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從艦體內部傳來的巨響使得甲板如地震般發生劇烈搖晃,面對這種情況,“波士頓”號戰鬥艦橋上的三人臉色陡然一僵。
在各種雜亂紛擾的叫喊聲中,艦長安格洛最先開口道:“我來照料艦上的特殊貨物,將軍,您和曼特博士先上救生艇!”
從開始到現在的短短二十多分鐘,杰特利卡這樣一位沉穩、幹練、智慧的海軍指揮官彷彿已經被眼前的慘淡景象給打垮了,他面如死灰地望着安格洛,對他提出的建議既不表示拒絕也不表示接受,只是默默地站在那裡,一隻手緊緊抓住戰鬥艦橋旁的欄杆。這情形不由得讓人想起那些在太平洋戰爭中隨艦自沉的日本海軍艦長、將領們,這種源自英國海軍的傳統是大無畏精神還是食古不化的愚昧素來多有爭論,至少在美國海軍,培養一名優秀的海軍指揮官所花費的代價要遠比建造一艘戰艦大得多。
“我還不能走!”一旁的曼特博士斬釘截鐵地說,“我得親自指揮技術組轉運那兩件威力驚人的武器,如果可能的話,上校,請安排十名身強力壯的水兵幫助我們。”
上校看了看博士,又看了看一臉決絕的杰特利卡,沉沉地嘆出一口氣,轉身來到通往下層裝甲指揮室的舷梯位置,高聲喊道:“伯蒂!伯蒂!”
須臾,一名狼狽不堪的海軍中尉從裝甲指揮室裡衝了出來。他看起來年紀不大,在如此惡劣的局勢下還還不忘仰頭朝自己的艦長敬禮。不等中尉開口,安格洛就大聲吩咐說:“快,給那艘……加特林號發指令,讓它小心地靠過來,我們有極其重要的重貨必須要轉運到過去。再召集一些水兵,幫助曼特博士的技術小組拆卸搬運那兩個固定在救生艇槽的大傢伙,動作要快!”
憑着對舷號的依稀判別,安格洛基本確認從左舷後側趕上來的正是護航艦艇中的弗萊徹級驅逐艦“加特林”號。說完之後。他稍稍猶豫了一下,又吩咐說:“派人通知萊格霍爾特使,請他先到救生艇上等候。”
“是,明白!”中尉果斷的應承讓安格洛的情緒得到了稍許撫慰。但不等他回到杰特利卡身旁去,大副徑直從裝甲指揮室的艙門狂奔出來,喘着粗氣說:“情況失控……長官!四號彈藥庫完蛋了,三號彈藥庫現在也很難保,左右輪機艙完全浸水,鍋爐艙也漫了大半海水,動力全失……”
報告還沒講完。艦體突然發出一陣讓人起寒毛的咯咯聲,這意味着鋼製結構的艦體正發生劇烈扭曲,不僅如此,剛剛還有點前低後高的甲板已經變成了明顯的前高後低。全艦向左傾斜的態勢也愈發嚴重了。更叫人絕望的是,原本距離幹舷甲板有三米多高的海水已經上升到了甲板下方不足四十公分位置,起伏的海浪已經可以輕鬆濺上甲板。
安格洛咬牙道:“關閉全部防水隔艙,通知艦內人員除損管隊外悉數撤到甲板,放下救生艇!”
這樣的命令距離棄艦僅有一步之遙,大副愣了兩秒,一臉沉痛地致以敬禮。
“亨利!”安格洛溫緩的語氣彷彿是在和多年的戰友告別,傷感之處足以令人黯然淚下。
“長官?”大副收住已經邁開的腳步。
“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別放棄!”安格洛說。
忽明忽暗的光線映照下。大副的眼中似有希望的閃光:“明白!”
在這一刻也不能耽擱的關頭,他說完便迅速回裝甲指揮室去了。
安格洛茫然轉身。曼特博士已經來到他的身旁,正準備沿着舷梯下到甲板去舯部指揮人員轉運那兩個用大鉛筒封閉的原子彈主體。恐懼、焦慮以及絕望的情緒體現在他的臉上同這些長年與海爲生、飽經戰火洗禮的職業軍人有着很大的不同——這是有心無力與心力交瘁的區別,更是萬般無奈和萬念俱滅的差距。
安格洛長了張嘴,想說些拜託和祝福的話,詞到嘴邊突然窮盡——曼特博士的心態竟也如出一轍,這兩人最終只是神情黯淡地相互點了點頭,錯肩而過。
等安格洛回到了能夠直面災難的戰鬥艦橋,杰特利卡又回到了先前那副茫然環顧周圍的模樣。此刻,跳着海上華爾茲的“奧里斯坎尼”號已經駛遠,從艦隊左側繞過的弗萊徹級驅逐艦正拼力追趕自己的旗艦。遭到魚雷直擊的輕巡洋艦“文森斯”號就像是一個不會游泳的落水者,在掙扎中耗盡了氣力而只能無望地漸漸沉入水中,海水已經淹至它的艦橋中部,艦上已經看不到有活動的人影,但事發如此突然,很可能還有人被困在漆黑、冰冷、封閉的下層船艙,忍受這世間最悲慘、最絕望的困頓境遇。還有在相隔不到五分鐘的時間裡相繼中雷的另外三艘艦艇,爲“奧里斯坎尼”號護航的輕巡洋艦已經在一陣無比猛烈的殉爆中解體,鋼鐵軀體的主要部分從水面消失了,只留下一些勉強逃生的艦員和大大小小的漂浮物;艦底朝天的護航驅逐艦“康林克”號就像是一座長條形的礁石,每當夜空亮起時才能勉強分辨出它那黑漆漆的外殼與周邊海水的區別;爲“波士頓”號護航的“西格斯比”號在艦隊尾部遭致滅頂之災,並不堅厚的軀體竟接連遭三枚魚雷命中,最猛烈的那陣爆炸就是在它身上迸發的,吞噬全艦的狂焰是那樣的可怕,300多名艦員幾乎沒有生還的希望……
拖着沉重的雙腿走到將軍身旁,安格洛意識到他正在嘀咕着什麼,細細一聽,這位絕望的艦隊指揮官呢喃着:“來不及了。什麼都來不及了,聞所未聞的閃電襲擊,閃電襲擊……”
“確實,我們碰上了一場無法抗拒的災難,也許從離開港口的那一刻起,最終的命運就已經註定。”安格洛試圖安慰可憐的杰特利卡,然而就連他自己都覺得這說法純屬自欺欺人——如果敵人有遍佈大西洋的潛艇,何必韜光養晦至今,早就可以截斷西方盟軍的海上航線。來自美國的軍備物資一斷。部署在歐洲大陸的盟軍恐怕就只剩還手之力了。
杰特利卡搖了搖頭,他的判斷沒能帶領艦隊避開致命危險,但有一點他說對了,在隨行艦艇沉的沉、傷的傷。納爾遜再世也無力組織反擊。求援電報雖已發去,可最近的己方艦艇也在數百海里之外,一度飛竄於海面的魚雷儼然來自於多艘魚雷默契的合擊,出乎意料的命中精度更是已經超出了二戰時代的傳統思維。
現在還能做些什麼?
安格洛感覺心如刀絞,他仰面止淚,可笑的是,註定不會有結果的空中追逐居然還在進行。十餘架夜間升空的“地獄貓”使勁了渾身解數,對手卻像是無形的幽靈,任憑它們圍追堵截依然逍遙。
“我的上帝啊……”
杰特利卡緊緊抓住安格洛的衣袖,用顫抖的右手指向左舷海面。
“文森斯”號殘存艦體附近。幾艘白色救生艇正在海面上飄蕩,有的艇上擠滿了逃生艦員,有的還餘下多半位置,翻騰的浪濤使得這種小艇的可操縱性極差,艦員們在努力穩定方向,而杰特利卡所指的並非這些小艇,而是兩條模糊的的、詭異的、出現在水面之下的劃痕,看起來要比傳統熱動力魚雷那種充斥着白色水泡的運行軌跡淡得多。在僅有月光的環境中似乎很難發現。這個時候,少數呆在救生艇上的水兵也注意到了這個怪異的景象。當意識到這是敵人的魚雷時,他們大爲驚恐地朝遭到重創的“波士頓”號以及逐漸靠上來的“加特林”號驅逐艦揮手大喊。
以魚雷出現的位置和正常速度。讓航速已經減下來的“加特林”號緊急規避是來不及了,杰特利卡心有不甘地大喊:“開火!讓他們開火!”
希望固然渺茫,放手一搏纔有機會。安格洛猛然衝到戰鬥艦橋左側,不顧魚雷擊中舷側引起爆炸的危險探頭朝舯部和艦尾那邊喊道:“左舷魚雷,五十米集中掃射!”
這是最簡單的警告和指令,艦艇連遭打擊,艦隊更是陷入絕境,許多艦員都失了方寸,好在還有人堅守在炮位上,這艘巡洋艦單舷有3座雙聯裝127毫米副炮、3座四聯裝40毫米炮以及13座20毫米炮,配置的中近程攔截火力相當充裕。經安格洛剛剛這麼一喊,亂騰騰的艦舷甲板居然很快就有了咚咚的炮聲迴應——雖然跟演習時宛若滾雷暴雨的密集炮火比起來差了太遠,稀稀拉拉的機關炮彈依然循着指令落到了數十米外的海面上,激起的水柱有好幾尺高,而在理論上40毫米口徑的機關炮彈能夠對水下七八米深的物體造成殺傷,20毫米的攻擊深度略遜一籌,正常情況下也能夠達到四五米。
由於視角和光線的緣故,安格洛此時根本看不到魚雷的蹤影,依據剛纔那些尾痕延伸的方向判斷,它們大致是朝“波士頓”號的左舷後部襲來,而“加特林”號驅逐艦現在正處於這艘重巡洋艦的左後位置,兩艦之間距離不足三十米——大致相當於住宅區裡兩棟建築的間隔。以專業的海軍眼光,安格洛很清楚自己這艘已被兩枚魚雷擊中的重巡洋艦隻是憑着艦員們的努力在和命運相抗爭,如若不再受外力作用,它也許能夠熬下去甚至奇蹟般地抵達港口,也許艦況半個小時後就會惡化到必須棄艦的地步,一切只有天和這艘軍艦自己知道。
天不會開口,軍艦更不會。
“上帝保佑……”安格洛顫顫地抖動嘴脣,雙手本能地緊抓扶欄,如果下一秒魚雷突然擊中艦舷,“波士頓”號連同艦上的兩枚原子彈主體以及上千名乘員都可能在一瞬間被死亡吞噬。一秒接着一秒過去了,加入火力防禦的機關炮再不斷增加。無數的暗紅色光點離艦而去,數十米外的海面上形成了一條略短於艦艇長度的主動防禦帶。場面上雖然熱鬧了,可魚雷一刻沒有被引爆,巨大的危機就依然存在,安格洛下意識地往“加特林”號左側海域望了一眼——這也許能歸結於一名戰艦指揮官的直覺,猛然間,他再一次看到了海面下的淺淺尾痕,它們安靜而筆直地向前延伸,與驅逐艦左舷的距離正在飛速地拉近……直至爲零。
剎那之間。安格洛的雙眼幾乎被赤亮的烈焰刺得睜不開了。它們就像是在短短一秒內相繼綻放的花朵。擁有極度飽滿的花苞和極度鮮豔的色澤,它們從海面下騰起,形成了一副火生於水的奇景,它們以肉眼難辨的速度擴張開來。轉眼就吞噬了接觸到的艦體、甲板乃至顫抖的艦橋,它們越過桅杆最高處往上飄升,顏色漸漸變淡,伴生的煙團卻在變多變濃,終於到了一個界點,火球變成了零零散散的火星,濃黑的煙團繼續升騰、擴散。
轟咚……轟咚……
這邊焰光還未消散。振聾發聵的巨響隨無比強勁的衝擊四散開去。爆炸產生的能量波催動平日裡無形無色的空氣,縱然是站在距離爆炸點近兩百米的戰鬥艦橋上,安格洛也被這席捲而至的氣浪掀得搖搖晃晃、幾乎失衡,他吃力地俯下身子。閉上因爲強烈焰光而刺痛的雙眼,美妙的音樂繞樑三日,爆炸的震盪亦對聽覺造成了延續的困擾,有那麼一陣,耳朵裡的嗡鳴聲掩蓋了一切。安格洛痛苦地張大嘴巴,然而正如杰特利卡所說,一切爲時已晚。
聽覺有所恢復之時,安格洛感覺已經過去了許久許久。久到他寧願這場噩夢已經結束,然而咚咚咚的機關炮聲殘酷無情地提醒他這場災難還在持續。他擡起沉重的眼皮。視線中的光線已經黯淡了許多,支起身子。轉過臉,“加特林”號看起來仍完整地漂浮在水面上,它甚至還在按照旗艦的指示靠攏過來,但這些只是假象!安格洛看到從甲板和艦橋飄升的煙霧,看到一片狼藉、橫屍遍地的甲板,就連正在悄然傾斜的桅杆也沒能逃過他的眼睛,可它終究還在前行,一秒又一秒,新的爆炸沒有發生,而這艘已然失去魂靈的驅逐艦艏部終於超過了失去航速的“波士頓”號艦尾,兩艦之間的距離在不斷的拉近,安格洛可以清楚地看到它那重新有人影晃動的艦橋,看到有人連滾帶爬地從艙門衝出來到艦舷甲板,看到濃煙從打開的艙門、破損的舷窗以及爆炸中開裂的縫隙涌出。它沒有明火燃燒,卻比燃燒更讓人擔心。
“魚雷啊!是魚雷啊!”
杰特利卡總是沉穩自若的語調變成了毫無生氣的陳詞,嗓音也嘶啞了。當顧慮重重的心態遇到了電閃雷鳴般的打擊,崩潰在所難免,安格洛心痛欲死卻無處宣泄——魚雷既已襲來,就讓這一切在華麗的戰火中痛快地結束吧!
按照海軍作戰標準搭載彈藥的“加特林”號大概算不上炸藥盒子,它的5英寸艦炮彈藥主要儲存於兩個彈藥庫內,再加上防空槍炮的彈藥儲備和深水炸彈,加起來接近百噸,前兩枚魚雷雖然沒有引爆彈藥庫,但它的主體架構已經在劇烈的爆炸中近乎解體,殘破的艦壁不再能提供直接的防禦作用,當第三和第四枚魚雷襲來之時,艦上已經沒有人試圖作出任何形式的抵抗或者規避,裝載着200多公斤烈性炸藥的533毫米口徑分別鑽進了它的舯部和尾部,如果這是一次嚴格的魚雷演練,毫無疑問,攻擊者並不能獲得很高的分數,因爲它們從區區數百米的距離連續向一艘驅逐艦發射了12枚魚雷,33.33%的命中率尚且不提,將如此多的寶貴魚雷耗費在一艘2000噸級的輕型艦艇上也顯得過於奢侈,然而真正的王牌善於在實戰中判斷形勢。這艘美國驅逐艦在第二輪魚雷打擊中徹底燃放——海戰中最慘烈的情形莫過於內外作用造成的全艦大爆炸,幾噸、幾十噸的金屬部件像是薄鐵皮盒一樣扭曲變形並且飛了起來,血肉之軀往往在一瞬間徹底改變了構造,撕裂、碳化乃至成爲隨着氣流飄散無形的細碎顆粒,那些堅硬的金屬或非金屬碎塊獲得了近乎子彈的速度,它們無知而又無情地向同一個國家開採、冶煉、鑄造、焊接的同伴襲去,對堅固的裝甲起不到本質的破壞作用,對那些暴露在甲板和防空戰位的艦員卻是極其致命的打擊,“波士頓”號艦尾到艦舯的一大片區域遭到了這種高速碎片的橫掃,那裡霎時間血流遍地、哀嚎一片!
安格洛終於步了杰特利卡將軍的後塵——軀體健在,靈魂卻已垮塌。他踉蹌着從扶欄處後退,恍然轉身,看見遠處火光躍動,映照着擁有寬大甲板的落魄艦影,而那孤獨的守護者有的只是單薄的身軀和不甘的意志。當潛艇技戰術再一次涅槃昇華,哪怕只是劍走偏鋒的孤注一擲,也足以讓這些曾經的勝利者敗得毫無還手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