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潛心殿大門的時候,少英看到須菩提一如往常地跪坐在蒲團上,寫字,畫畫。
蒼老的臉龐,平靜似水。
稍稍放輕了腳步,少英走到桌案旁,伸手替須菩提磨起了墨。
“那隻石猴又來了?”
“嗯。這次是玄音寺的小和尚帶着過來的,聽說前天就拜入了玄音寺門下,昨日卻還想再來拜師傅您爲師。實在可恨!”
聞言,須菩提不由得淡淡笑了笑,沾了點墨,輕聲嘆道:“你還是這麼苛刻,眼裡容不得沙子呀……”
“這……那妖猴背棄師門,師傅怎麼反倒怪起弟子苛刻來了?”
頓住筆,須菩提側過臉望向了少英,輕聲道:“你可知何爲石猴?”
少英緩緩地搖了搖頭:“弟子,不知。”
抿了抿脣,須菩提捋開衣袖又是在紙上書寫了起來,道:“石猴者,古之山岩,凝聚日月精華經數萬年化形而成,此乃天地異獸也。若按類分,當屬靈族。雖成猴形,卻是石心。此爲石猴。”
“石心?”聞言,少英不由得一驚。
“對,石頭心。”須菩提輕聲道:“不會跳。”
……
“少英師兄其實人很好的,也不知道今天爲什麼……你可千萬別怪他。”
“其實,你不用擔心,就算少英師兄不肯教,我們還可以找尹行師兄。尹行師兄人也很好,一定肯教你的……其實萬壽山的師兄們人都挺好,平日裡都很照顧。若不是他們願意跟爲師以物易物,怕是玄音寺,早就維持不下去了吧。畢竟,這裡不像其他地方,有香火錢收。”
“徒弟,你別傷心好不好?這兩天,爲師就帶你去見尹行師兄,一定可以學到你要的術法的。到時候你就可以安心跟着爲師求佛了。好不好?”
山間小路上,身子單薄的玄葉走在前面不斷嘮叨着,越說那聲音越軟,越說越弱,就好像害怕猴子一個不樂意,走了一樣的。
那樣的話,玄音寺就後繼無人了。
走在後面的猴子靜靜地聽着。
忽然間,猴子加快了腳步,將玄葉整個抱了起來,背到身後。
“徒弟,你這是……”
“師傅累了。”
“爲師不累。”
“弟子說你累了就是累了。”
也不管玄葉樂不樂意,猴子就這麼揹着他一路往前走,默不吭聲。
玄葉終於沒再掙扎了,就這麼安靜得趴在猴子身上,嘟着嘴,一臉的不適應。那眉頭微蹙着。
清風吹拂。
山間小路上,師徒二人就這麼靜靜地走着。
……
“其實,在這之前,爲師與那石猴,曾有過一面之緣。”須菩提手中的筆在那畫紙上行走着,輕聲道:“在一個集市上,他化成了戲子,唱戲,向路人討賞。論天資,可謂卓絕。給爲師留下的印象也着實深刻。”
“既是天資卓絕,爲何師傅又……”
被這麼一問,須菩提不由得頓住了手中的筆,輕嘆道:“既是天資卓絕,收與不收,便更需謹慎。如此妖怪,若得點撥,必成大事。可,成的是魔,還是神,便不得而知了……山石成精,天地間自古以來,充其量,也不過一掌之數。爲師倒是都見過。石心,便是沒有感情,肆意妄爲,本是天地一禍。可不知怎麼的,這隻,卻有些不同。”
少英不由得愣住了,低聲道:“弟子以爲師傅是因爲他……”
“其實你所想的,也對。方纔你與他說的,爲師都聽到了。”須菩提淡淡笑了笑,又是接着落筆,道:“說背棄師門,着實重了些。頂多,也就是心性未定罷了。便是尋常猴妖,未經教化,世事險惡,如此,亦是不易。說多了,便是苛刻了。故而,爲師才說你眼裡容不得沙子。且不論他,你如此脾氣行走於世,怕是要吃虧的。”
稍稍沉默了下,少英只得躬身拱手道:“師傅教訓的是,少英日後定當改正。”
“至於他嘛,再觀望吧。若是可以,收來與你和火鱗做個伴,也是一個助力。”說着,須菩提嘴角一勾,笑了出來:“大功告成!”
少英連忙靠過去。
只見那畫卷上的,是一隻栩栩如生的猴子,撓着頭,一雙圓溜溜的眼睛骨碌骨碌轉着。
須菩提將畫卷提了起來,掛到身後的博古架上,道:“如何?”
說罷捋着長鬚,靜靜地看着。
猶豫了許久,少英只能評價道:“這猴,頗具靈性,煞是可愛。”
“只可惜這世間,容不得這可愛。”須菩提淡淡看了少英一眼,輕嘆道:“世道渾濁,活着,纔是第一要務呀。死,也要死得值。光爲了一口正氣,呵呵呵呵……他爲師不擔心,就那歪腦筋,無孔不入,必是活得下去的。倒是你,寧折不彎,爲師反倒憂慮。”
這一說,倒是少英有些難堪了。
……
正午時分,師徒二人便回到了玄音寺。
看到猴子手中厚厚的一疊功法,一衆妖怪皆是歡天喜地的,可猴子卻無論如何笑不出來。
“跟那個少英聊上了嗎?”
“聊了。”
“怎麼樣了?”
“挺好。”
“都問清楚了嗎?”
“問清楚了。”
三言兩語之後,猴子便自顧自地跑到了玄音寺後院找了塊石頭盤腿而坐,開始細細研讀起了自己手中的功法。
“猴哥怎麼啦?”
“大概是,心急?嗯,應該是了。等他學會了,再來教我們。”
“哈哈哈哈,這樣好。反正我字也看不懂,就算告訴我怎麼練,估計也是不懂。”
一羣妖怪樂呵呵地。
小小的玄音寺裡,只剩下兩個人沉默着。一個是玄葉,還有一個則是猴子。
玄葉依舊忙裡忙外,一衆妖怪知道很快可以修行,幹活也都特別賣力。
見狀,猴子乾脆也不點破,拿着半懂不懂的功法,開始修煉了起來。
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入了夜,一衆妖怪聽從猴子的安排,早早地休息了,他自己則依舊盤腿坐在石頭上藉着月光查看功法,不斷嘗試着。
白霜悄悄將一盞油燈放到了猴子身旁,輕聲問道:“今天,真的順利嗎?”
“你看順利我是這個樣子嗎?”猴子白了白霜一眼。
“我也覺得不應該是這樣。”
“我應該……”猴子仰頭望着月亮想了想,道:“我這麼好大喜功的人,要是順利,回來應該先跟你們把過程講個一百八十遍,得添油加醋地講,繪聲繪色!”
說完,自己都笑了。
白霜也是掩着脣咯咯咯地笑。
夜色下,一陣微風吹過,吹動了遠處的迷霧,像是一個巨大的黑影在遠處緩緩移動着。
一隻雀鳥落到了身旁,嘰嘰喳喳地叫了起來。
睜大了眼睛,白霜抿着脣微笑着,淡淡嘆了口氣道:“所以,你其實沒見過獅駝王咯?”
“沒見過。”猴子搖了搖頭。
“那獅毛呢?”
“那就是我自己的毛。”
“那一萬隻小妖呢?”
“湊齊了也沒什麼用。”
“齊天大聖呢?”
猴子頓時愣住了,微微睜大了眼睛凝視着前方空無一物的地面,沉默了。
白霜靜靜地等着,望着他。
許久,猴子扭過頭來瞧向白霜,道:“我真是齊天大聖。”
“我信你!”白霜一下喜出望外,那興奮之色溢於言表。
“等真的當了齊天大聖,我要弄個大戲臺子,每天唱戲。哈哈哈哈。”
“都當齊天大聖了你還唱戲呀?”
“你懂什麼,這叫味道懂嗎?我要編一堆的戲文,讓所有人傳唱!到時候你學個樂器來給我伴奏好了。”
“嗯!”白霜重重地點了點頭,伸出了小指:“一言爲定,不許放棄!”
猴子咧嘴笑着,伸出了一隻手指勾了上去:“一言爲定。”
冷冷清清的夜晚,一盞青燈,一片菜田,兩人有說有笑的。
那遠處,兩雙眼睛靜靜地注視着他們。
豬剛鬣輕嘆道:“一隻石猴和一隻白骨精,這要長成了,着實棘手呀。”
“大仙……這正是個好機會呀。”中年道士卷着道袍擠到豬剛鬣身旁,慫恿道:“正好五莊觀的人都不在,要不,直接動手吧?他們什麼水準貧道知道,您出手,他們有死無生!五莊觀想救也來不及,到時候木已成舟,嘿嘿嘿!”
“然後我們都一起死在這裡嗎?”豬剛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對付他們,只能想辦法讓五莊觀把他們趕出萬壽山。在這裡動手……除非鎮元子本來就想他們死。”
聞言,中年道士連忙噤聲。
放下撥開枝椏的手,豬剛鬣輕聲道:“辦法本將都想好了,這事兒,得你來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