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君則在數年前和袁天沛其實是見過面的,如今再見,對比他過去的記憶,李君則不由感慨歲月不饒人,他看起來蒼老了很多,兩鬢斑白,眼角眉梢皆是皺紋。
他當然也記得李君則,說話頗爲和氣:“君則,你父親讓你過來我這裡來,雖然你是我從小看着長大的,但是我也不能因此就對你要求鬆散了。如今形勢緊張,國家需要人才,美國派來的部隊很快就會在重慶着陸,你作爲翻譯官,任務會很艱鉅。”
“我明白。”
“我們的大本營在嘉陵新村,距離你住的地方並不遠,還算方便。下午你隨我過去看一看,有一批新的材料被送過來,附註了很多生澀的洋文,需要你幫我翻譯。”
“好的。”
他們用了簡餐,飯後到達地方就開始工作。然翻譯並不是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很多詞相當冷僻,他不得不翻查資料,幾度確認。
正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外頭有人走過來,袁天沛把來人介紹給李君則認識:“君則,這是我的秘書,譚輝。我很多時候不在這裡,你有什麼問題找他就可以了。譚輝是我十分得力的助手,很多事情交給他,我放心,”
譚輝向李君則伸出手:“李君則同志,歡迎加入我們的隊伍來。”
這個聲音……似乎是在哪裡聽過。
李君則本來沒有太在意,忽然想到了什麼,又問了一遍:“你說你姓什麼?”
“敝姓譚。”他們都有些奇怪:“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
“哦,並沒有,我剛纔看材料有些暈乎乎的,不太在狀態,希望你不要介意。”
他們又聊了一些話,等譚輝一走,李君則朝着他的背影看了看,有些後悔那一天在櫃子裡只顧着隱藏自己,沒有設法往外面看,所以並不知道跟章時平說話的那位譚公到底長什麼樣子。
但是譚輝的身份還是引起了他的懷疑,爲了儘早確認,李君則還是決定做一些事情。
回到住的地方,阿母已經準備好了晚餐:“小少爺累了一天,不知道可還習慣工作環境?”
“有什麼不習慣的,做事而已,在哪裡都一樣。”
何杏替他盛了一碗湯:“阿母今天親自去後面的河裡釣魚,給你煮湯喝,你多吃一點,不要拂了她的心意。”
“那一定要了。”他低頭喝湯,卻仍然惦記着之前的事情,放下筷子問阿母:“我記得您有一個外甥以前在上海闖蕩過,老家住的地方離這裡並不遠,不知道他有沒有從上海回來?”
“您說熊三,是的小少爺,他是我的親外甥,日本人佔了大上海,他也就不在那裡待了,現在就住在觀音峽往北邊的村子裡,您突然提到他是有什麼事?”
“如果方便,我想讓他過來一趟,我有事情請他幫忙。”
阿母詫異:“他如今就是個農民,哪裡能幫上您什麼忙?”
“這您就不用操心啦,讓他過來就行了。”
如阿母所說,她這個外甥的確是個老實人,跟李君則見面的時候,顯得很拘束,李君則親自給他斟了一杯茶,對方受寵若驚:“少爺,大姨說您找我有事,您儘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我熊三都替您完成。”
“哈哈,兄弟嚴重了。上刀山下火海的事情,我是絕對不會讓你去做的。是這樣,我想請你去找一個人,然後對他說幾句話。”
“是什麼人?說什麼話?”
“你在上海待過幾年,應該還算比較熟悉那裡的的人說話,我不需要你說的多麼貼合上海本地人,只要稍微有一點口音就行。我要你見的這個人,是現任西南三區部隊袁天沛將軍身邊的第一秘書,我會創造機會安排你去找他,見到人以後,你需要騙他說自己是剛從上海到重慶來的,是章時平部長派你來的。”
“章時平部長是哪個?”
“這你就不用管了。到時候他也許會說,不認識這個人;又或者會說,他讓你來做什麼?無論是哪一種問法,你都要接着說‘您給章部長的文件被人給偷走了。’而我會偷偷隱藏在暗處觀察他的反應,如果你一串鈴鐺響的聲音,就立即想辦法離開那裡,我會讓車在不遠的地方等着你,到時候送你回來,就算完事了。”
“這麼簡單?沒問題。”熊三一口答應。
李君則淡笑:“你覺得簡單嗎?那可不一定,如果露出破綻,說不定會有危險。怕不怕?”
“爲什麼要怕!我大姨常說,少爺你們母子對她恩重如山,對我大姨有恩的人,就也是我熊三的恩人,男子漢大丈夫,絕對不做縮頭烏龜。”
“好,那我就提前謝過了。”
通過私下的打探,李君則得知了譚輝每天從嘉陵新村出來以後回家的時間。他住的地方是在文星鎮的一處舊式庭院裡,在一個寬敞的里弄最盡頭。
李君則給熊三換上了合身的新式衣服,還打理了頭髮,第一眼看起來根本不像農民。
熊三記着李君則對自己說過的車牌號,早就在弄堂口等着。一眼看到了那輛開過來的小汽車,等車上的人下來了,他走過去,按照李君則吩咐的那般,裝作小心地四周看了看,隨即低聲地對譚輝說:“譚公,我是從上海來的。”
李君則站在拐角的牆後面拿着望遠鏡觀察譚輝的神情,只見他眉頭一緊,但並未立即開口。熊三接着說:“我是章時平部長派過來的,找您是有急事商議。”
譚輝也忽然謹慎了起來,四下看了看,才猶豫着開口:“章部長?他讓你過來找我的,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您給章部長的文件被人給偷走了。”
“這件事情我們不是已經通過電話了嗎,最近重慶的事情比較多,我抽不出空子去他那裡一趟,你告訴他,等閒下來了我會去上海的。”
“那就好,我就先告辭了。”
譚輝對熊三並沒有放心,而是攔住他:“你先等一下,千里迢迢地來一趟,我怎麼也要盡地主之誼的,這樣,你在這裡等我一下,我進去換一件衣服,就出來帶你去吃飯。”
李君則見譚輝往裡走,心想着很有可能他是爲了打電話向章時平確認,所以趕緊搖了搖鈴鐺,熊三聞聲趁着章時平沒有注意,掉頭就跑上了不遠處的車,跟李君則一起迅速地離開了這裡。
一上車他就把譚輝的話對李君則一一重複了一遍,李君則在心裡默默地說:“果然是他,只是沒有想到,那個將軍竟然會是袁天沛……”
因爲確認了譚輝的身份,李君則一夜翻來覆去地睡不着覺,滿腦子都在想下一步的對策,萬沒有想到,會再出意外。
清晨,他纔剛到嘉陵新村的營地,就聽到了裡面亂哄哄的,等走近了一問人,才知道譚輝竟然出事了。
“譚秘書昨天晚上回家以後就自殺啦,你說他那麼好的一個人,也沒有犯什麼錯誤,爲什麼就要想不開上吊了呢?”
李君則眉頭深鎖:“自殺?怎麼會這樣啊。我昨天還在這裡看到他的,他並沒有什麼負面情緒的。”
“就是說啊,所以特別讓人想不通。”
“袁將軍有沒有來?”
“在的,他現在人在譚秘書的辦公室裡。”
李君則敲門,裡面有人應了一聲:“進來吧。”
袁天沛坐在譚輝的椅子上,神情顯得很悲傷:“君則,是你啊。”
“我剛纔聽到外面的警衛說,譚秘書他……自殺了?”
“是啊,這真是大大地出乎了我的意料,譚輝在我手下多年,親如我的左膀右臂,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白髮人送黑髮人。”
“您請節哀,發生了這樣的事情,誰都不願意的。只是我有些不明白,譚秘書並沒有做錯什麼事情,如我所知,他的家庭也和睦融洽,照理說不應該會上吊的。所以我懷疑,會不會其實是有人謀殺了他,然後故意製造成了自殺的假象?”
袁天沛在這個時候卻忽然站了起來,神色微變:“那不可能。他就是自我了斷的,他又沒有什麼仇家,怎麼會招來殺生之禍,君則,你不要再多想了,這件事情說起來終究是傷心事,一直議論下去恐怕軍心浮躁,所以就此打住吧。”
“可是……”
“不要再說了。君則,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你先出去吧。”
“好吧。”李君則替他把門關上,出來的那一瞬間,他抿了抿嘴巴。
袁天沛分明是在說謊!
譚輝絕對不是自殺的,他和袁天沛談到譚輝的死時,袁天沛從始至終都沒有跟他四目相對過,視線一直左右遊離,頗有些閃躲的意味。而後當他提到,有沒有可能是他殺的時候,袁天沛明顯不耐煩,照理說對一個信任的下屬的突然死亡,作爲一個親近的上級不僅不會就此掩蓋,反而會極力徹查。
所以結論只有一個,人不僅是他殺,還應該是袁天沛授意的。昨天他找熊三去試探了譚輝,譚輝回去以後跟上海確認了,發現章時平根本沒讓人過來,就該知道自己身份暴露了。
所以譚輝隨即向袁天沛請示,後者爲了不讓他牽累到自己,下了殺手。
李君則心煩意亂,本來譚輝是一個很大的突破口,現在他一死,袁天沛再提高警覺,往後做什麼事,就更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