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曲有些狼狽地移開視線, 斬釘截鐵地道:“哪兒有什麼主子?我只是個沉迷於釀酒的癡漢而已。”說着,鍾曲目光又移向了葉嫵,面上帶着一絲不甘, 道:“我自問沒有露出馬腳, 甚至於還將鍾淼的屍體送到了你們手中, 你是如何懷疑上我的?”
鍾曲身旁的鐘黍滿頭滿臉都是水, 在大堂之上隨着透進的寒風抖動着, 聽聞這句話,鍾黍有些僵硬地看向了鍾曲,一字一頓地問道:“爹, 您說什麼?姐姐怎麼了?”鍾黍眼淚氤氳了眼眶,反手抓着鍾曲的手, 指甲深深地掐進鍾曲手背上, 血珠順着鍾黍的指甲滲了出來。
鍾曲沒有理會鍾黍, 也沒有甩開鍾黍的手,只是眼睛一錯不錯地盯着葉嫵。
葉嫵輕輕地“嘖”了一聲, 道:“不知道鍾曲識不識字?知道‘酒’字怎麼寫嗎?”
鍾曲不耐煩地道:“我當然知道怎麼寫,我只想知道你是如何懷疑到我的,而不想聽你說這些沒用的!”
葉嫵輕輕倚靠在椅背上,道:“還真是心急,理由很簡單, 有史籍稱, 儀狄造酒之時, 以水爲源, 以糧爲料, 糧食泡於水中發酵,至第九日酉時而取, 若此時出窖,酒清冽有餘甘美不足。倘若取三處子之血加之,方成絕品,清冽甘美,醇厚綿長。‘酒’字也是如此而由來。”
鍾曲眼睛驀然睜大,難以置信地盯着葉嫵,嘴角微微抽動,一屁股坐到地上,眼神中的灰白與失意隨着他怔楞的表情透出來,鍾曲甩了甩頭,一把推開還拽着他的手的鐘黍,鍾黍狼狽地跌倒在歡娘身上,鍾曲用力嘶吼道:“不,你說謊,不是處子之血,不是!是至親和貴族少女!他是這麼告訴我的!”
鍾曲劇烈地咳嗽着,喉嚨裡“喀拉”一聲,一口血痰隨着他的咳嗽咯了出來,鍾曲深吸一口氣,手指揪着衣襟,有些嘶啞地道:“不,絕對不可能!”
葉嫵一言不發地看着他,待他嘶吼完,葉嫵拿起手邊的溫水潤了潤喉嚨,聲音沉穩而又充滿堅定和自信,道:“另外,幾日前我與納木幹王子在沽酒家飲酒,鍾黍精神恍惚面色蒼白,觀之有失血的症狀,而已遇害的鐘淼和林琳小姐血液都不翼而飛。我如何不懷疑?”
歡娘有些不舒服地推了一把渾身癱軟,倚在她身側的鐘黍,鍾黍渾身溼噠噠,連帶着浸溼了歡孃的衣衫。
隨着歡孃的動作,鍾黍終於從震驚中緩過神,手腳並用地爬到鍾曲身側,手指顫抖地抓住鍾曲的手,冰冷中還帶着一絲水汽的溫度讓鍾曲手下意識地一抖,似是感覺到了鍾曲的抗拒,鍾黍收緊了手,好似鷹指爪般緊緊地捏着鍾曲的手,鍾黍半張着嘴,失血又受冷的嘴脣呈現着黑紫色,微微嗡抖地問道:“爹,姐姐到底是怎麼回事?不是說姐姐在元宵節那天遇到了真命夫君就隨他走了嗎?”
鍾黍的手一點一點收緊,鍾曲吃痛,狠狠地推了一把鍾黍,道:“你和鍾淼不是是有暈眩嗎?那根本就不是生病了,是我給你倆下的藥,說什麼爲了治病而讓你們休息,因爲生病而身體衰弱面色蒼白都是假的,實際上,我用你們的血釀了酒。”鍾曲冷笑一聲,道:“你傻呆呆地多好騙,可惜鍾淼發現了,她竟然還威脅我讓我放手否則就報官,我怎麼可能讓她得逞?桀桀!”
鍾黍被鍾曲推倒在地,聞言就勢撲倒在地上,朝着歡娘哭道:“娘,爹他瘋了,我們是你們親生女兒啊!”
歡娘抿脣一笑,笑意中帶着一絲自得與炫耀,道:“我爹毀了我的臉,我的女兒理應把我的臉還原。”歡娘伸出手摸了摸鐘黍皮膚滑潤的臉頰,長長的指甲剮蹭過她的眼角,道:“所以我吸乾了你淼兒的血,你看,我的皮膚是不是光滑多了?我還吸了兩個小姐的血,我覺得沒有淼兒的美味。黍兒,你的血一定跟淼兒一樣美味。”歡娘舌頭輕輕舔着嘴角,暗黑色的舌尖劃過鮮紅的脣,鍾黍不由打了個冷戰。
葉洪彥冷眼看着他們,忽而出口道:“幕後之人是誰?”
鍾曲無謂地笑了笑,道:“什麼幕後之人,我只是想要釀出傳說中儀狄所釀造的神酒,據說可以起死人肉白骨,逆生長迴歸年少,所以我才愛稱它爲‘醉春歸’,一夢醒來,已是百年,卻有着少年容顏。多麼美好的酒!”鍾曲眼睛發亮,手舞足蹈。
歡娘擡頭朝着葉洪彥咧嘴一笑,滿嘴的黑牙,即便是葉洪彥提前知曉,也略感不適,而葉嫵已經閉上眼睛假寐。歡娘環視一週,見衆人如此反應,笑得更加開懷,道:“我的容貌一定會恢復的!我要讓你們知曉什麼叫做美人!”
葉嫵悠悠睜開眼睛,似乎是恢復了一些氣力,道:“剛剛有些脫力,還沒來得及說完,體力就跟不上了。實則,讓本鄉君起疑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那天鍾黍端來的酒。本鄉君思忖着,約莫是鍾黍精神不濟,所以拿錯了酒,將本應在發酵階段的酒拿了來,酒中散發着淡淡的血腥氣,正是如此,才讓本鄉君決定一試,這纔有了後面的事情。”葉嫵說罷又緩緩地闔上了眼睛,淡然的聲音似一陣微風拂過湖面,卻驚起驚濤駭浪。
鍾曲惡狠狠地轉頭看着撲倒在地抽泣不止的鐘黍,一個耳光扇了上去,鍾黍被扇得在地上滾了滾,鍾曲恨聲道:“成事不足的混賬!”
鍾黍擡着淚眼如雷劈一般看着眼前的父親,他還記得年少之時,鍾曲寵溺地將她們姐妹視若珍寶般護在身側帶她們去看煙花,那時候沽酒家沒有如此興旺,卻也不愁生計,她們的娘雖容貌駭人,在她們姐妹心目中,卻是最爲和善悅目。
鍾黍哭泣着,忽然一抹淚水,道:“爹,您醒醒啊,您怎麼可以對我們姐妹倆下手?是不是那人給你下了蠱?”
鍾曲又是一個耳光扇了過去,鍾黍斜飛了出去,狠狠落在歡娘腳邊,鍾黍勉力掙扎起身,一偏頭,口中的血和牙齒一起吐了出來。鍾曲咬牙切齒道:“你纔是被人下了蠱,胡說八道什麼,哪兒有什麼那人!”
鍾曲垂着手,好似鼓風機一般呼哧呼哧地喘着,歡娘口中喃喃地盯着鍾黍吐出來的血,而鍾黍生無可戀地閉着眼,嘴巴也跟着緊緊地閉着。
葉嫵清了清嗓子,半眯着眼睛,平淡得好似清晨問候的語氣,道:“鍾曲,你恐怕不知道吧?柳如是早就並非處子。”見鍾曲眯起眼睛,葉嫵輕笑道:“柳如是就是方纔被你剝皮放血的女子,本鄉君跟她結怨深重,不過,本鄉君不屑潑她髒水,她早已因爲與鈺王府中的幕僚滾在一起,並且就在幾個月前還嫁給了一個賣豆腐的。你想想,她怎麼可能還保有完璧之身?我剛剛已經說了吧,要處子之血。”
鍾曲一拳打在地上,終於有些崩潰,道:“不!不!爲什麼!他一定知道柳如是不是處子,既如此他爲何塞給我!他——”鍾曲忽然眼眶瞪出,脖頸上插着一根長長的毒箭,箭頭穿過他的脖子,閃耀着藍黑色的光澤。而一旁的歡娘和鍾黍也同樣插着毒箭,所不同的時,歡娘插在後心,而鍾黍則是穿透了一隻眼睛,直直地穿過頭顱。
夏侯玄猛地站了起來,門外一道身影一閃而過,夏侯玄身子一旋,擋在葉嫵身前,沉聲道:“竟如此大意,若是毒箭不是飛向他們三人又該如何?回去後領罰。”
夏侯玄坐回位置,面色沉重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三人,道:“我的人已經追過去了,不過看這三根箭,實屬高手。”
葉嫵輕咳一聲,道:“無妨的,雖然我一直試圖刺激鍾黍和鍾曲,但是一直到最後,他們都只是用‘那人’和‘他’來替代,也就是說——”
“他們並不知道‘他’是誰的可能性非常之大。”葉洪彥接着道,“沒有給民衆一個交代,竟然就讓他們如此死去。無論如何,都要有個交代,不能讓他們入土爲安。”
“將這三人連同鍾淼的屍體掛在門口示衆三天。該有的懲罰不能因爲死去就免去,總的給百姓們個交代!”夏侯玄道。
葉洪彥點了點頭,揮揮手,捕快們將屍體拖了下去。
葉嫵依舊靠在椅子上,微微闔着眼睛,雖然她並不覺得曝屍有什麼用,但是她知道入土爲安乃是死去的歸宿,如此便也算給百姓了交代,畢竟在他們看來,不能入土爲安乃是嚴厲的懲處。雖說鍾淼和鍾黍也是被害者,但是她們也是助紂爲虐者,她們不可能沒有感知到其中的蹊蹺,只是不願意相信鍾曲夫婦會如此做而自我催眠罷了,到頭來害人害己。
“王爺,葉大人,鄉君。”一道虛弱的聲音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