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雨就像是下在心裡一樣,把我給驚醒了。臥室裡只有我一個人,只剩我一個人的臥室顯得格外空曠。張倩不在臥室裡。
她的衣服、她的行李都不在,窗外也看不到她的那輛蓮花Elise。就好像她從沒有來過這裡。難道說我是在做夢嗎。我一個人從蓋伊醫院去了華盛頓街,從華盛頓街去了聖路易醫院,又從聖路易醫院,住到這個莊園裡。不,我當然不是一個人來到這裡的。且不說我胸口還未痊癒的槍傷,就憑我的感覺。我能感覺到她在這個房間裡所留下的心情。她留下了快樂,也留下了悲傷。枕頭上有她的頭髮,還有她的淚痕。在我睡去的時候,她去了哪裡了呢。我穿起衣服站在窗前思考。風把雨絲捎進窗口,可捎去了我對她的思念……
我走出臥室,下樓時碰到了斯蒂文森。他告訴我,張倩是上午10時離開的。讓他感到驚奇的是她離開時的穿着。“嘿,我從沒見過那麼漂亮的衣服。實在是眼花得不行。我對中國服飾還是有所研究的。她穿的是一件孔雀藍的旗袍,外面披了件白sè的披肩,美得就像是從畫裡走出來的……”
“生如夏花!”我脫口而出。是的,她穿的應該就是這件旗袍。“這件旗袍的面料爲全真絲,面料上的花朵都是用一種叫做‘蘭花俏’的工藝處理上去的,感覺上就像水墨畫。它的特別之處在於它的名字,‘生如夏花’。泰戈爾《飛鳥集》裡是這樣寫的,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正是因爲夏花具有絢麗繁榮的生命,它們在陽光最飽滿的季節綻放,如奔馳、跳躍、飛翔着的生命的jīng靈,以此來詮釋生命的輝煌燦爛。當組織面臨生死存亡的關頭,我們的女聯絡員,就會不顧生命危險,穿着這件衣服,走街串巷,來提醒我們的同志。”我的腦海裡閃過這樣一番話。爲什麼我會知道這些?我又想起從蓋伊醫院出來後,我在車上對她身上“裝備”所做的解釋。還有我襯衣袖口裡的鐵絲,褲子上裝備的兩根“蜘蛛繩”,其中一根已用在了蓋伊醫院。這一切和我的身份有什麼關係呢?她的身份又是什麼呢?我撥打她的手機。她的手機一直關機。
傍晚,雨停了,可張倩還是沒回來。在飯桌上,我遇見了戴克女士。戴克女士除了對我房間的雜亂表示不滿外,還關切地問了一下我的頭。接着,她鄭重其事地遞給我一包東西。“下午在凱旋門,碰到你的女友,她讓我把這個轉交給你。”
凱旋門?她在那裡。我要去找她,我一定要見到她。“你們誰有車,借我一下,我要去找她。”我別的什麼都不想,別的什麼都不在乎。只要能見到她。在我心裡,現在沒有什麼比她更重要了。我涌起一種孤獨的感覺。
“她現在肯定不在那裡了,我看她像是要離開巴黎的樣子。勸你不要去找她。她說了,你看了她留下來的東西,你會明白的。”
我來到臥室,打開了張倩留給我的那包東西。被紙包得很好的盒子。撕去包裝紙,打開盒蓋,映入眼簾的是一封信,一張CD。還有一串項鍊,就是在我們初會時,她戴的那串。
我迫不及待地拆開信封,讀起信來。
“我非常愛你。這是我最想告訴你的。也許你不知道我爲什麼要突然離開。看着你在我身邊沉睡的時候,我感到了安慰和幸福。也就在那一瞬間,我忽然非常難過,我想我最好還是離開,把你一個人留在那個安靜的莊園裡,希望你就在那裡,不理世事的生活下去。
如果你愛我的話,此刻應該也能體會到我曾經體會到的痛苦,體會到我那時的孤獨。如果,我像你未婚妻一樣長眠的話,你會一直愛我,一直懷念我嗎?
我們其實早就見過面的。還記得這串項鍊嗎,那天你在車上說,‘我暫時還不知道它有什麼用,但能感覺到它的不尋常’。哦,可憐人,你真的記不起來了。這可是你給你未婚妻的定情信物啊,你可以忘記任何事情,這個你可不該忘。還記得你把項鍊掛到她脖子上時,站在她身旁的那女孩嗎。那就是我。唉,你肯定更沒印象了。但我要告訴你的是,我是她妹妹,按道理,我該叫你聲姐夫,可我不想這樣叫你。
我寫到這兒,有一種害怕。真的,我擔心我再也見不到你了。好後悔上次在車上和你談‘紫霞’和‘至尊寶’,唉,說了你也不懂。
我看到做那事時留在你身上的指甲印。難爲情死了,我可不是那種隨便的女孩。那天,你把項鍊掛上我姐姐的脖子上時,我就喜歡上了你,我就喜歡你這樣的男人。可我又恨你。恨你雖然愛我姐姐,卻又不相信她。她自從認識你以後,就一直想擺脫他們的控制,但你卻不信任她。你用項鍊做誘餌,想看她是不是會把它交給他們。可她並沒有。這項鍊我替她還給你,我恨你,但我不怪你。
還記得咖啡吧裡,那男人交給我的東西嗎,這東西我本該帶回英國,可我把它留給你了,是一張CD,希望它能對你有用。我覺得奇怪的是,儘管你忘記了很多事情,可你對你們的裝備還是那麼的熟悉。可能這就是你身上肩負着的使命吧。你現在只是沉睡在夢裡,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從夢裡醒來的。到那時,你可千萬別把我給忘了啊。
我不在你身邊,你可要更好地照顧自己啊。再見了,我的愛人!”
我從盒裡拿起那串項鍊,項鍊上似乎還留有“她”的餘溫。“她”是誰?是信裡提到的,我的未婚妻嗎?我摸了摸墜子,上面似乎刻着字,放到燈光下一看,是兩個小字“丹柯”,字跡已有點磨損。好熟悉的名字。是未婚妻的名字?是我刻在上面的?可我爲什麼一點記憶都沒。信上所說的,有些都是我不知道的。我到底是誰?在這之前究竟發生了多少事?如果真是夢,何時才能從夢中醒來呢?我的腦中充滿了太多的疑問,充滿了太多的爲什麼。夢!我好象有了線索。對了,就是它,夢!我在昏睡時所看見的、那像小說的四段夢,突然就在這時清晰地從腦海裡跳了出來。我趕緊拿起紙和筆,將它們記錄了下來。
等我將這些都記錄下來後,已是第二天上午的6時30分。沒有平時的長途電話,戴克太太應該睡得很香。我伸了個懶腰,脖子有點酸。
斯蒂文森敲開了我的房門。他哈欠連天,眼睛裡佈滿血絲。“你昨晚一夜沒睡,我也是。我看着你房間的燈光,一直在考慮,考慮該不該告訴你一些事情。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
斯蒂文森看到桌上我寫的那一疊資料,笑道:“原來你一整晚都在寫東西。恩,我猜猜,是情書吧。真厲害,我可沒這種靈感。”
“你剛纔說,你要告訴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是的。”斯蒂文森關上門,小聲道,“我覺得我必須告訴你,要不然我不配做你的朋友。”我被他感動了,儘管他還沒有說什麼。在我的感覺裡,友情是一種彌足珍貴的東西,是花千金也買不到的東西。
“是的。我這人沒幾個朋友。在你之前,就一個朋友,是個法國佬。我出過一次嚴重的醫療事故,是他幫了我,讓我免去牢獄之災。這法國佬應該也是你的朋友,是他牽的線,讓我給你做的手術。但我現在要說的是,你是我45年來,最好的朋友。你是最理解我的人。我說什麼,你都不會反對,你總是那麼耐心地聽着,而且不會在聽了一半的時候睡着,更難得的是,我說些什麼,你都能記得。”斯蒂文森將我的手攥得緊緊的,生怕我溜走似的。我這才知道他爲什麼會把我當成他的朋友。他太孤獨了,太需要有人傾聽他的內心世界了,而我恰好填補了這個空缺。可我並不是那種耐心的人,那麼我的傾聽技巧是從何處學來的呢?爲什麼我能那麼理解他呢?我又迷惑了。
“我現在首先要告訴你的,是你的大腦情況。這是我從法國佬那裡得知的。我不知道他爲什麼不來見你。他不但不來見你,還不把這事的真實情況告訴你。我感覺有點問題。”斯蒂文森緊張地道,“我擔心他對你有所圖謀。你的大腦,說得直白些,是被人洗過了。就好像電腦裡的磁盤,被人給格式化了。但大腦和磁盤還是有所不同,被格式化的是意識裡的信息,而非潛意識的。當然它也能像磁盤一樣,通過一些技術來恢復這些數據,但如何恢復,我不清楚。”
“你說的可是真的?”他所說的讓我很是吃驚,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麼我的“失憶”不是自己造成的,而是人爲的。
斯蒂文森完全沉浸在他所掌握的資料裡,他不理會我的問話,繼續說着:“還有是關於你的身份,你是中國人,這無庸置疑,我給你做手術時就知道了。不過法國佬知道這事更早,一切都是他安排的。你現在的這張臉就是他爲你準備的。”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臉,原來我一直被人牽着鼻子走。
“你是中國人,除了中文外,還會說英文、法文、德文。德文對你來說,可能是最拗口的。我和你差不多,不過中文只會說一點兒。”斯蒂文森不知從哪裡“變”出一把槍來,這槍我見過,是我放在張倩車上的那把。“這把槍也能說明一些問題。”
我看着槍,神情有點緊張,斯蒂文森顯然注意到了這個反應。“我從來沒用過這東西,不知道怎樣使用,你試試。”他退開幾步,離我約十米的距離,突然將它丟給我,這手槍在半空中被我的手接住了。“恩,乾淨、利索、漂亮。這是把自動手槍,你把它卸開,我記得那法國佬是這樣說的。”
我驚訝地看着他的眼睛,道:“你說什麼?”
“卸開,馬上。哦,對了,還有,得把你的眼睛蒙上。”斯蒂文森從衣兜裡掏出一塊黑布,蒙在我的眼睛上。他今天是有備而來,身上藏了不少新鮮玩意兒,真像個魔術師。
我在黑暗中摸着這支槍。我的心在劇烈跳動,是競賽時纔會有的那種緊張心跳,我在競賽什麼,我的手指在動,它熟門熟路地在槍身上移動。“停。”我聽到喊聲,手指停止了動作。我扯下蒙在眼上的黑布,手槍被全部拆卸完畢。我不知所措地望着斯蒂文森。
斯蒂文森驚住了。“你比那法國佬還要……現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你很擅長這類玩意。”
“你的意思,我在軍隊裡呆過?”我想到了馬克醫生,想到了他在戰場上做的那個“玩命手術”。
“可能呆過一段時間,你走路的姿勢,有點軍人的作派。”斯蒂文森想了想,又道,“可你身上的一些傷痕,卻不像在軍隊裡所能造成的。比如說你腰上那個疤痕,是讓一種水草割的,而這種水草,只生長在美國威爾遜莊園的湖裡。而且被這種水草割後,即便傷愈了,還是會留下一道類似魚咬的疤痕。這種水草的名字叫‘魚之吻’,很有意思吧。”
“你的意思是,我曾經去過你說的那地方?”
“還不止。不過這些倒並不是主要的。我摸過你的襯衣領子,比一般的要厚實。你可以摸一下看。”
我摸了下領子,手像觸電似的跳了一下。這領子從外表看,和普通的襯衣領子沒有兩樣,可實際上卻是一個僞裝的刀鞘,一柄薄而鋒利的小刀不着痕跡的插在裡面。
“我摸着的時候,嚇得可不輕,只有從事某種特殊職業的人,纔會放那玩意兒在這種地方。”
我像似感覺到某種危險,手下意識地移向那把被拆卸開的槍,手指麻利地移動起來。我在心裡默叨着:“還差一步。”我不知道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就在這時,門被推開了,一個大個子闖了進來,他的聲音幾乎和門推開的聲音,同步傳到我的耳朵裡。“斯蒂文森大夫,你太羅嗦了。還是我來告訴他吧。你就是我需要的那個人。”他最後那句話是衝我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