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又要面臨一次昏迷了。這次距上次昏迷有些年頭了,但這次我不知道,我昏迷後還能不能再醒過來,也許就此長眠不醒了。看到我今生僅存的親人,我的雙胞胎弟弟,儘管我們相認纔不到半個月,他猙獰着面孔,將那個玻璃罩子套在我頭上時,我又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怖。弟弟和一羣穿着白大褂的人站在電腦顯示屏幕旁,我透過玻璃罩,直直的盯着這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不細分根本很難分辨的兄弟,若不是看着他將我擊倒,並指揮若定的安排他那幫手下,我真不敢相信,弟弟竟然就是我要追查的目標。
我被緊縛在電子椅上不能動彈,它捆綁住我的身體,卻不能阻止我的思緒奔騰。我可能真的沒有以後了,在沮喪的剎那,一些往事涌上心頭……
我在加利福尼亞州的斯坦福大學上了四年的心理學課程。它是由鐵路大王利蘭.斯坦福創立的,xué xiào 裡有許多重要的科研機構,如斯坦福電子研究室、革命與和平研究所、霍普金斯海洋研究站、國際問題研究中心、能源研究所等等,它爲美國高心科技基地硅谷的崛起起到了重要的推進作用,當然更重要的是,它的心理學專業水平在美國是超一流的。起初我的“叔叔”強烈反對,他希望我能去讀耶魯大學,因爲他就是從那兒出來的。但我看不起他,連帶着對他曾就讀的耶魯大學同樣不懷好感。他後來沒法子,只好同意了,但看得出他有點悻悻然。不過幾年後,他的看法就改觀了,他說:“做我們這工作還是需要心理學人才的。另外心理學這行當在中國不行,在本地(美國)還是很吃香的。”
在我就讀大學的第三年,“叔叔”收到了中國發給他的“信息”。作爲一個曾是中國傑出特工,後來卻因執行任務失敗、被俘而向敵國投誠的他來說,這個“信息”無疑讓他歡喜得找不着北。他知道組織上又重新信任他了。他在“回信”上說:“再世孟達,謹慎報主。”“信息”發送後不久,就有任務派給他了,而他則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我。我一點也不知情,他只是讓我在復活節那天去給老約克家送禮。
一般說來,美國人不隨便送禮。但每逢節rì、生rì、婚禮或送行的時候,送禮則是不可避免的。尤其是在聖誕節,人們都要互贈禮物。與中國人送禮時喜歡成雙成對不同,美國人一般都喜歡使用單數,他們認爲這比較吉利。另外,美國人並不講究禮物是否貴重,而是注重於表達心意。禮物的包裝一般都非常jīng美。收禮物的人一定要當着送禮人的面,把禮物拆開,並對禮物表示讚賞和感謝。
禮物的包裝是叔叔請人弄的,很漂亮。走出家門時,“叔叔”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說:“假如對方讓你品嚐的話,那麼你出來後,趕緊去‘玄武’。”看來禮物是可以吃的東西,至於“玄武”,則是去北街的中醫診所。
美國人非常注重保留私人的空間,因此,即使是在休息時間,他們也不喜歡有人在事先沒有通知的情況下突然造訪。這和中國人的習慣有所不同。所以事先“叔叔”打了diàn huà ,老約克同意了。“叔叔”後來回憶時說,做一個特工,哪怕是退役的,都應該潔身自好,不良習慣越少越好,老約克就是死在貪嘴上。
在美國家庭做客不必過分拘禮,但有些禮節卻是必不可少的。在進老約克的家門前,我先把自己的鞋子在門口的墊子上擦乾淨,儘管鞋子並不是太髒。如果這時候是“叔叔”來,老約克開門後,說的第一句話,肯定是;“What’supbuddy?”(最近怎麼樣啊,哥們?)“叔叔”總是回答“Notmuch.”(老樣子)
這天是復活節。《聖經.新約》記載,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第三天身體復活,復活節因此得名。現在回想起來,“叔叔”那時選擇這個rì子,是不是也代表了他的“復活重生”。
今天開門的不是老約克,而是一個披着金sè捲髮的年輕女子,她那一雙碧藍美麗的大眼睛似乎會說話。“你好,我是來看望約克叔叔的。”我一邊說,一邊察覺她的大眼睛裡,迸閃着火辣辣的目光,不時地在自己臉上巡弋。她甩了下頭,“他是我爸爸,你要不進來吧。”
“他在家嗎?”“他不在。”
“那我就不jìn qù 了,這個請你轉交給他。”她從我手裡接過禮物,說了聲“謝謝”,長長的捲髮散蓬蓬地披落在肩頭,讓我感到一種心動。還沒等她關門,我就忙不迭的離開了。
“叔叔”後來告訴我,那個禮物是復活節巧克力蛋。按道理說,小孩子會比較喜歡吃這個,可老約克曾患過多食症,一種由於腦部器質xìng疾病或功能xìng障礙引起的食yù亢進,進食過多的臨牀症狀,儘管經過心理治療後,症狀有所緩解,但卻迷上了吃巧克力,一天不吃就難過得要命。復活節上市的有兩種。小的一種叫方旦糖,長一英寸多一點,外面是一層薄薄的巧克力,裡面是又甜又軟的麪糰,rán hòu 再用彩sè的錫箔紙包裝成各種形狀。另外一種是空蛋,稍爲大一點,一般比鴨蛋還大一點。裡面什麼也沒有,只是包着一個巧克力外殼。只需打碎外殼,吃巧克力片。“叔叔”送的是前者,巧克力的麪糰有“講究”。當天晚上,老約克就窒息身亡了。第二天他的死訊就上了報紙。這時我才知道平素擺着一副笑臉的老約克,曾是中情局數一數二的特工。由於一些原因,中情局的人並沒有仔細調查他的死因,而是草率的過了過場。若干年後,我才知道,那老約克,對中情局來說,也是一個燙手的山芋,即便我們不動手,中情局的人也要動手,但他們對他女兒還是很照顧,她後來女承父業,成爲我的好對手。當天晚上,“叔叔”在他的房間,將他身上一道道已結疤的傷痕和被強大電流燒焦變黑的**“展現”在我面前。“這一切都是拜他所賜。不是不報,是時候未到。”
自從我做這個工作以來,失手的次數並不多。因爲一次失手,可能不光是任務失敗,而且連命都沒有。我永遠記得我的第一次失手,因爲那也“造就”了我的第一次昏迷。是在2000年。那是一個夏天的夜晚,我單獨化妝潛入美軍一秘密基地探查情報,清晨返回時,在一個哨卡被美軍偵察兵識破,還沒等我拔出手槍,我的雙臂就被他們緊緊捆綁了起來。我至今仍不明白,當時自己在哪一點上暴露了身份,怎麼就稀裡糊塗成了對方的階下囚呢?偵察兵用裝甲車把我押到了當地的一個司令部。審訊我的是一個有着七英尺高,長着鷹鉤形鼻子的上校級軍官。他兩手插在褲兜裡,長長的眉毛下一雙老鷹似的眼睛閃着幽幽的藍光。看着他的眼睛,我想起十五歲時在草原上被我用彈弓打下來的鷹,它也是那麼狠狠的盯着我。也許是軟弱,也許是一種求生的yù望,我用流利的英語如實地講述了自己的經歷。我的語言天賦一向不錯,在斯坦福大學我又學習了德語和法語。但我沒想到的是“叔叔”,他居然會六國語言。我本以爲用共同的語言和鄉情能獲得對方的好感與同情,但顯然我的算盤打錯了,他聽罷破口大罵:“混蛋!你這隻忘恩負義的中國豬!美國人收留了你,餵養了你,你他媽的卻來對付我們!”他扯開衣服,露出胸前一個巴掌大的傷口,還沒完全結痂。“你看看吧,這就是你給美利堅的報答。要不是我的心臟長偏了幾寸,這次就要了我的命。混蛋,別講廢話,快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說!說!”
我沉默着,任憑上校的手掌如急風暴雨般扇打我的臉頰,我始終緊密着雙眼和嘴巴,不再說一句話,我明白如果把知道的說出來那將意味着什麼,但同時也擔心會不會遭遇“叔叔”所經歷的那一切。
上校打累了,蹲坐在地上。他擡眼看了看我,站起身,拍了拍衣服,又走了出去。這時我才知道,他並不是主審。在一次針對我國的特別行動中,他的小分隊遭遇了我們的特種狙擊手,他的小分隊全軍覆沒。他能脫逃全因爲他的心臟位置長得好,狙擊手一槍擊中,以爲他已經斃命,那知道他又爬了起來,一怔之下,再要shè擊,已然錯失。這個上校號稱“叢林之狐”,當真是名副其實,儘管身受重傷,卻瞬間就消失在樹林深處。這次,他聽說抓到了中國的情報員,喜出望外,他正沒處宣泄他的憤怒,可巧,jī huì 就找上來了。他也知道我是中情局點名要的人,所以也沒太爲難我,因爲他知道我是不會有好果子吃的。另外我沒想到的是,他對我的手下留情,竟和老約克的女兒也有guān xì 。她在這兒擔任文書工作。我被帶進司令部的時候,曾和她打過一個照面。我當時低着頭,沒認出她來,可她卻認出了我。一面之緣,她居然還記得。我不知道她是怎麼和上校說的,但總之上校對我還算客氣的,他和天龍八部裡的南海鱷神嶽老三有一樣的愛好,喜歡拗斷對方的脖子,萬幸我的脖子還健在。
三天後,中情局的人來審訊了,是一個叫史密斯的美國人和一個華人李良雄。他們使用了測謊器。
“劉先生,你膽子可真夠大的,竟然敢一再欺騙我們?再給你最後一次jī huì ,不說實話,強大的電流就會擊穿你的胸膛。你還很年輕,就這樣死了是很不值得的。”
我的化名是“劉建明”。我被迫接受了四次測謊,已經被折磨得有氣無力了。“你們真他媽不是人!我說了多少遍了,我是到這兒旅遊來的。”
人會說謊,機器卻不會說謊。我的測謊數據很不理想。我得感激我這四年的心理學學習,更感激我的導師克萊夫.科本,中情局的測謊量表,就是由他設計的。畢業前一年,我經常和導師一起探討這些量表。史密斯皺緊了眉頭,李良雄則繼續用他慣用的方式繼續誘導我:“看在我們都是華人的份上,我可以向你擔保,如果你講了實話,並且yuàn yì 反水去做臥底,不但可以活着回去,還可以得到你想都不敢想的豐厚報酬……”
我兩眼一閉,橫豎不加以理會。可以xiǎng xiàng ,李良雄肯定氣得臉都綠了。轉瞬,他陡然乾笑幾聲,聽得史密斯都毛骨悚然,打起了雞皮疙瘩。“劉先生,戲演得真好啊!可以上奧斯卡領獎了啊!實話告訴你,我們已經搞清了你的身份,你不是‘驢友’,你是中國國家安全局的偵察員!”
我感覺得到,李良雄此刻肯定在直直地盯着我,觀察我的反應。我動也沒動,還是一句話不說。“我們的情報從來都是千真萬確的。年輕人,想從我們這兒搞到情報,可不像你想像得那麼容易!如果不怕死得難看,你可以繼續選擇不配合。”
“cāo!”我睜開眼睛,冷冷的看着他,破口大罵,“還千真萬確呢,這幾年,被你們盯上的中國公民或華裔有不下數百人吧,可真正被你們定罪判刑的有幾人呢。看在我們都是華人的份上,我可以向你保證,總有一天你也會被你的夥伴,可能就是他,給抓jìn qù 呢……”李良雄神情尷尬,和史密斯耳語了幾句,就結束了審訊。
子夜,伸手不見五指。美軍司令部十里地外的一處荒郊野外,在手電晃動的光束裡,隱約可見幾個人揮舞着鐵鍬,使勁在往坑裡埋土。時不時還傳來一兩聲的粗野叫罵。
從上瘋狂砸下來的泥塊已經埋到了我的胸部。李良雄蹲在坑沿上,衝我恐嚇道:“呀呀,真可惜,好歹也是條xìng命哇!一會兒土湮到你脖子處,你會呼吸困難,逐漸窒息,全身的血液都會擠進你的大腦,rán hòu ,你的眼珠子就會砰地彈出來,你會十分痛苦地慢慢死去,你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無聲無息。好好想想吧,年輕人!”
我的呼吸越來越困難,不得不大口地喘氣,鼻子和嘴裡都是散發着惡臭味的泥土。我不斷地或咒罵或討饒,卻始終堅持說自己就是“驢友”劉建明。
“你是見了棺材也不掉淚啊!我真佩服你們國家安全局培養了這麼一名好特工。好,那我就成全你吧,去當你的革命烈士吧!快!讓他快點死!”李良雄手一揮,他的人加快了填埋的速度。
土塊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我已經睜不開眼睛了,臉sè估計也好看不到哪兒去,氣若游絲。看來我真的就要這樣離開人世了,不過我至少還是完整的,希望地獄裡的女鬼長得不要太難看。
這是我二十八年的人生中,第一次知道什麼叫昏迷。
我躺在病牀上,身上插滿了管子,戴着氧氣面罩。大夫說我窒息時間太長,大腦嚴重缺氧,已經造成了器質xìng傷害,如果二十四小時之內不能甦醒的話,將永遠成爲植物人,甚至不排除腦死亡的可能xìng。
我一共昏迷了11小時零5分鐘。在這段時間裡,除了在醫院的10小時45分鐘外,還有20分鐘時間裡,當我在坑裡已經奄奄一息時,我的戰友趕到了。他們打跑了李良雄一夥,將我從土裡救了出來,並趕在美軍部隊出動前,將我帶到了安全區……
一陣劇痛,讓我從往事中醒了過來。電子槍的槍頭shè入了我的頸部。“再見了,哥哥,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弟弟的聲音透過玻璃罩傳了進來,我的意識在渙散,但還是能聽出,他把自己心裡的仇恨和怨毒,在咬牙切齒中全部暴露了出來。
我只覺得腦子裡昏昏沉沉的,像似鼓足了氣的氣球,就要漲開了似的,整個人一會兒像是全身泡在冰冷的海水裡,連血液都已凍結成冰;一會兒又像是掉進了熾熱的火海,汗流浹背,口乾舌燥。寒而復熱,熱而復寒,眼前時時晃過一幕幕熟悉的場景,我彷彿聽到地獄幽靈的jiān笑聲,我想要大聲叫喊,卻又說不出半點聲音,身子全然不能動,四肢百骸還不時痛楚無比,猶如萬針齊刺。冥冥中,有一隻老鷹振翅朝我眼前飛過,我不但抓不住它,還讓它帶走了僅有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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