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麻雀抖了抖身上的毛, 站在大理寺屋檐下,伸喙輕啄了幾下掛在檐下的冰凌,晶瑩的冰凌反射出棕紅色的鳥喙, 麻雀歪了歪頭, 用力向前一啄, “咔嚓”一聲, 冰凌裂出一道裂痕, 直直地向下掉去,落地發出清脆的響聲。麻雀一驚撲棱着翅膀飛了上去,這一切的響動並沒有引起大理寺內人的注意。
“大人, 我家淼淼死的冤枉啊!”眼淚順着歡孃的臉頰流下,臉頰上的幾道刀疤在淚水的滋潤下顯得更加猙獰扭曲, “今兒一大早, 淼淼說今天元宵節, 主顧們府上招待夫人小姐們的酒必然供不應求,她說要去送酒。晚上淼淼還沒回來, 我們估摸着她可能貪看煙花也沒太擔心,直到,直到……”歡娘哽咽着,淚水更加洶涌,“直到聽人家說有人死在河裡, 我們纔看到淼淼, 淼淼就這樣了!”
葉洪彥面容肅穆地點頭, 道:“也就是說今天一大早鍾淼就出門了?”
歡娘忙不迭地點頭。
一名捕快快步從外走進來, 躬身道:“大人, 剛纔已經向各府門房打聽過了,沒有人見過鍾淼。”
歡娘聽罷身子晃了晃, 道:“都是我不好,應該把淼淼拘在家裡。”鍾曲把歡娘攬進懷中,輕拍着道:“歡娘,不是你的錯。”
“鍾淼出門的時候帶了多少酒?”葉嫵開口問道。
“十壇有餘。葉小姐也見過我們家的酒罈,都是給夫人小姐喝的,罈子很小,淼淼拐着個籃子走的。”鍾曲道。
葉嫵點了點頭,手上的炭筆在紙上輕劃,寫下“籃子”二字,問道:“籃子有什麼特徵沒有?”
鍾曲看向歡娘,歡娘細想了一番,搖了搖頭,道:“就是普通裝酒的提籃。家中就有好多,有時候送去主顧府上就直接將籃子也留下。”
葉嫵輕嘆一口氣,手上的炭筆頓了頓,還是沒有將“籃子”二字劃去。
“爲何從發現屍體到現在都沒有看到鍾黍?”葉洪彥蹙眉問道。
“黍兒本來身子就弱,今天累了一天,站在窗口看了會煙花就叫嚷着困,便睡下了。淼淼出事之後,我們也只是把門鎖了上去,沒有驚動黍兒,以往我們清早出去買東西也會鎖門,黍兒應該不會慌張。我們不想讓黍兒這麼小就看到姐姐這麼悽慘的死狀。過幾天黍兒問起來,就說淼淼看煙花相中了個遠地的女婿跟着走了罷。”鍾曲摸了一把眼淚,衣袖上未乾的勒痕又加深了一道,道:“黍兒那麼單純,估計聽到姐姐默不作聲地嫁了外地郎君都會哭幾天,更不能讓她知道姐姐慘死了。”
“今日橋邊本就人多,這個怎麼可能瞞得住?”葉嫵手上的炭筆繞着手指轉了一圈,有些不贊同,與其從別人口中得到姐姐慘死的消息,倒不如一開始就不要瞞着她爲好。
歡娘哭着搖頭,道:“黍兒會哭死的。”鍾曲抱住歡娘拍着她的後背道:“謝睿鄉君提醒,我們會想一想的。”
葉嫵將炭筆重新拿好,鍾家的家事她也沒興趣知道,目光轉向屍體的發現者蘇梆。蘇梆一身灰蓬蓬的袍子全是水,溼答答地滴在地上,溼發貼在臉上背上,配着發白的臉色,水鬼一般,似乎還沒有從發現屍體的驚恐中緩過神兒來。
“蘇梆,你是怎麼發現鍾淼屍體的?”葉洪彥沉聲問道。
蘇梆身子抖了抖,大理寺內燃着的火盆也沒能讓他停止顫抖,不僅僅是身上貼着的衣服,他感覺鍾淼似乎就趴在他的背上,哀怨而又淒厲地看着她。
蘇梆小心地朝着火盆挪了挪,聲音中帶着顫音道:“小人是打更的更夫,平日裡也是住在沽酒家的巷子裡。今天滿城煙花,打不打更都聽不到,想到這個,我就偷了個懶,沒有打更。”蘇梆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上首坐着的幾位大人的面色,聽說那位俊朗非常的是位王爺,應該不會跟他這個偷懶的更夫計較吧?見幾位面色如常,蘇梆微微鬆了一口氣,低頭道:“每逢這種節日裡,總有富裕的夫人太太往河裡扔銅板許願,我都會悄悄潛下水摸銅板。”
蘇梆眼神裡終於有了一點亮光,隨即一個縮瑟,蘇梆驚恐地又往火盆處挪了挪,道:“今天下水之後,本來還好,撈了好多銅板,我正想着遊動幾下暖暖身子,鍾,鍾淼的,的……”蘇梆憋得臉都有些紅,到底也沒能說出“屍體”兩個字,“就撲到了我懷裡。我還以爲是哪位小姐落水了,想着要是我救了她有了肌膚之親豈不是可以有媳婦了?我就歡天喜地地把她抱上了岸。哪,哪知是,是……”
蘇梆磕磕巴巴“是”了好幾遍,“嗷嗚”一聲哭倒在地上,若不是怕燙手,他恨不得上前抱住火盆,蘇梆哭道:“青天大老爺啊,我不想死!人家都說要是對水鬼動了心思,水鬼會纏着我!我不想死啊!”
鍾曲松開懷裡抱着的歡娘,一個箭步衝上前,一腳踢在在地上打滾的蘇梆身上,惡狠狠地道:“你纔是水鬼!你全家都是水鬼!我家淼淼怎麼會是水鬼!”歡娘也跟着上前,躲在鍾曲身後,伸出頭狠狠地朝着蘇梆吐了一口唾沫。
大理寺一時間亂糟糟好似菜市場,一旁的捕快趕忙上前拉開了不依不饒的鐘曲夫婦和撒潑打滾的蘇梆。
鍾曲一臉要吃了蘇梆的表情等着蘇梆,彷彿制住他的捕快一鬆手,他就要撲上去咬死蘇梆,歡娘躲在鍾曲身後,手上拽着鍾曲的衣角,眼神中的厭恨快要溢出。而蘇梆更加恐懼地靠近火盆,衣角都有些烤焦了。
葉嫵揉了揉腦袋,從一疊宣紙中隨便抽出一張,用花體迅速勾勒了幾個英文字母,放下筆,起身快走兩步,朝着發抖的蘇梆腦門一貼,蘇梆一頭一臉不知是河水還是汗,竟然讓葉嫵把宣紙牢牢地貼在了他腦門上。
葉嫵嘴角斜斜上揚,拍了拍手,道:“別動,貼好了。若是真有水鬼跟着你,一盞茶之後就會走。若是沒有,權當防身了,辟邪。”
蘇梆小心翼翼地護住腦門上的符咒,大大的花式“FUCK”隨着蘇梆的動作輕輕晃動着,蘇梆心微微放下,這才覺得他離火盆實在有些近,烤得他都有些難受,蘇梆謹慎地向外挪一小步,跪下道:“小人多謝鄉君,沒想到鄉君還可以驅水鬼。”
葉嫵坐回座位,道:“本鄉君涉獵較廣,道行低微,也就只能驅驅這種的。你在那裡乖乖呆着別動。”蘇梆忙不迭地想要點頭,想起腦門上不甚牢固的符咒,趕忙閉嘴護住符咒,深怕喘氣大了將符咒吹落。
“鍾曲,你是否有仇家?”葉洪彥看也沒看縮在一旁的蘇梆,直接問鍾曲道。
鍾曲沉吟一番,擡頭道:“回大人,我們家的酒雖說是祖傳秘方,獨一無二,但由於一是酒不烈,一般都是女子喜歡,二是我們夫妻倆加兩個女兒生產能力有限,不會批量出售,不可能遭到同行報復。若是說實在有誰跟我們家不和,”鍾曲低頭看了一眼靠在他懷裡的歡娘,見歡娘拉耷着眼皮不說話,嘆了口氣,道:“那就只有我岳家岳父郭大了。”
鍾曲懷中的歡娘默不作聲,眼淚直流,打溼了鍾曲的衣襟。鍾曲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歡娘她爹嗜賭,卻又是個爛手氣,逢賭必上,逢上必輸。歡娘年輕那陣兒,他爹爲了還賭債,將歡娘賣去了青樓,歡娘拼着劃爛了一張臉才逃過。現在郭大瞅着我們家近幾年有餘錢了,想讓我們拿錢給他繼續去賭,歡娘給了他爹二兩銀子,誰知道他爹輸了一百兩,我們也不是開錢莊的,哪裡來那麼多錢還他爹的賭債?他爹就放話來說,要把鍾淼也賣去青樓換錢。”
歡娘手指緊緊攥着鍾曲的衣袖,鍾曲的衣袖快要被抓破,歡娘無所察覺,嚶嚶地哭出了聲音。
“哐當”
大理寺大堂的門被人從外推開。
“睿鄉君,小王府上還有事情,就不在大理寺門口等你出來了。大門口人來人往的,小王可不是任人觀賞的猴子。還有,這兩個人似乎是來找你報案的。”巴依樂克大步走進堂上,順手將手上提着的畏縮男子扔在地上,身後一位穿着花枝招展的半老徐娘帶着幾名小廝緊緊跟了進來。
巴依樂克朝着葉嫵笑了笑,轉身走了出去。大理寺外他沒跟着進去,畢竟是大曌朝的國事,他一個外藩王子不便摻和。本來想着葉嫵可以很快出來,畢竟據說大曌朝的女子都不會過多參與男子的事情,沒想到許久都沒有等到葉嫵,既如此,他就進來告聲辭罷。
門房手腳無措地站在門邊,葉洪彥搖了搖頭,巴依樂克想要進來,他都攔不得,何況大理寺小小的門房。葉洪彥擺了擺手,門房鬆了一口氣,草草行了一禮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