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蔡州知州孫瑜與通判王景範聯合行函京西路轉運司《乞開汝水治河狀》得到了轉運使沈立的大加讚賞,至此蔡州治理汝水一事算是徹底公開出來,立時蔡州本地上至官吏下至地方土豪百姓都熱議此事。轉運司對此事雖有看法但在轉運使沈立的一力支持下將其反對意見壓下,河狀上書朝廷後也引起了一片爭議,這與常州知州王安石治理常州境內水患重開古河道一時間成爲最爲熱鬧的話題。
不過王安石自從七月赴任常州之後便立刻上書朝廷治理常州水患不同,孫瑜與王景範雖不及王安石更有影響力,但知通聯合上書行事這也算是比較少見的,且得到了本路轉運使大人的全力支持。王安石在常州水利的問題上已經委託曾公亮與歐陽修在朝中活動多時,此事已經有了眉目,此時蔡州水利狀‘插’手進來所遇到的麻煩就少多了,算是搭了王安石治理常州水患的快船。
轉運使沈立此時在六塔河治理問題上所提出的意見已經得到了朝廷的應允,朝廷已經停止修治五股等河及漳河,用來分散減輕水勢以節省工役。傳聞因爲此事沈立的職位將會有所變動,沈立也致信蔡州知通,表示將會力陳推進汝水治理之事並且也有了眉目,只是固然借安石治常州水利之事推進蔡州之事,但也有個很大的麻煩——兩州都有比較大的水利工程,這治河款項問題一來更爲緊張,二來如何分配?
接到沈立的來信之後,孫瑜與王景範立刻聯合署名爲沈立回信:蔡州以籌措三萬貫治河款項,加上本州各縣有明後年的用度款項,這些算起來已是足夠啓動治河工程,朝廷能撥款多少是多少,只許請沈大人能夠向朝廷說明兩件事——爲了治水蔡州寅吃牟糧要得到京西路轉運司、提點刑獄司應允,免得各司下蔡州清查的時候牽連蔡州官員甚至影響考課升遷;二來便是治河所得淤田是要先用來還賬的……
京西路轉運司治河南府西京洛陽,王景範還好些但孫瑜年歲已高自然是不可能兩人一起去西京洛陽面見沈立說明情況,商議之下唯有在信中說明蔡州的情況。甚至爲了搏得沈立的同情和蔡州治河的決心,將從白沙蔡氏那裡借來的十萬貫款項打了折扣只說借了三萬貫——會哭的孩子有‘奶’吃。若是說有十萬貫搞不好朝廷一個銅子也不給,讓蔡州自己來解決這件事,雖說也能做成但說不得上官會有什麼想法——蔡州自己的“羨餘”乃是小金庫不會體現在賬本上,而“羨餘”這個詞是屬於轉運使沈立的。
蔡州現在唯一的願望便是儘快的啓動治河工程,其餘朝廷撥款的問題可以押後再來,孫瑜和王景範手中有糧心中不慌。盧紹冉的治河方案起先預算便不到八萬貫,王景範多借了些以防備萬一,後來修改方案也不過加了幾千貫,手中的財力足夠支持,至於支借本州州縣未來明後兩年的財政用度,則是王景範想出來的備用手段——一旦治河工程開始之後,各縣官吏若是不聽話給自己派來的盡是老弱病殘來治河,那就不要怪他清查各縣的常平倉和預留用度的賬本了。
這些縣官手中有幾張王牌王景範早已算定,若是常平倉興許這些官吏應該用明後年各縣自留的款項給填平,但是雙管齊下這些官吏肯定要抓瞎,無論哪一項出了問題,雖然要不了他們的腦袋但摘掉他們的烏紗帽卻是綽綽有餘。
果然在朝廷九月中旬給予蔡州的行文中,授權蔡州通判王景範負責統籌調度各縣財政備三年用度之錢,各縣縣吏的臉‘色’都變了——雖然大宋在州縣兩級行政關係上遠比路與州的關係要嚴密的多,但是本州若是辦事用度不足,也是不可以隨意支取治下各縣備三年用度之錢,只能說是朝各縣借錢,也正是因爲如此蔡州各縣都是用這種辦法先將常平倉窟窿填平。王景範身爲通判可以直接控制常平倉,若是突擊查賬各縣也是無可奈何,但這三年用度之錢的調配也落到這個“閻羅通判”手中,那他們的日子可就不是“難過”二字了。
“請問王大人,我新息縣可不臨近汝水,且本縣三年用度已打算‘抽’出一部分修治淮水堤防,若是大人調配本縣三年用度之錢,那本縣的河堤該如何去修呢?”新息縣令楚雙志問道。
新息縣可以說是蔡州內唯一一個不與汝水和鴻河水毗鄰的縣份,不過出了新息縣城南‘門’不遠便是更加可怕的淮水,過了淮水便是淮南西路的地界了。若說蔡州那個縣的防洪最爲險峻,莫過於新息縣,新息縣甚至駐紮了一支兩百多人的河清兵專‘門’用來修築縣內沿淮水一線的堤防。
王景範沒有答話,上首的知州孫瑜肅容說道:“轉運司的行文你沒有看懂麼?各縣三年用度之錢皆爲本州通判節制調配!”
王景範待孫瑜說完後似笑非笑的看着楚雙志淡淡的說道:“看來楚大人非常看重這淮水堤防,那爲何今年新息縣堤防依舊潰堤?新息縣若是爲了修築堤防動用三年用度之錢,之前爲何不向本官行文……既然楚縣令已經有了修築堤防的計劃,那本官就不調用新息縣錢財……”
各縣縣令都用異常羨慕的眼神看着楚雙志,楚雙志那略顯‘肥’胖的臉差點將那原本便小的眼睛給擠沒了。不過下一刻楚雙志的笑容便凝固在臉上:“本官現在就與楚大人同回新息縣,清點縣衙賬目,順便看看常平倉如何,若是有何缺額……”
“楚雙志,你這頭豬!”在座的各縣縣令心中不禁破口大罵,只是看着知州孫瑜下首坐着的那個閻王判官,那寒光四‘射’的眼神直接讓這房間溫度如同三九寒冬一般。
楚雙志哭喪着臉,張着嘴:“大……大人……”
王景範擺擺手,猛地一拍桌子厲聲說道:“楚大人!各位在座的大人!本官希望你們能夠明白一點:誰若是在這治理汝水的工程上給本官出漏子、下絆子、拖後‘腿’,本官亦不是什麼好人,縱然要不了在座各位大人的項上人頭,但你們的烏紗帽也不用想帶下去了……”
王景範站起身來在廳中走動一圈,指着蔡州下屬十縣縣令、縣丞冷笑着說道:“各位治下的常平倉和各縣財政如何,各位就算不說,本官不查,莫非就以爲萬事大吉了?你楚雙志拋買金銀,每兩自要半錢,自袖入宅;這位是上蔡縣丞吳大人吧?提督酒庫,科取糯米,受納受糯米,官稅之外,自取百金;這位平輿劉大人,聽說你的配吏吳傑爲心腹,受成其手,‘交’通關節,略無忌憚;這位……”他慢慢的在這些縣令縣丞身後走動,每到一位身後便稍停片刻,總能信手說出這個人的一些事情來,屋中的各縣縣令縣丞已是汗流浹背,也不知道是這天氣秋老虎太熱所致,還是心中擔心。
這些在座的縣令縣丞所作所爲與他們的官品相對稱——他們的吃相實在是太難看了,對於自己的貪婪之舉連遮掩都不做足首尾遮掩一番,只要到他們治下的縣走上一遭,這種爛事車載斗量。
“各位大人,不知是不是本官記‘性’好不好,還是你們手上的事情太多,今天天‘色’不早,孫大人還有事,本官也就長話短說,適才所言可有什麼疏漏?!”王景範冷哼一聲。
十個縣的縣令縣丞近乎哀求的眼光投向老神在在的知州孫瑜,能夠在這屋中壓王景範一頭的也唯有這位向來不怎麼管事的知州大人了,他們心中清楚天下知通不合者十之**,像孫瑜這樣的知州只能算是平常,而王景範可是這間屋中唯一有進士高第出身的官員,僅此一條便將衆人吃得死死的——在座的縣令縣丞從八品正九品,與王景範這個通判官品其實相差也並非十分懸殊,但是通判乃是監州,直接向上遞送報告連知州都可以下絆子,更何況自己這些縣令縣丞?
孫瑜瞥了一眼屋內的衆人,王景範也覺得這番威風也發夠了,又走回到新息縣縣令楚雙志的身後,拍拍已經坐立不安的胖子縣令森然一笑問道:“本官要治這汝水,不知新息縣有什麼看法?”
楚雙志立刻站起來躬身說道:“大……大人!大人治汝水乃是利於蔡州百姓的善舉,新息百姓自然是要全力支持的,本官自當以身作則……”
其他縣令縣丞雖然在肚子裡將楚雙志和王景範的祖宗八代都問候了一個遍,但還是一個個站起來紛紛表示全力支持治河。王景範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孫瑜,便回到自己的作爲上坐下來點點頭:“如此最好!”
孫瑜雙手擡起輕壓示意各位縣令縣丞都坐下來才斯條慢理的說道:“其實本官與王大人都在‘私’下商議,且不說爲官一任造福一方,在座各位若想升遷恐怕還需在這蔡州打熬數年之久,不似本官與王大人,怕是兩三年之後便以調離。這州縣無論是常平倉還是縣衙財庫都缺失如此嚴重,各位還能如此安定麼?”
“這治理汝水也並非是一味的讓各位出錢出力,作爲回報不敢說將在座諸位及其前任所欠下的窟窿,孫大人與本官做主將其抹平,省的提點刑獄司下來的時候各位少不了爲難……”王景範接着說道。
在座的縣令縣丞聽後不禁大喜過望,紛紛看着知州孫瑜——王景範這個傢伙在蔡州官場上的名聲實在是太臭了,他們不敢奢望王景範這麼好心替他們填窟窿,只要不來找麻煩就已經阿彌陀佛了,還是知州孫大人名聲好。
孫瑜笑着說道:“王大人的話便是本官要說的!”
“多謝孫大人!王大人!”各位縣令縣丞站起身來躬身朝兩人拜謝。
王景範說道:“若想在這汝河水利工程上落足便宜去填你們各自的身上的窟窿,自然只能在淤灌上下功夫,淤灌所產生的淤田越多到時收的錢也就越多……只是這淤灌工程浩大,鑿渠引汝水渾水,還要圍荒修堤埂以便放淤,挖深尾閭以便排水,就算這些完成之後還需要隨時照看渠道、圍堤等,這些都是需要大量的民力,少不得民怨很多,這些都需要各位大人多多費心……”
“這是自然……”
王景範冷笑了一聲說道:“不過各位大人也莫要以爲就此太平無事了,褒信盧子明曾言此次汝水淤田很可能會超過一千頃,這還是無主的官家荒地,還有沿河或是引水渠附近的民田也會大爲受益。各位大人想必都讀過《史記》,這淤灌之後的田地如何本官就不用多言了,少不得這地價漲上十來倍是絕無問題的,恐怕各位治下的一些富家大戶會是要眼紅啊……”
各縣縣令縣丞想到三個月之前王景範藉着大家忙着填常平倉窟窿的時候,突然出手將各縣官‘私’田畝圖冊收歸通判廳封存。現在想來那時通判便已經準備預防地方官府與治下富家大戶聯手侵吞無主荒地,甚至還會‘逼’迫那些毫無根基的貧民賣地好在淤灌之時受益——如果能在淤灌之前搞定侵佔田地,進可阻礙淤灌田地保證自己在本地的利益不受淤田衝擊,退也可以盡享淤田之利,甚至可以在官府手中落到很多好處。
雖說王景範幾番折騰下來,也算是恩威並施這纔將蔡州的縣令縣丞暫時壓服妥帖,他們心中對自己服不服王景範並不在乎,反正自己三年一遷。明年夏天治理汝水,後年夏天治理鴻河水,這便是兩年多,在這兩年裡自己若還拿捏不住眼前這些縣令縣丞,那想來自己也就不是個當官的料了。
孫瑜斯條慢理的接着說道:“若是各位大人在治河之時鼎力相助,本官與王大人是不會追究過往之事,過去的都過去大家都不會放在心上,如若何人出來受那各縣富豪大戶之請干涉治水之事,那各位大人也莫要怪本官與王大人不顧同僚情分……須知舉頭三尺有神明,各位身爲各縣百姓父母官,爲官一任若是能夠造福一方也多少積些‘陰’德,望各位大人同心協力共度難關……”
在座的縣令和縣丞到此時也算看明白了,蔡州這一任知通乃是和穿一條‘褲’子,彼此相互合應。通判王景範年輕唱白臉做那兇人,而知州孫瑜便做那紅臉,說起來這治河一事原本早在十幾年就提出來了,只是這蔡州知州十年間換了五六個,最短的一個連三個月都未曾坐滿便調爲他用,空有治河之心卻無治河之力,甚至就連在這裡做了幾年知州的現任集賢相富弼亦是如此。這個年輕的狀元郎一任通判一個月從那通判廳立威之後便出手各種舉措,現在細細想來無不是爲了治理汝水而來,每一步走得都是極爲‘精’細。
王景範運道也好碰上了一條心的孫瑜,京西路轉運司轉運使沈立更是水利方面的行家裡手,只是一次上折便敲開沈立得其鼎力相助。對此在這蔡州轉了幾圈做到縣令的老人,拋開前面被王景範夾槍帶‘棒’的要挾之外,心底還是頗爲佩服這位年輕通判的手段——上任幾個月的時間便將治理汝水的事情‘弄’成了,只要錢財沒有問題,這蔡州上下州縣官吏齊心,只要不是太愚不可及汝水工程必成。
不過各縣縣令縣丞回想過來,心中亦是確定此次主事之人絕不可能是老邁的知州孫瑜,必定是這個閻羅判官。
“這個殺神可是不太好伺候啊!”各縣縣令縣丞相互打量了一番之後,心中有些暗暗叫苦,只是此時已經走到這一步,年輕通判留給他們的餘地已經不多了。一州知通聯手之下,在座的各位縣令縣丞相信未必兩位長官會將十個縣的所有人全部一掃而光,但是惱羞成怒之下折騰個他們死去活來還是輕鬆之極的,心中也只能哀嘆蔡州的縣官不好當,知通聯手這縣官難過的日子還在後面,好在孫瑜已經任職兩年年歲且高,希望朝廷明年將這老傢伙快快調走換個通判的對頭過來,否則這日子還要苦上兩年。
九月末天氣已經明顯的褪掉了夏日的酷熱漸漸轉涼,此時也是一年當中最適宜進行農田水利工程開工的時期。從那日知州府會議之後,各縣縣令縣丞見蔡州知通兩人親密無間,且手中抓着自己大把的小辮子,大有一言不合便要收拾人的架勢,所有人回去之後都明智的選擇鼎力支持汝水治理工程——這一州知通聯手實在是讓他們吃不消,不合作是不行了。
“王大人,真是好手段,在下算是心服口服了!”站在高高的土丘上,看着龐大的工程場面,盧紹冉叉手拜道。那日知州府會議的事情盧紹冉也曾聽聞一些,加之他已決定若是孫瑜和王景範聯手還做不成此事的話,那自己就乾脆投奔外地親友再也不回這蔡州傷心之地了。現在眼看這工地上都是壯年男子,盧紹冉便以明瞭底下的縣令縣丞已經被眼前這個惡名橫行的通判大人折騰服了,至少不會再治河之事上怠慢。
王景範自然清楚盧紹冉說得是什麼,便笑着還禮道:“這乃是小事一樁,若無先生此等治水大才,本官就算再大的本事也是無濟於事的,這治河之事要多勞先生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