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丁將銀子塞進袖子中, 道:“不瞞夫人,這的確是驛站的馬。驛站的馬通常訓練行走於驛站之間,並沒有識人的本事。恐怕夫人所託之事難以達到。”說罷, 驛丁轉身牽馬進了驛站。
雲起輕嘆一口氣, 她也是抱着僥倖的心理暫且一問, 綁匪應該不會如此暴露自己, 既然中途棄馬, 定然也是算準了驛站的馬可以自行走回驛站,若是想靠着這匹馬找到綁匪,恐怕強馬所難。
雲起擡眼看徐通政, 徐通政雙手拿着信,手抖動恍若被風吹打着的落葉。雲起又嘆了一口去, 走到徐通政身側, 道:“老爺, 快拆開信看看啊!”
徐通政翻看了一眼信封,見沒有血跡, 手抖動的頻率方纔緩了緩,打開了信。
“銀票換成金條,攜之至雁棲湖。勿報官。”
寥寥幾個字,讓雲起心沉了沉,他們聽從葉嫵小姐的建議, 帶來的銀票全部是連號銀票, 並且一早已經通知了各大銀莊, 若是綁匪用銀票, 他們可以第一時間定位綁匪的位置, 可是換成金條,他們就失去了這個先機。
雲起扶額暗歎一聲, 轉身走向馬車。
…………
已近黃昏,雁棲湖上淡淡薄霧,寬闊的湖面上漂着薄薄的一層冰,遠處的山坳在夕陽的照耀下映得有些紅,岸邊裸露的樹幹上不時有幾隻雀兒飛過,還有幾棵低垂的垂柳,只剩下幾根光禿禿的枝幹與湖面薄冰凍在一起。
整個湖面一片寂靜,除了一處挺着一艘小漁船,漁船邊上一個漁夫斜靠在漁船上,嘴上還叼着一隻菸斗,菸斗裡沒有火星,看起來黑乎乎一片,漁夫是不是咂摸兩下,也不見菸圈吐出來。
徐通政懷中揣着兩根粗重的金條,褲腰被壓得往下墜着,臃腫而蹣跚。雲起垂目輕扶着徐通政,跟着他跌跌撞撞地走向雁棲湖。
漁夫看到二人,眼睛亮了亮,把菸斗從嘴邊拿下,朝二人招了招手,“兩位,這裡!”
雲起扶着徐通政走到船邊,漁夫一臉喜色地將船槳塞到徐通政手中,道:“我都等了你一天了,快拿着,我得回去了。”
徐通政被迫接過船槳,問道:“這是何意?”
漁夫掏了掏耳朵,看向徐通政,一臉茫然地問道:“啊?你說啥?”
雲起擡頭問道:“我家相公問你,誰讓你把船給我們的?”
漁夫搖了搖頭,道:“昨天晚上有個穿着一身黑衣服的人給了我一錠銀子,說要買的我船,讓我把船搬到雁棲湖,今天會有夫妻二人來取,我在這裡等了一整天,終於等到你們了。”
雲起點頭問道:“那個買船的人長什麼樣?”
漁夫笑道:“人家蒙着臉就是不想讓人看見,我肯定不去看啊,這種江湖上的壯士就算不給錢我們也不敢逆着他,何況人家給的錢也不少。”
雲起點了點頭,沒有再多問,扶着徐通政進了船,漁夫見二人上了船,叼着菸斗悠哉往回走去。
雲起拿起船槳用力一撐,船緩緩地破開薄冰向前漂去,雲起將船槳放在船艙,拍了拍手,坐在船邊,看着船晃晃悠悠地漂。
“你不會划船?”徐通政見雲起袖手坐在船邊,有些詫異地問道。
“徐夫人會?”雲起翻了個白眼,懶洋洋地開口問道。
“不會。”話一出口,徐通政就自嘲地笑了笑,道:“我們二人都不會划船,那麼就順水漂流?”
“是,綁匪並沒有指明方向,也就是篤定我們二人都不會划船,那就不需要指明方向,河流的流向就是我們應該去的方向。”雲起道。
徐通政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船所經之處是一片竹林,即便是冬日也別有一番傲骨風情,墨綠色的竹葉上承託着白雪,相互映照在夕陽下,染上一片金紅。
夏侯玄面色不佳地看着漂着薄冰的湖面,道:“還真是煞費苦心。冬天本就沒有幾艘船,若是乘船跟上,不僅立馬就暴露而且方便他們在暗處擊沉船隻。”
葉嫵嘆了口氣,將手中的手爐放了下來,伸手解開外氅的帶子,道:“那就只有一個法子,泅水跟上。”
“你水性本就不好,我跟上就好,你在這裡等我。”夏侯玄按住葉嫵解帶子的手,道。
葉嫵笑道:“自從上次在水中吃虧之後,我就央求我爹給我找了個女師傅教我泅水,而且爲了防止在冷水中不習慣,我還漸漸用了冰水,我可以的。”
夏侯玄鬆開葉嫵的手,摸了摸她的頭頂,道:“你總是給我驚喜,可也總讓我心疼。”
葉嫵笑了笑,脫掉外氅,拭了拭水,跳了下去,夏侯玄也跟着甩掉披風,跳了下去。
大半個時辰過去了,夕陽已經沉了下去,天邊只餘下一線模糊的金色,另一邊啓明星已經升起,沿岸的竹林越來越近,水道越來越窄,竹林中一座不甚高的塔一層一層地向上旋轉着,與杭州的雷峰塔有形似之處。
“我知道此處是哪裡了。”徐通政忽然開口道。
雲起挑了挑眉,沒有說話,神情中帶着傾聽的意味。
徐通政苦笑了一下,道:“皇上身體不好,爲了社稷大計,不能出去微服,所以就通融了鈺王與賢王出去行走,每每二位王爺歸來,皇上必與王爺秉燭夜談,聽大好江山的無限風光。就在幾年前,鈺王微服去了西湖,回來後與皇上描述了西湖風光,皇上一時神往,鈺王便將此處修建了一番,雅稱‘小西湖’,還在小西湖上修建了一座塔,別名‘小雷峰塔’,”徐通政伸手一指前方的塔,“就是此塔。之前熙兒一直吵着要來小雷峰塔看看,沒想到卻是以此種方式來遊了一番。”徐通政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雲起沒有說話,神情中卻是淡淡的同情與擔憂,伸手拉住了徐通政,徐通政反手握住雲起的手,將她扶上了岸,隨即知禮地鬆開了手。
雲起收回手,四處打量了一番岸上的風景。不同於剛剛見識的風光,此處竟然無一株竹子,目光所及之處,卻是低垂着枝條的柳樹,確實有些形似杭州的西湖。
柳樹上無一片柳葉,光禿禿的枝椏上零星地掛着冰晶,被壓得更加低垂無神。樹幹乾癟樹皮皴皺,沒有一絲竹寧折不彎的傲骨,相形之下,更加諂媚低俗。
層層疊疊的垂柳中間有一條小路,青石板的小路上卻有一個大紅色的包袱掛在垂柳的柳條上,本就彎細的柳枝被壓得更加低,堪堪垂到地面,就在包袱的下方還落着幾滴淺紅色的痕跡。
雲起一眼望去,心頭跳了幾下,忙轉頭去看徐通政。徐通政兩眼直直地盯着包袱下面的紅痕,血順着他的嘴脣流到衣襟上,他恍若不覺地死死地咬着嘴脣,不讓自己發出聲響。
一陣風夾着雪渣捲了過來,迷了雲起和徐通政的眼睛,雲起忙擡手遮了遮眼睛,待風過去,雲起轉頭看向徐通政,徐通政眼睛緊緊地閉着,一滴摻着血的淚水順着眼角流了下來,雲起忙從袖子中抽出一方帕子,替徐通政擦了擦眼角。
“我無妨,剛被風雪迷了一下,現在已經沒事了。”剛纔一陣風雪,徐通政呆望着垂掛着的包袱,待他反應過來之時,眼中一陣刺痛,淚水不由地順着眼流了下來,現在眼中刺痛緩解不少,徐通政方道:“快去看一眼那包袱。”
被風一吹,徐通政的眼睛更加猩紅,似是有血絲漫過眼球,配上他被風吹亂的頭髮,如山魅一般。
雲起收回手中的手帕,轉身走上青石板。
經過剛纔的一陣風,掛着包袱的柳條更加低垂,快要垂到地上,而連接柳條的柳枝隱約可見斷截面。
待雲起走近,只見包袱上依然掛上了冰晶,冰晶映着紅色的包袱皮,雲起擡起的手也不禁抖了抖。雲起咬了咬牙,踮腳將包袱扯了下來,入手冰涼,雲起一手提起包袱,擡起剛纔托起包袱底的手,包袱上的冰晶接觸到溫熱的手,化了不少,雲起手心一灘紅色的水漬,雲起慢慢握起掌心,將包袱拿到了徐通政手邊。
徐通政抹了一把眼睛,有些顫抖地將包袱拿到手上,扯開了包袱皮,一片帶着月牙狀疤痕的凍肉掉了出來,看來已經掛在這裡有一段時間了,肉落到地上砸飛了地上剛纔捲起的雪渣,隨之,還有一封信也翻飛了出來。
徐通政愣愣地捧起地上的凍肉,喃喃道:“這是熙兒腿上的肉。熙兒小時候被狗咬過腿,傷口雖然好了,卻是留了一塊疤在腿上。”徐通政閉了閉眼,眼中似是又刺痛了起來,“都是我沒用,讓熙兒遭這麼大的罪。”
“他還活着,他還在等着你,現在不是自責的時候。”雲起彎腰拾起地上的信,沒理會徐通政看過來的目光,徑直拆開信。
“帶金條至小雷峰塔。”
雲起合上信,道:“事不宜遲,去小雷鋒塔。”雲起看了一眼徐通政的臉色,道:“等他回來了,你再好好補償他吧。現在救人才是首要之事。”若是遲了,恐怕只能收屍了。雲起看着徐通政,嚥下了最後一句話,想必他也可以想到,何必刺激他。
徐通政狠狠地揉了一把眼睛,點了點頭,仔細地將凍肉放到袖袋之中,擡腿朝着前方小雷峰塔走去。
雲起眼神閃了閃,側身在樹身上做了個記號,疾步跟上了徐通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