊的京觀,叫人繪圖,和顏奇的首級一併懸掛。除了京師,雲州,山海關,延州,甘州,各要緊軍州,輪流傳遞。”

“是,”楊師度答應一聲,不過緊跟着笑道:“不過學生以爲可以等兩天……估計急遞過來的時候,大都督府,福州府,泉州府,提刑使司,巡按使司,都會有公文上稟,同時也會把繳獲的海盜軍旗,還有顏奇的首級一併送過來,不必咱們用急遞催促。”

“這說的也是了。”韓鍾由使女梳着自己花白的頭髮,感慨道:“老夫現在要麼過於粗疏,要麼是不必要的細緻,今日天下,當看年輕人的了。”

“相公這是在感慨徐子先的武功?”楊師度笑道:“老實說,學生也真是感覺震撼!”

“一戰斬首兩萬多級……”韓鍾眯着眼端坐着,楊師度頭一回感覺到,眼前這位權傾天下的相國是真的老了,臉上皺紋深刻,兩眼有些茫然。

衆人無可再說,待韓鍾收拾完畢,各人一併出內宅到相府外宅坐定議事,有侍女僕役端上點心茶水和熱毛巾,各人用熱毛巾擦臉,喝濃茶,一時都是精神大振。

“林鬥耀,大都督府,並各軍州都無甚功勞,不需議什麼,林鬥耀身爲安撫使司正使,一點兒表示沒有也難看。”韓鍾先開口道:“給他的勳,階各加一級,以酬其功,足夠了。”

衆人都無異議,林鬥耀是最高主官,並無直接功勞,只加勳,階一級,說的過去了。

趙王,楊世偉,鄭裡奇等人,俱是在堂札中誇讚一番,給點面子就行了。

“下面要議最難議的了。”韓鍾環顧左右,說道:“朝廷對大軍功,歷來賞賜豐厚,本朝不能說以武立國,但就是太祖率百萬大軍,生生從兩廣雲貴地方,收拾唐末的殘局,擊敗北虜,生生殺出一條血路。所以本朝授爵,文官要積勞多年,位至執政纔可封爵,而文官中又有軍功的,授爵就容易的多。其餘的爵位,除宗室之外,能得授爵的無非就是得軍功的大臣。今日徐子先能陣斬兩萬多級,解東南危難,以後兩府也只能在東南的安危上倚仗他了……先議爵位,諸君暢所欲言。”

楊師度垂頭坐着,一時並沒有接話。

韓鐘的意思相當明顯,福建路林鬥耀不行,趙王也不行,宰相爲了東南安全,將福建交給南安侯徐子先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最重要的就是那句,東南安危,也就只能靠南安侯府。

細細一想,果真如此。

陸師不必提,南安侯府有財力的話,將軍隊數字提升一兩倍也不是難事。關鍵之處在於,徐子先的武勇和練兵,帶兵,排陣,衝鋒殺敵的本事已經把韓鍾給折服了。

其水陸俱有強兵,特別是水師,朝廷既沒有心氣,也沒有能力重建一支水師,這麼一想的話,南安侯府坐鎮東南已經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相公的意思我明白了。”楊師度道:“料想天子也不會激烈反對……相公可以上奏請封王,加黃鉞,賜開府持節,天子怎麼決斷,那是天子的事。”

韓鍾略一思忖,仰首大笑,說道:“你這是要將天子架在火上烤啊。”

楊師度微微一笑,說道:“東南朝官,近來頗多不滿,這樣也正好平息一下輿論。”

“官家不是大氣量的人,”韓鍾嘆道:“老夫遲早要去職。”

在場的人俱是點頭,衆人俱是明白,韓鍾最遲到明年一定會去職,天子和權相之間已經沒有信任的基礎,現在只不過是天子屈從大勢,但以天子的心性,這種忍耐的時間相當有限。

北伐之事,原本該兩府主持,天子卻經常越過兩府,直接給前方的將領下中旨,等若是將從中御,弄的樞密使張廣恩極爲憤怒,其餘幾個副使也頗爲不滿。

至於地方官員的任免,錢糧調度,賦稅徵收,這些事天子也經常下中旨,並且越來越強硬。

皇權和相權代表的文官們,彼此一定會有衝突和爭執,但如當今天子這樣,悍然侵奪相權的難看吃相,在大魏列帝中也是極少數。

韓鍾和楊師度私下閒聊,都是感慨當年成宗死的太倉促,當今天子急促間被帶入宮,未幾就即位爲帝了。

皇子都是受嚴格的教育,其中嗣君則是有帝王心術相傳,平衡相權,鞏固帝位,自有一套做法,哪怕是平庸的成宗皇帝,在此事上也比當今天子強的多。

今上未受過嗣君教育,這是最大的短板,教育之外,就是天性使然。

楊師度明顯要給官家挖坑,以徐子先的身份,血脈,還有立下的這般大功,封親王一點不過份,掌黃鉞專軍,親王坐鎮地方的也不乏先例。

開府就有些過了,但以現在的東南局面,給親王開府也算站的住腳的理由。

可想而知,天子看到兩府給的這封賞賞格會有多頭疼。

“爵位談完了,再說官職。”韓鍾喝了口茶,頗感愜意的道:“現在徐子先是提管東藩馬政,南洋水師觀察使,東藩觀察使,從五品?”

“是的,相公記的不錯。”

“此子了得。”韓鍾說道:“我聽人說,東藩的馬政也搞的不錯,有一個方圓幾百裡的大牧場,已經放了上千匹天方種、馬,還在採買大量的優質母馬,除了天方馬外,就是繁殖雜交的戰馬?”

“東藩的馬政札子,學生看過。”明州的幕僚此時插話道:“天方馬沒有上千匹,怕有四五百匹,說是還要陸續購入,達到萬匹以上,這樣十年之內,才能繁育到十萬匹以上的規模。因爲緩不濟急,南安侯府是在購買一些精選的河唐馬,要高過或等同五尺,低於五尺的便不要了。這樣買的一批母馬,配種更高大神駿的天方馬,縱不及純血馬,經過好生選育,訓練,三四年後,會有數萬匹可用之馬了。”

東藩馬政,在徐子先看來畢竟還是受限於氣候和地理環境,養到幾萬匹的規模差不多就是極限了,這還是建立在財政充裕,可以給戰馬充足的精料,包括豆類,雞蛋,燕麥等飼料的前提下,再有充足的人手照料涮洗,並且訓練。

這樣在幾年後,能有兩到三萬匹的精良戰馬,東藩已經做到了極限。

如果有可能,徐子先想找到更好的養馬地,可以擴大牧場範圍,養牧更多的優質戰馬,但目前來說,尚且沒有頭緒。

就算如此,東藩的馬政從一無所有,到建立牧場,購買優質種、馬,一切有條不紊的進行,顯示了徐子先強悍的執行能力,從這一點來說,韓鍾等人再多的讚譽也不爲過。

“職官,加諸衛上將軍,福建路大都督府副大都督,總管福建路馬政,東藩防禦使,兼管南洋水師,大體上就是如此。散官,加至輔國大將軍罷,加鄣德節度使,持節,勳,柱國。”

諸衛上將軍之上,便是殿閣大學士,直學士,六部侍郎,再往上,便是六部尚書,廂都指揮使,諸衛大將軍,並非散官,勳,階,而是實職。再往上,便是參知政事,樞密副使,在京師有元隨儀從,頭頂一柄清涼傘,而武職便是太尉,是武職官的頂點了。

徐子先的實職,諸衛上將軍原本就是爲了加副大都督,諸衛在地方早廢,職官並非勳階,而是爲了各路都督府加官所用,只有京師的金吾衛和左右衛有實職的大將軍,其實也就是郎中令,衛尉們用來加官所用,以方便統率宮禁宿衛。

至於東藩防禦使,比觀察使更進一步,陳篤中算是正式解套,有名無實的東藩防禦使可以不必再做下去了。

總管馬政,把東藩換成福建,就是方便徐子先買馬,如果徐子先願意,可以在福建收馬捐,地方官也無權過問。

南洋水師,兩府心知肚明,已經落到南安侯府手中,這一次算是名正言順,直接交託給徐子先了。

如此一來,徐子先在馬政,水師,東藩島上可謂大權獨攬,而且還能插一腳到福建的防務裡頭去……畢竟是上將軍,副大都督,這算是政事堂給了徐子先全方位的解套,如果這位南安侯願意,可以把手伸到福建路去了。

韓鍾笑道:“徐子先會不會忍不住?”

楊師度道:“咱們給他這個機會,以南安侯的性格,多半不會再隱忍下去。”

韓鍾眼皮眨了兩下,略感興奮。

韓鍾執掌大政多年,和官家的爭執弄得血流京師,內心豈能沒有怨恨?若老老實實的叫天子令他告老去職,又怎麼可能?

楊師度纔是最瞭解韓鐘的人,對南安侯的封賞,在福建路的佈置,當然不是這位權相真正以大局爲重,而是要慫恿徐子先和趙王早早相爭,天子也不得不下場,關注的重點可能從政事堂移到福建路去,韓鍾方有亂中取勝,繼續執國柄的機會。

幕僚多半時候要應和主君,但楊師度也知道,更多的時候還是要有真知灼見,給韓鐘樂觀的假象,將來出了錯,韓鐘的怒火向誰發泄?

“好了。”韓鍾看看窗外,曙光微露,糊着窗紙的窗戶略微發白,當即起身道:“我們先去政事堂。”

一個幕僚道:“舉國的官員,此時起身的萬中無一,相國秉持國政這般勞苦,偏偏官家還不怎麼體恤!”

韓鍾冷冷一笑,楊師度在一邊道:“放心吧,官家起的比相國還要早。”

……

當韓鍾在百餘元隨的簇擁下赴皇城內的政事堂時,天子已經駕臨內東門小殿了。

這座樸實無華的殿閣,窄小的殿門開間,內裡毫無裝飾,甚至很多地方連裱糊的門面工作都沒有做,直接露出青磚地面。

殿內也沒有什麼古董器玩,只有式樣樸素的桌椅,殿外則是有一片茅草屋子,也沒有花從,只有竹林,草皮,從院落的角門出去不遠就是政事堂所在的地方,天子要拜相,見翰林,召見大學士,直學士,或是太尉,廂都指揮,又或是韓國公這樣的宗室元老,一般都在這裡見面。

只有大朝會時,或是有軍國大政需要大量的臣子參加會議,就會選擇在宣政殿。

天子才三十多歲,但已經是兩鬢斑白,瘦削的臉上也是佈滿了皺紋。由於長期的失眠,天子的精氣神一向很差,但今天有更加明顯的黑眼圈,顯然是昨天晚上,天子幾乎是一夜沒有睡。

四周侍立的宦官都偷眼看着官家,知道官家情緒惡劣,於是各人都加多了幾分小心。

麻煩,簡直是天大的麻煩。

天色轉明,有宦官送上早膳來,天子悶悶不樂的動了幾筷子就令人撤膳了。

接下來天子感覺皇城活了過來,半夜時宮城和皇城是一片寂靜,無關的人等都得離開,只有禁衛,宦官,還有政事堂輪值的吏員們留守,但也不能隨意走動和說話。

到了半夜,除了禁衛們走動巡邏時的聲音外,宮廷內聽不到任何聲響。

到黎明時,鐘鼓樓上會敲響鼓聲,接着有雞人,也就是宦官大聲吶喊報時,這是一種傳承,

天子心煩意亂的翻閱着這些軍政要務,在此之前,天子可以觀看很久,並不會覺得厭煩,相反,他會看的津津有味,並且樂在其中。

那些枯燥的政務,用文言文寫出來,還沒有句讀,兵糧錢穀水利道路橋樑地方風貌民情文教無所不包,對外行來說看這些東西是折磨,對天子來說,這些政務公文比那些神怪小說要好看和精采的多。

天子的幾句話,一個隨意的決斷,可能影響的是幾十萬人乃至數百萬人,甚至是全天下的億萬生民。

提筆之時,那種酣暢淋漓的爽快感,未曾掌握過權力的人根本無法想象。

“官家,辰時二刻了。”一個宦官輕輕上前,皇帝坐在金臺上,就是三層高的平臺上再放置着御椅,其實就是一張稍大的官帽椅,金臺左右側着站幾個身高體壯的宦官,專職護衛,殿外才是郎衛們負責,兩隻銅製的仙鶴列於金臺下方左右側,銅鶴中空,嫋嫋飄着香菸,殿內都充斥着薰香的味道。

天子一驚,睜開無神的眼神,想了想,說道:“宣左相,右相,諸參政,副使,並翰林學士入內。”

“奴婢這便去。”

辰時二刻還不到八點,若是懶一些的宰相,一邊是辰時末刻之後纔會到政事堂上值,韓鍾原本也是如此,在宰相來說已經算勤勉了。

今日半夜有六百里加急的急遞,天子知道韓鍾必定會早至,其餘的宰執相必天亮時便收到消息,應該也在內東門外等候了。

“對了,將太尉鄧名也召來。”

“是,奴婢這便派人去太尉府上。”

北伐戰事要緊,四太尉有嶽峙,李健,李恩茂和鄧名四人,現在有三人俱在京師外,三十萬禁軍,除了樞密副使外,尚有兩路安撫使,巡按使,提刑使等諸多大吏俱在軍中,或任招討副使,或任觀察使,觀察副使,太尉們則任某路總管,統率多路的廂都指揮。

鄧名原本也是要派出外,但其老病侵凌,入夏後開始咳喘,實難束甲出征,只能留守京師。

對天子來說也是好事,李健和徐子威分別出外,京營禁軍和郎衛大將不少調出京,加上徐子先破大參府,大量禁軍不敢與之交戰,這些事之後,天子對有野戰功勳的宿將要倚重的多,鄧名留京,天子反心安的多。

至辰時末刻時,青瓦殿頂的小殿外羣臣皆知,兩相國,三參政,三名樞使和副使,加上兩翰林和一太尉,十一位重臣中倒是有十位身着紫袍,兩位翰林中,有一位已經加觀文殿大學士,亦着紫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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