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我楚舞,吾爲若楚歌。
楚歌。
楚歌是楚地的民歌,更是楚地八百年的精魂。
此時,就在夏風獵獵的馬場上,八個楚地少年放聲高歌。
“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翮已就,橫絕四海。
橫絕四海,當可奈何?雖有矰繳,尚安所施?”
楚地的少年們振臂高揮,臂膀上扎着的紅色布帶在狂風中獵獵飛舞,每個參加馬球賽的修行者手臂上都扎有代表本國顏色的飄帶,楚人尚赤,南楚修行者手上的飄帶就是比血還要紅的赤色。
而在少年們清嘯聲中,赤色的飄帶如同一簇簇的火焰在馬場上燃燒。
鴻鵠高飛,一舉千里。橫絕四海,當可奈何?
他們是楚人,是帝高陽之苗裔,是雄飛的大雁,是火之獸神朱雀神的子民,身上流淌着尊貴的火之血脈。
所以,他們,怎麼可能輸?
輸給曾經不看重貴族只看重軍功連王族都出身卑賤,滿地都是土裡刨食的黔首的秦人?
虎狼之軍?
更何況現在的前秦人,不過是嚇破了膽,羣龍無首被拔了牙的老虎!
楚地的少年,臉上帶着楚人的自矜,高唱着楚歌,向失去戰意被氣勢所壓倒的前秦少年們衝去。
而隨着那一聲聲的楚音,那一聲聲鴻鵠高飛與橫絕四海,周圍圍觀的南楚民衆的聲音也沸騰起來。
“鴻鵠高飛!”
“橫絕四海!”
“南楚必勝!”
球場內馬蹄聲炸裂,球場外叫喊聲震天。看着策馬奔騰紅巾飄飄的南楚少年們,所有旁觀的南楚民衆也一起高喊起來。
楚歌本就是民歌,而此地又是楚地,雖然也有其他國家的看客,但來看熱鬧的大部分還都是楚人,葉思遠等人所唱的楚歌輕而易舉調動了其他所有旁觀者的情緒。
而就在這時,伴隨着少年們清亮的聲音,球場邊忽的傳來了清越渾厚的青銅之音。
這是,磬聲。
姬嘉樹輕撫胸口向球場立着號牌處的高地看去,爲了宣告開始結束,馬球場邊都設有鍾、磬和鼓。而此時伴隨着楚歌響起的磬音,居然是原本守在那裡的禮官受場上氣氛所感,不由自主地擊起磬來。
金石之音,楚歌陣陣。
天時地利人和。
姬嘉樹看向馬場上氣勢喧天的南楚騎手,閉上了雙眼。
戰者,勢也。
不管葉思遠曾經使用過多少卑劣的手段,但連他都不得不承認,此時衆人齊唱的楚歌,是極爲精妙的手段。
連他聽着這樣的聲音都難掩熱血沸騰。
他畢竟是一個楚人。
沒有一個楚人,會不被這樣的聲音所打動。
而這樣的一個聲音,在羣體的作戰中,甚至勝過個人能力強大的高手。
戰者,勢也。
這句話姬嘉樹曾無數次聽他的父親向他提起,對於他們這些會站在高處受人追隨的人而言,最重要的往往不是個人的強大,而是如何煽動起追隨者的熱情。
如果說個人的戰鬥是靠一招一式,那麼衆人的作戰往往靠的就是這麼一股氣勢。
在姬嘉樹看來,其實前秦和南楚的馬球隊,在實際實力差距上並沒有那麼大。即便低階上前秦略弱,但有嬴珣霍湛兩個高階高手在,低階中還有嬴抱月這個不尋常的修行者在,低階的差距是完全能被彌補的。
而前秦此時輸,就輸在了氣勢上。
或者說是輸在了領導者的氣勢上。
葉思遠縱然驕縱,但在激烈的比賽和廝殺中,強勢的領導者在這個時候能起到的作用遠比陳子楚嬴珣這樣謙謙君子要強。
葉思遠本身的實權地位也是一種震懾,南楚衆人不得不服從於他,此時加上楚歌營造出的氣勢,可以說南楚的勝利,已經板上釘釘。
“秦人要完蛋了!”
“一羣軟腳蝦,就這,還曾經號稱虎狼之師?”
“真正的秦軍早都死了,這些少年郎估計都沒見過老秦軍吧?”
“哈哈,還秦軍?秦人現在還剩下什麼?”
秦人還剩下什麼?
在陣陣的楚歌,楚人的歡呼,楚地的鐘磬之聲中,嬴珣頭腦一片空白。
秦人還剩下什麼?
榮耀,地位,國土,皇權。
什麼都沒有。
這裡是南楚,他們面對的是龐大國土下最驕傲的人羣,而他們這些秦人,沒有人爲他們歡呼,無甲無胄,赤身徒裼。
什麼都沒有。
“我們要輸了……”
這一份絕望從前秦的球頭而起,瀰漫到球場上的每一個前秦人身上,那一聲聲的楚歌像是聲音的毒藥侵蝕着他們的意志,而他們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對抗,只能等着被南楚人碾過,丟盔棄甲,一敗塗地。
只因,他們,什麼都沒有。
“我們……”之前被嬴抱月救下的前秦修行者手臂顫抖,喃喃開口。
“我們什麼都沒有。”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
“是嗎?”
在絕望冰冷的空氣中,卻響起一個平靜的女聲。
“什麼?”那個前秦修行者怔怔側頭看去,而就在這個時候。
“咚!”
在籠罩全場的楚音鐘磬,忽然響起一聲重鼓!
這是……耳邊傳來弓弦的嗡鳴,那個前秦修行者愕然看向身邊騎在馬上張弓的少女。
初階大典馬球戰可以用劍擊球也可以用箭擊球,每個修行者的馬上都佩有箭囊,裡面裝着特製的鈍頭箭。
而就在這時,這個少年怔怔看着那個少女張弓搭箭,向遠處馬球場邊的大鼓上再射出一箭。
“咚!”
響起重鼓聲,彷彿敲擊在每一個前秦人的心上。
“咚!”
而伴隨着沉重的鼓點,在楚音遍佈的馬場,滾滾沙塵中,響起了那個少女的聲音。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在漫天的楚音中,那個少女的聲音卻高亢清越,直上雲霄,不輸於任何一個人。
“這是……”高臺上,姬嘉樹猛地睜開眼睛,看着在馬場中央張弓射箭,引吭高歌的少女。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少女再射一箭,高亢的歌聲,撕裂秦人之中的絕望。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
“這是……”高臺上姜元元同樣怔怔開口,他的邊姬嘉樹張了張口,但不等他出聲兩人之間忽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秦風·無衣。”
“夢陽先生?”姬嘉樹一怔看向身邊之前見慣爭鬥一直在閉目養神的老者,此時那雙蒼老的眼睛卻已經睜開,靜靜凝視着馬場上的少女。
“居然是《無衣》,”老人輕聲道,“真是好久沒聽到了。”
如果說鴻鵠歌是楚地的民歌,那麼秦風·無衣正是秦地的民歌。它不光是一首民歌,更是誕生於秦地抗擊西戎大戰中的軍中戰歌。
“立依於庭牆而哭,日夜不絕聲,勺飲不入口,七日,哀公爲之賦《無衣》,九頓首而坐,秦師乃出”。夢陽先生凝視着衆人中心的那個搭弓射箭的少女,靜靜開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
這是前秦的戰歌,是曾經全民皆兵的哀歌,是嬴氏家族登陸戰場前的誓歌。
誰說沒有衣裳,我與爾等同批戰袍。
君王出師作戰,修整我們的戈矛。
在我們的戰場上,與君同仇敵愾。
聽着那個少女的歌聲,嬴珣只覺渾身血液都滾燙起來,一股熱意泛上他的眼角,少年猛地一擦,伸出雙手同樣振臂高呼起來。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誰說沒有衣裳。
這一刻,修整我們的甲與兵,與君共赴國殤。
曾經放下劍的前秦修行者們睜大眼睛,緩緩握緊手中的劍。
“誰說我們什麼都沒有?”那個前秦修行者看着少女放下手中的弓,側目對他露出一個微笑。
少年眼中的目光緩緩的變幻,忽然泛出一顆淚珠,隨後他也開始放聲高歌。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先楚歌,後秦風。
握緊手中劍的前秦修行者,紛紛擡起頭,發出同樣的山呼。
那個少女開始奔跑,在獵獵的風聲中,她手臂上黑色的飄帶飛揚。
而這一次,她的身後,跟着其他七個少年。
馬球場上,所有人都開始狂奔,少年們狂奔着,前秦的隊伍狠狠扎入南楚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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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我楚舞,吾爲若楚歌。”——《史記留侯世家》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詩經·秦風·無衣》
“立依於庭牆而哭,日夜不絕聲,勺飲不入口,七日,秦哀公爲之賦《無衣》,九頓首而坐,秦師乃出”——《左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