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範並不善飲,不過時下的酒也沒有父親口中所言後世白酒這麼厲害,小酌一杯還遠不足以讓他到酩酊大醉的地步,若非他心事較重連頭暈的感覺也不會有。走上一段路程之後,他便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不多時便走到了王珪的府邸,而這一次看門人早就在門口張望專門等待他的到來,一來狀元郎的賞錢夠大方,而來也是王珪的鄭重囑咐——若非有過接觸知曉王景範並非是輕浮之人,他會派家僕專門去尋王景範,時下進士及第之後,新科進士們狎妓、醉酒之類的事情可是不少,雖然可以當做一些茶餘飯後的談資,但這對韓氏家族來說可不是一個好現象。
等在門口的家僕老遠便看到一個青衣人影向這邊走來,便高聲呼道:“前面可是狀元公?”
王景範快走兩步笑着說道:“王大人怎麼這麼着急遣人在門口等候我麼?”
家僕聽出是王景範的聲音後就趕快跑了過來說道:“狀元公,我家老爺讓我在門口等候,只待狀元公您來便直接進去赴宴……”
王景範一邊將一個紅包扔給他一邊笑着說道:“韓大人的府上可是來人了?”
家僕用手指一捻,隔着薄薄的布料,三粒珍珠的感覺傳來之後臉上笑得的更開了,躬身說道:“韓大人府上今天下午便就到了,兩位韓大人則是與老爺一起回來的……”
“噢?!”王景範停下腳步疑惑的問道:“難道韓家娘子下午的時候便已經到了?”
家僕笑着說道:“早就到了,不僅是韓家娘子來看狀元公,兩位韓大人的夫人及其一些韓家人也來了不少……”
王景範聽後心中略微思量一番之後便走進王府,在家僕的指引下很快來到中廳,此時中廳中已有不少人,不過家僕所說的韓家女眷一個也沒有,大概是到後院去了,他見王珪走到門口便向前走了兩步躬身行禮:“學生拜見老師!”
“見覆不用多禮,韓絳韓大人想必你是見過的,這位韓縝韓御史同爲某家同年……”王珪笑着向前親熱的扶起王景範向他介紹身後的幾人,轉過身後對韓絳和韓縝說道:“子華兄、玉汝兄,昔年我們同爲慶曆二年的進士,轉眼間十幾年過去了,看着新進士遙想當年我們那時,頗有些感慨啊!”
韓絳步下臺階走到王珪身旁說道:“呵呵,禹玉兄說的也倒是,每至春年這金明池上路一代新人換舊人,看着他們就想到當年咱們意氣風發之時恍若昨日,每逢思起不勝感慨!”
王景範立刻拜道:“學生拜見老師!”
韓絳連忙上前扶住王景範的雙臂笑着說道:“這是借王大人的府邸爲你接風慶賀,狀元郎若是如此多禮,王大人可是要怪罪了!”
雖然在崇政殿唱名、期集院和今天的瓊林宴上韓絳都注意過王景範,不過兩人卻從來沒有說過話,更沒有如此近距離的打量對方。王景範說不上是什麼貌比潘安宋玉,一張國字臉、劍眉讓眼前這個年輕人顯得英氣勃發,不過那雙清澈幽深的眼睛卻又讓人感覺狀元郎深沉內斂,韓絳身材就已經算是衆人之姿了,不過等站到王景範的跟前才發現對方居然比自己高出半個腦袋,想到王景範的才學和近期的品行,韓絳心中就更加滿意了。
雖說是不多禮,但是王景範在靠近韓縝的時候,依舊是非常恭敬的拜見這位未來的岳父。相對於韓絳有些刺人的氣質,韓縝更讓人感到親切一些,不過正是這位讓人感到親切的岳丈在朝堂之上卻是有一個令人望而生畏的官職——御史。此時朝堂上與民間的重點視線都被吸引到新科進士身上,但是這位御史大人在兩個月之內便將參知政事孫抃彈劾去位,而更有眼色的將內侍都知史志聰搞掉,讓人領略了一番這位新上任不過幾個月的御史大人的刀鋒實在是夠銳利。
對於史志聰王景範還是頗爲了解的,去年自己囊中羞澀之時便打劫了這傢伙,不過似乎是因爲他的打劫使得史志聰財產受損嚴重,更逼迫這傢伙鋌而走險,結果在私自役使皇城親從一事上讓韓縝抓住了把柄,一紙彈章讓這小子徹底完蛋——大宋立國之後充分吸取了前代內侍作亂的教訓,一直以來就對內侍採取嚴厲的打壓措施,史志聰自己漏了馬腳讓韓縝抓住,這一彈劾不僅贏得了滿朝大臣的贊同,更爲這個新上任的御史大人平添了三分威嚴。
昨日王珪爲韓家做媒,王景範對於那本據父親所言的後世“盜版”《全宋詞》內容並不全信,便讓宋端四處打聽有關韓家的一切消息以供自己參考。韓家雖然算不上望族,但韓家三代連續出進士並且仕途發展都很順利,自然算的上是有名的家族,只要略微關注便有無數關於韓家的消息,像韓縝這樣去年剛回到京師開封便一下參倒一個參知政事和一個頗有權勢內侍的新任御史大人,更是消息無數。
廳中四人坐定,王景範卻瞟了一眼昨天來時擺放屏風的地方,結果屏風已經被撤走,重重紗帳中露出了一個門戶,便對昨天自己隱隱感覺屏風後有人關注自己的事情有了底,估計昨日眼前這兩位韓大人甚至是韓家娘子母女搞不好都在後面轉了一圈。他猜想的是不錯,不過卻沒有想到凡是在京師開封的韓家重要成員昨日都在屏風後面走了一遭,若不是韓宗彥也與兩個叔叔和王珪同年不好序論,今日這裡韓宗彥也會來。
四人正自寒暄之時,一位身披淡黃褙子乳白百褶裙裝女子在一名丫鬟的陪同下步入客廳,用來壓住裙幅的玉環授隨着女子的走動時不時的相互輕擊叮叮作響。王景範擡頭一看說不上被這女子的容貌所迷惑,但那一抹驚豔是少不了的,心中也明瞭這名女子便是今晚他前來赴宴的主角韓縝的獨女韓慕雪。韓家能夠與衆多朝中勳貴重臣聯姻,除了韓億的經營之外,韓家兒女的教養有很大的關係,單看這女子行止便可知韓慕雪雖是獨女但韓縝家教有方,眉目中並無驕橫之氣。
王景範只是略微的判斷了一番,心中便長舒一口氣,對於女子長相他倒是並不是很在意,只要胖瘦與他相當,面容不是醜到極點便也無所謂;想來以韓家人才輩出韓縝的女兒學問就算差些也不該是無趣之人。王景範最爲擔心的便是韓縝的女兒出身高貴又是獨女,韓縝寵愛過分養成驕橫之氣,那他可就慘了。
現在外面正鬧得沸沸揚揚的袞國公主與駙馬不合之事就是現成的例子,袞國公主出生後不久便封爲福康公主,乃是當今皇上的長女。當今皇上的身世在現在已經不是宮廷秘密,其生母李宸妃生前不能得到應有的地位,皇上知曉自己的身世之後便將袞國公主嫁給了其兄子李瑋。不過從去年皇帝病重袞國公主進宮後到皇上病體初愈公主並不回宮,坊間便傳言公主與駙馬都尉家事不和,這些傳聞本事宋端無意講給王景範聽得,只是自己得知要與韓氏聯姻心中也曾擔心自己會步了那駙馬都尉李瑋的後塵——宮闈秘事雖然坊間極爲感興趣,傳言誇大也是自然,但傳言並非全部是假的,從現在袞國公主降爲沂國公主,駙馬都尉出衛州,這兩個舉動也明白無誤的表明這個袞國公主的厲害。
韓慕雪走到桌前,韓縝一臉憐愛的說道:“見覆,這便是小女慕雪,族中排行十九,平素喚十九娘!”
王景範剛剛站起,韓慕雪如玉雙手從寬大的袖口中露出,手指相扣放置在腰側屈身道了聲萬福,他也立刻站直身體還禮:“見過十九娘!”
待到王景範坐下,韓慕雪也從旁邊丫鬟端着的托盤中拿起酒壺爲廳中四人分別斟酒。在韓慕雪來到王景範身側的時候,那剛纔道萬福時一閃而現的蔥蔥玉指又出現在自己的視線中,鼻間飄來淡淡的薔薇花香——薔薇露是從遙遠的大食國所運來,以玻璃瓶裝盛价格自然不菲,最是受權貴人家女眷的追捧,而官宦酒樓也是願意購上一些,在酒壺中只需加入兩三滴便可以使得酒液芳香宜人。
王景範束手正襟危坐,小小的酒杯不過幾個眨眼的功夫便已被斟滿,韓慕雪斟滿酒杯之後便再對四人道萬福之後便飄然而退。人已退走那淡淡的薔薇花香卻依舊在這廳中索然餘味,王景範面目雖無變動甚至向其他三人敬酒就彷彿剛纔韓慕雪從未來過一般,不過心中卻留了個影子——他雖然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將這一生的家事付諸於泡影,不過他依舊是個不到十八歲的少年,心中卻依舊和同齡人無甚區別,別人所向往的東西他也同樣嚮往不已,只是他心事遠比別人要重些,埋得更深些而已。
王景範的樣子都落在王珪等人眼中,心中不禁對他的評價更高了一層,同時也是心中感到有些不妙。他們自問自己若是如同王景範一般少年得志可沒有這麼好的定力,見到韓慕雪這樣的美人還能無動於衷,不過他們也不敢確定王景範對韓慕雪是否滿意。
這樁婚事雖已經開始韓家將那些有想法的世家大族都擋在了門外,但是婚事一天沒有確認,對狀元郎有想法的世家大族便一天不會死心。尤其是今天瓊林宴之後,新科進士們未有家事者已經被人家瓜分的七七八八,若是有狗急跳牆的無恥世家開出天價嫁妝引動王景範,那後面的事情對三人而言可就十分不妙了。
韓縝對自己的女兒婚事最爲上心,韓絳着急則是因爲狀元郎前途遠大招爲韓家女婿日後又多一份強援,兩人頻頻向王珪使眼色,這讓王珪也有些如坐鍼氈,只是他也不好當着韓氏兄弟的面開口相詢。
王景範雖然年輕但也對這婚事一事聽說不少,向自己這樣能夠在婚前見到女方的還是很少的。自己的父母雙親已故又無兄長,這相親原本是在過細貼之後纔有的事情,若非自己是狀元對方急於嫁女,能夠見到對方的兄長已是開恩——買衣服看袖子,娶媳婦看舅子,絕大多數相親是看不到女方本人的。原本相親乃是極爲鄭重的事情,無論去哪家看對方都是要備下酒席以示對對方的看重。
看着王珪在韓氏兄弟目光下如坐鍼氈的樣子,王景範心中也是有些好笑,便站起身來對王珪深深行了一禮,讓其他三人有些莫名。三人心有所感,韓縝臉色瞬間有些發白,而韓絳和王珪的臉色也是難看至極。
“兩位老師,韓大人,想必已是清楚學生家事如何,學生父母早已故去亦無兄長,蒙三位大人看重有意將十九娘許配於學生,學生銘感於內……十九娘端莊賢淑,學生心中傾慕不已,今日還請王大人做主代學生父母向韓大人求親!”說完便從袖中拿出一個檀木小盒,王景範打開檀木小盒內裡裝着一隻非常款式非常繁複的金鳳釵雙手呈送到王珪的面前。
王景範將鳳釵雙手呈上之後,韓絳兄弟臉色大喜,而王珪也笑呵呵的站起身來雙手將檀木盒子拿過說道:“見覆客氣了!今日爲師就代你父母做主,向韓家求親……玉汝兄,恭喜!恭喜!”
這金鳳釵乃是王景範今日託於文傳和俞樾去質庫樓花費重金購下的,兩人不敢怠慢直接帶着一個金餅前往,質庫樓老闆親自接待,將所藏的金鳳釵悉數拿出以供挑選。兩人對這金銀器也不熟悉,好在質庫樓老闆可是行家裡手,加上去年有求於對方行事方便,更因王景範乃是金科狀元更不敢有任何欺瞞,便代爲挑選了一支做工最爲精細的金鳳釵。原本質庫樓老闆還想要巴結對方這個未來的權貴想要送給王景範,不過於文傳和俞樾可沒有這麼大的膽子,而手中的一個金餅就是十六兩犯不着佔那個便宜,一番推讓之後以八兩金成交。
如此貴重的金釵自然是王景範預備下來的,他心中已經決定只要韓家小姐只要不是太過醜女無鹽,他便應允這樁婚事——雙方尚未交換細貼,不過韓家已經安排今晚見面,他也不能不鄭重對待。按照習俗一旦相親滿意的話,就應贈予對方金釵,若不滿意則送綵緞兩匹以示姻事不和。眼下他雖不知韓家小姐人品如何,但這些已經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現在已無什麼理由來說服自己拒絕這樁婚事——韓絳他已經見過,有個叔叔擺樣子他也不相信韓家小姐會醜到哪裡去,備下金釵就是讓韓家安心,他根本沒有想着回贈綵緞拒絕。
王珪將檀木盒雙手遞送到韓縝面前,韓縝站起來卻沒有接過來只是笑着說道:“好!好!十九娘!”
王珪開始還有些驚異,不過在聽到韓縝喚女兒上來心中便以明瞭,便將木盒拿在手中等待。很快剛纔驚鴻一現的韓慕雪再次來到廳中,只是這一次她略微低着頭,面龐被鬢角的一縷黑髮所遮掩,但粉紅的脖頸卻露了她的底細。
“見覆,去吧!”王珪將檀木盒遞迴,韓縝的想法他是非常瞭解的,是想讓王景範將那金鳳釵親手給女兒帶在頭上。
王景範雙手接過木盒走到韓慕雪的身前,將那金鳳釵取出,華麗的金釵在燈燭的照耀下流光溢彩,長長的珠串泛着寧靜的華光,更突顯了這隻金鳳釵的華貴。王珪與韓氏兄弟也算得上時富貴之人了,這金鳳釵放在盒中的時候尚未覺出什麼,但一拿出來之後便如此眩人眼目,可見其價值不菲,心中暗想怪不得狀元郎在東華門唱名之後沒有接過一家的遍手錢,連昨日韓家許下的系捉錢都沒要,單看拿出的這副金鳳釵便已知曉這個年輕的狀元郎身價不菲,人家是不會因小失大。
王景範走到一直低着頭的韓慕雪身前,心中也一時有些迷茫,自己的婚事就這樣決定了?不過他很快的清醒過來:“是的,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他在心中暗自答道。
“景範今後決不負十九娘之情!”王景範輕聲說道,說完便將流光溢彩的金鳳釵輕輕的插在韓慕雪頭上的髮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