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杏一覺睡到天亮,精神比昨天好了許多。天色十分好,院子裡綠樹重疊,屋子裡也顯得陰涼舒爽。
她伸了個懶腰,深呼吸了好幾次,看見了坐在沙發上的傅世欽。
他看起來在發呆,也不知道想什麼,面試頗爲凝重,眼底有虛浮的陰影,顯得有些頹靡。
“您昨晚沒有好好休息嗎?”
傅世欽擡起頭,對她笑了下,隨即搖搖頭:“幾乎一夜未睡。”
“這是爲什麼?”
“明明很困,腦子裡卻一直想着我從前養過的一隻黑貓,想到它就怎麼都睡不着覺了。”
何杏不解:“貓?”
“對,它很美,皮毛光滑,動作矯健靈敏,我每天親自餵食,看着它一點點地長大。”
“那它現在在哪裡?在重慶您的府上嗎?”
傅世欽攤開手:“不,它已經死了。是被我開槍打死的。”
何杏瞪大了眼睛,傅世欽看她:“想知道爲什麼嗎?因爲有一天它忽然不受我的控制,用尖銳的爪子狠狠地抓了我,傷到了我的眼睛讓我差一點就變成了一個瞎子。我一怒之下就殺了它。”
“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他也說:“是啊,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呢,我一心一意地照顧它,無論是吃的住的都給它最好的,可它卻反過來傷害我,我想不通。”
何杏尚未領悟到這個故事的深意,仍然沉浸在遺憾裡,有些唏噓地說:“如果您覺得難過,再養一隻貓就好了,一定不會再出現過去的情況了,如果您沒有時間,我也可以幫着照顧它的。”
傅世欽站了起來:“不必了,我如今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說起來還是人還是比動物好一點,至少人能夠有感情,懂得感恩,不會輕易背叛我。何杏,你說對不對?”
她若有所思,非常快地看了他一眼,好在傅世欽神色如常,她也恢復了平常的語氣,輕快地說:“那是自然。”
“當然了,背叛我的人一般也不會有好下場,聰明點的都不會輕易去嘗試,畢竟雷池不好越過,保不準越了線,就會丟了命。”
“您今天怎麼突然說起了這個?”她言語試探。
“沒什麼,有感而發而已。”他突然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髮:“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的頭髮纔剛剛及肩,如今已經長長了許多,模樣也愈發地像個大姑娘了。”
“您還記得那個時候嗎?”
傅世欽微微眯起眼睛,彷彿在回憶:“忘不了。你跟在你爸爸後面,穿了一條藏青色的裙子,有些拘謹地叫我叔叔。”他輕輕笑起來:“你那個時候怎麼會想起來叫我叔叔呢,我看起來有那麼老嗎,我當時就想,這個女孩兒大眼睛,笑起來有酒窩,一副聰明樣子,沒想到說起話來又傻乎乎的,真有意思。”
何杏不好意思:“後來我不是趕緊改口叫您傅先生了嗎。”
“是啊,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就到今天了。”
他忽然想起來什麼,開口問她:“那一次在明月橋你捨命救我的時候怕不怕?”
“挺怕的,對方人有點多了,我第一次應付那麼多人。我怕救不了您,讓您落到他們手裡。”
“明明怕你還逞強?你不要命了?”
她端正態度:“再怕也不能不顧您的安危,不然我不會原諒自己的。”
“爲什麼,告訴我原因。何杏,你救我是因爲你心裡有我,你愛我,所以才救我,還只是因爲我是傅世欽,是你的老闆,你作爲一個在我手下做事的人在救我?”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何杏頓時有些發慌了,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正在猶豫的時候,管家領着周南進來了:“傅先生,周經理來了,說是有急事要找您。”
“進來坐吧。”
何杏鬆了一口氣,慶幸周南來得及時。
“特意過來是有什麼事情?”
周南也不避諱何杏在這裡,直接開口說:“是這樣的大公子,就在剛纔我收到消息,中共一直在找的那名代號叫‘梅花’的間諜已經被日本人控制住了,聽說沒有熬過重刑,把很多共方的機密都交代出來了。截止昨天晚上,已經抓了兩個跟他有過接觸的地下黨員了。”
“你說的是‘梅花’?他現在在哪裡?”
“因爲他有投日傾向,怕被中共的人找到了以後受到嚴懲,所以他一直以來都被日本人給藏了起來。但聽說‘梅花’的身體狀況不太好,不得已被送進了峻嶺公寓邊上的一所法國人開的診所裡治療,我們正好有安排在峻嶺公寓裡的手下,察覺到了不尋常就第一時間彙報過來了。”
傅世欽似乎不太上心,淡淡地應了一聲:“說到底也是中共的家事,你不用太留心這些事情了,讓手下的人不必盯着了,比起這個我更關心昨天跟丟的那兩個人的去向,還有能不能摸清楚他們的會議會在什麼地方舉行。”
“明白了,我會讓人抓緊時間找到他們的。”
“去吧。”
何杏一直低着頭,狀似不關心地坐着,實際上方纔周南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她字都清清楚楚地記着,心裡十分焦急。
中午用了午飯,傅世欽想要小憩一會兒,何杏說自己的雪花膏用完了,想去外頭逛一逛,買點日用品。傅世欽欣然同意,說讓老姚送她,她連忙擺手說不用了。
她收拾了一下很快就出門,而在何杏前腳剛走,傅世欽也沒有像之前說的那樣回房間睡午覺,反而是讓老姚開了車載着自己,一路跟着何杏。
“不要靠近,只要不把她坐的那輛出租汽車跟丟了就行,千萬不要被她察覺到。”
他說着卻又心煩意亂,忍不住給自己點了根菸,老姚從鏡子裡看到他的樣子關心地問道:“您看起來心情不太好。”
傅世欽伸手摸了摸眼皮下面一個很淡的,現在已經很不明顯的小疤痕,那正是當年那隻貓傷了他留下的,雖然傷口已經癒合,消退,但是到底沒有完全抹滅痕跡。
他答非所問地對老姚說:“你說爲什麼這世上最讓人難忘的,都是些不好的事情呢?讓我難過的記憶已經太多了,但願不會再添一筆。”
何杏坐的車在廣慈醫院的門口停下來,她給了錢打發了司機離開,又小心地看了看四周的情況,沒有察覺到有什麼異常以後,慢慢地往邊上的一個當鋪裡走去。
老姚把車停在對面一個窄路上,行道樹木枝葉繁盛,正好把車頂給遮蔽住,乍一看很不起眼。
傅世欽問老姚:“你也看到了吧,她進了那家當鋪是嗎?”
“錯不了,我也看到了。”
他覺得心裡發冷,面上竟然還能笑出來。他輕輕地說了一句:“我都不知道,當鋪裡何時也開始賣起了雪花膏。”也不知道說給誰聽。
老姚說:“傅先生,我們需要進去找何小姐嗎?”
“不,我們走吧,現在回府。”
“那也不等了?”
“不等了。”
一張無形的網已經撒開,只是何杏尚未察覺。此時她進入當鋪裡,見到了裡面的掌櫃,開口就問:“組織裡是不是最近在找一個叫‘梅花’的人?”
“正是,你從何而知?”
“方纔我聽傅先生和他的手下講話。他們的人不久前在峻嶺公寓邊上一家法國人開的診所裡面看到了梅花的蹤跡,一直以來他都被日本人藏起來了,所以沒人找到他。”
“不錯,因爲他的叛變,我們黨已經有兩名同志被捕就義,而且他恐怕多活一天,還會有更多的機密要被泄露出去。我們這些天都在找他,現在你提供這個消息就太好了。”
何杏點點頭,既然帶了話她就準備走,掌櫃又加了一句:“對了,昨天也真是多虧了你的情報,我們的人才能察覺到被軍統的眼線盯上了,及時地甩開了他們。你立了大功啊。”
“昨天?”何杏搖頭:“昨天的事情不是我告知的,我也是晚間聽到了傅世欽的抱怨才曉得有這麼一件事情,還在慶幸你們發現了很好,不過可不是我提供的情報。”
“這不可能。”掌櫃的很詫異:“這個地方除了你再無旁人知道了,而且一個紙團包了小石子被人用彈弓打進了二樓的窗戶裡,準確無誤地進入了我的房間裡。上面的字跡和你的非常像,我根本沒做他想,一心認定是你寫的。”
“那張紙給我看看。”
“紙我已經燒了,但是你的字跡我是認得的。”
何杏十分困惑:“那就太奇怪了,莫非還有誰在暗中幫我們不成?很明顯那個人是朋友不是敵人,會是誰呢?”
“我會在留意的,你不宜久留,趕緊走吧。”
她於是很快離開了這裡,又隨手在傅家的一家雜貨鋪裡買了一瓶雙美人的雪花膏帶回去。
傅世欽先她回到傅家,拿起電話打給周南:“峻嶺公寓邊上的診所裡的病人安排好了嗎?”
“一切已經按照您說的都做好了。”
“好,盯緊點,不出意外下午就會有人過去。”他說完慢慢地放下電話,忽然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像個孩子一樣地捂着臉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