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年前的故地嬴抱月遇到了故人之時,也有一個人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見到了故人。
在邊關清冷的寒風中,錢伯方在天還矇矇亮的時候就起身,穿戴整齊,下樓下了門板,拿着竹絲掃帚開始掃地。
他將山海居門口的青磚掃了一遍又一遍,直掃的每塊青磚都碧幽幽發亮。
“錢老闆,又親自掃地吶!”
賣豆漿的大媽經過,看到這司空見慣的場景,朝他打了個招呼。
“嗨,那幫子學徒笨手笨腳,最近生意不行,可不得我自己來嗎?”
錢伯方穿着長衫,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拿着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一臉和氣的迴應。
“人家錢老闆真是個勤謹人,怪不得生意做的這麼大呢!”
賣豆漿的老媽媽一邊稱讚,一邊推着小車走過空蕩蕩的街道,只留下車輪滾動的轆轆聲。
錢伯方直起身,拄着掃帚望向她離開的方向。
雖然天色尚早,但若是放在以前,清晨的街道並不會如此冷清。
從這個時候開始,山海關城的街道上就會陸陸續續有了行人。
有郊外的農人挑着果蔬進城售賣,在路邊買了碗豆漿歇腳;有在流雲樓享了一整夜福的公子哥,醉醺醺被小廝背出來送上馬車;有鐵匠大清早起來就開始劈柴,準備燒火敲打廢舊的盔甲;有摘了最新鮮蘭花的小姑娘,挎着籃子坐在街角編着花環……
可如今,卻什麼都沒有。
錢伯方站在街角,靜靜望着眼前空蕩蕩的青磚街道,目光復雜又淡然。
街道從熱鬧變冷清,從冷清變熱鬧,這樣的輪迴,他已經經歷了許多次。
如今的山海關之所以會如此冷清,是因爲從一個月前開始,城內一些富裕些的家庭開始坐着馬車,帶着家人出城外遷。
平民百姓們看見富人們都開始逃了,雖然不懂爲什麼,但有點能力和眼力見的,也開始帶着家人捲起家裡的那點子家當,挎着包袱出城。
邊關百姓在過去好幾輩人裡一直經歷動亂,都養成了對危險近乎本能的嗅覺。
最近一個月裡雖沒有發生大的戰事,但那種風雨欲來的勢頭,已經被山海關內大戶人家察覺到了。
永夜長城在過去的十幾年裡曾經連續兩次被破,雖然最終沒有釀成大禍,但也導致山海關內的百姓對於邊關守軍並沒有多大的信心。
一旦察覺到要起戰事的苗頭,城內能逃的百姓就會開始出逃。說是百姓也許並不準確,因爲關城禁止百姓出逃。能夠出城的,都是能上下打點的人物。
真正窮苦的百姓是逃不了也不會逃的,因爲逃出去也沒活路,他們只能躲在這座城內,祈禱着城不會破,就算破了,西戎人也不要屠城。
可是會來破城的,真的只有西戎人嗎?
錢伯方有些走神,彷彿再次看見了七年前那場噩夢,他搖搖頭剛想從夢境裡清醒過來,卻覺得自己好像還在做夢。
因爲剛剛還空蕩蕩的街道,忽然站着個西戎人。
嗯?
錢伯方放下掃帚,揉揉眼睛,確認自己沒有看錯。
他走神的時間極短,根本沒有看見有人走過來或是走出來。
十步開外那個人,就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大白天鬧鬼了?還是西戎鬼?
之所以說是西戎人,是因爲那人從頭到腳都作西戎人打扮,滿頭絲帶小辮,衣衫破爛不堪,簡直就像是逃難出來的。
等等,是個姑娘?
錢伯方眨眨眼睛,看清不遠處站在流雲樓門口那人的容貌,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那女子滿臉迷茫,似乎完全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出現在大街上,伸着雙臂抱着自己難以蔽體的衣物,驚恐地瞪大眼睛。遠處街角傳來腳步聲,錢伯方腦子嗡的一聲,丟下掃帚狂奔到那女子面前,一把拽住她的手臂。
“錢……”
不等那女子說完,錢伯方砰的一聲踹開流雲樓的大門,趕在被人看見前一把將那女子塞了進去。
他隨後也跟了進去,死死關上門,才背靠着門板鬆了口氣。
被他推進去的少女還沒緩過神來,呆坐在地上,懵然地望着滿臉冷汗的錢伯方,“錢叔,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是我要問的問題。”
錢伯方抹了一把腦門的汗,卻來不及和這女子敘舊,畢竟流雲樓也是個人來人往的地方。現在是因爲清晨,客人們都在樓上睡覺,大廳空無一人,他才能將這女子塞進來,等下有人聽見動靜下來就糟了。
錢伯方喘勻氣,連忙將女子拉到院子裡的一道小門前。
他們剛到,門後就傳來了敲擊聲。
小丫鬟的聲音響起。
“錢老闆,我們老闆問是下面是不是你搞出來的動靜?”
錢伯方點頭,“跟你老闆說,我要帶個重要的人來見她,讓她趕緊梳洗。另外,把門打開。”
吱呀一聲,小門開了一道縫。
……
等到錢伯方拽着女子登上流雲樓頂樓之時,萬流雲只來得及鬆鬆挽了個髻。
但比起氣喘吁吁站在她面前的人,她顯然還是要體面多了。
“怎麼了?大清早的,催命吶?”
“這姑娘老錢你從哪撿來的,衣服都破成這樣?”
萬流雲原本滿臉的起牀氣,但等她看清錢伯方身邊站着的女子的臉時,也瞪大眼睛,眼珠子差點掉下來。
“堇娘姑娘?你怎麼會在這?”
站在錢伯方身邊衣衫襤褸的女子,正是多日前從山海關出發,和許多人一起前往西戎的李堇娘。
被拽着一路狂奔的李堇娘擡起頭,正頭暈目眩,“我也不知道……”
就算她不暈,她也不知道。
她怎麼就眼一睜一閉,就從西戎草原上到了流雲樓的大門口。
“那你怎麼弄成這樣?昭華君他們呢?”
萬流雲看着李堇娘身上撕成一片片的衣服,還以爲她遭了什麼大難,眼中心疼起來。
“你說這衣服?”李堇娘呆呆道,“這是爲了給東陵郡王裹傷。對了,我明明是和歸離一起來找水的,趙光他受了重傷,安歌還等着我們帶水回去,我怎麼會在這呢?”
“你別急,慢慢說。”
萬流雲看着李堇娘說着說着激動起來,連忙走下榻,拉起她的手正想安慰,卻忽然驚叫一聲。
“這是什麼?”
李堇孃的手臂上,一條鮮紅如血的紅線,正在緩緩蠕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