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國與本朝對峙了上百年,理社和姦黨也惡鬥了十年。陳東等人不甘心就範於蔡黨,對我朝也心存疑慮,這都是自然的事情。但是,東南亂成一片,卻是親者痛而仇者快。我聽說在河北之地,禁民漢服,迫使百姓削髮,以至於契丹兵馬路見未削髮者皆殺之。又掠取河北百姓,臉上刺大字爲記號,押往北邊爲奴,因爲驅擄漢人過多,結果南京道上京道的奴價劇跌,不少契丹販子眼看無利可圖,便將漢民在半途坑殺。遼軍殺人如割麻,田園荒蕪,到處屍骸交錯,炊煙斷絕,雖秋冬時節,猶臭聞數百里。趙將軍當知曉,當前要緊之事,是阻止遼軍南下席捲東南。士人清議和抨擊奸黨,不能使遼軍退兵。一味提防我朝,也不能使遼軍退兵。”
陳千里嘆了口氣,他的話語由凝重轉而沉痛,繼續道:“望趙將軍轉告陳東等人,事有輕重緩急,契丹入寇,非止於亡趙宋一朝,乃亡我華夏衣冠。我朝是真心援手,只爲救民止殺,並無染指之意,暫且放下宋夏之間的宿怨,勿使慘景再現於東南。”
趙行德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問道:“何時出發?”
吳階沉聲道:“遼軍兵鋒已迫近金陵,事不宜遲,趙將軍先快馬兼程先前往鄂州,與陳東商定結盟事宜。東征軍將轉往蜀中,只待諸事俱備,大軍將從白帝城出發,順流而下前往鄂州。”趙行德隨行的親兵不多,僅有杜吹角等十餘名舊部。雖然可以偷越函谷關,然後一路快馬兼程趕往鄂州,但宋國北方一片兵荒馬亂,爲防有失,大將軍府安排趙行德此行先南下巴蜀,然後自水路前往鄂州,能夠最大限度避開遼軍的威脅。
諸事交待完畢後,陳千里和趙行德一起退下,兩人騎馬緩緩而行。白羽軍駐紮在長安城的郊外,放眼望去,田野中到處是農夫在忙碌不休,趕着馭馬犁地,春耕播種。空氣中瀰漫着一股關中泥土特有的芳香,一片安詳平和而又生氣勃勃的景象。想起遼軍鐵蹄下生靈塗炭,趙行德心事重重,只顧低着頭行馬。陳千里皺着眉頭,若有所思。
“行直以爲,關東之政比我朝之政,高下如何?”他突然問道。
趙行德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低聲道:“頗有不如。”
陳千里點了點頭,補充道:“關東趙宋,若論人口財富,天下無出其右,更是遼國的數倍。可這樣一個朝廷,再如何把仁義道德掛在口中。它連自己的子民都不能保護,有再多的理由,這個朝廷也算是失職了。行直,你說是吧?”他口氣頗爲沉重。
趙行德嘆了口氣,點點頭,沒有說話。
陳千里又道:“在團練軍中,有不少關東投過來的流民。我腆爲團練使,和這些關東出身的軍卒相談,我才知道什麼叫窮困潦倒,走路無路。耕田之夫,不能保一日兩餐,一遇荒年,便要賣地舉債度日。我聽說關東鄉村客戶,若再借耕牛和農具,田租可高達八成。真真谷未離場,帛未下機,已非己有,飢寒交迫,朝不保夕,聞之令人斷腸。不單單富者地連州縣,我聽人說,關東所謂官戶、形勢戶,能隱田漏稅,以至於一縣之地,有六七成的田產都不交賦稅。所謂士大夫者,非但視爲不見,反而沾沾自喜,以爲仁厚之澤,而遺利在民。反而,朝廷法度自此變亂了。再者,關東朝廷一說重新丈量田畝計稅,豪強必多方阻撓,由此可見,其亂法度之利,究竟爲誰人所獲。農事乃國家之本,關東之因人而廢法,由此可見一斑。令公室積貧積弱,朝廷有不可不用之費,用事者又不敢惹士大夫豪強,只能另立名目從普通百姓身上颳去,就只能讓貧者負擔更重。再加上各種徵調攤派,破敗忠厚人家,甚如兵火。行直,這便是所謂仁政?”
趙行德重重嘆了口氣。陳千里所說的,他也耳聞目睹,可總想到自己勢單力薄,無法改變這些,漸漸地也就麻木了。今日聽陳千里提起來,趙行德既驚詫於陳千里一個夏國人竟然對關東的弊政如此瞭解,又感到心事重重。迫在眉睫憂患是遼寇入侵,但關東的法度鬆弛,積弊如太倉之谷,陳陳相因,盛世的花團錦簇之下,內裡早已破如敗絮。司馬文正公曾言,治天下譬如居室,敝則修之,非大壞不更造也。但現在便如富麗堂皇的殿宇,廊柱棟樑早被蠹蟲蛀空。已到了大廈將傾,非更造不可的地步了。
“行直大概不覺得吧。若論賦稅之重,我朝遠遠過於關東。我朝立國於四戰之地,西有羅斯、蘆眉,南有大食、突厥諸侯,北有漠北蠻夷,東有宋國、契丹。自從立國以來,便是無年不戰。雖然我朝人口僅只關東的一半,但國家用度之費,絲毫不小於關東。但因爲嚴行法律,賦稅負擔均勻,普通百姓的日子,卻比關東好過一些。”
陳千里的臉上絲毫沒有自矜的神色,沉吟道:“關東號稱士大夫與皇帝共治天下,但關東的黃舟山也曾言,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我再給他畫蛇添足一句,天下人之天下,亦非士大夫之天下。這一句話,你帶給陳東吧。”
陳千里沉聲道:“若是他們救不了關東的百姓,我朝當以劍救之。”他頓了一頓,又道,“這一句,你知道就行了。”他看着趙行德,問道,“不管你是行直,還是元直,真到了那一天,爲了一個更好的天下,我希望你能夠站在關東的百姓這一邊。”
趙行德心中觸動,看着陳千里,陳千里卻沒等他說話,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相聚時短,後會有期。”他伸手指着前面趙行德的宅院,“明早就要出征,先安排一下家中吧。”
趙行德點了點頭,和陳千里抱拳別過道:“後會有期。”
陳千里談吐舉止,都很不尋常,令趙行德感覺,他恐怕不是簡單的長安團練使這麼簡單。說不定和當年的王彥一樣,表面只是河北大營的軍官,底下卻是控制着皇城司在整個河北乃至遼國境內的細作。只不過陳千里既不言明,趙行德自然也不會去追根究底,很快將此事置於腦後。
趙卓和趙雍正在院中玩耍,一見趙行德,趙卓便先撲入懷裡,要爹爹把自己舉起來,趙雍也站在一邊叫鬧不依。趙行德一一滿足了孩子的要求,方纔把他們放下。他心中泛起一陣內疚之意,邁入後廚。
李若雪正一手正掀開鍋蓋,一手將鍋裡蒸好的白玉糕夾起來,切成塊,盛在青瓷盤中,層層疊疊猶如白玉寶塔。白玉糕是汴梁的風味,乃是生粉、芝麻、松子、胡桃、蒔蘿磨成粉後,加白糖和紅曲拌合,捲成卷再上鍋蒸出來再切成塊,其色雪白,味道極美,乃孩子們最愛吃的小食。這些都是汴梁和洛陽家鄉的口味。
白霧蒸騰中,李若雪腰間繫着蘭花布裙,身段婀娜,她聽見門口響動,回身見是行德,嫣然一笑,秀色可餐。趙行德走到她身後,輕輕摟着妻子,並沒有說話,只是心中不斷涌起溫柔和不捨之意。李若雪似有所感,停下了手中夥計,低聲問道:“夫君又要出征了麼?”
“不是,”趙行德低聲道,“我明早就走,快馬先去蜀中,然後走水路下鄂州,去見陳少陽。待諸事安排好後,夫人再帶着孩子,隨東征大軍一起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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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李若雪鼻端有些微酸,嘴角卻微笑道,“那分別不了多久,就可以在一起了。”她的心思靈巧,加上趙行德平常也向她解說關東的局勢,旋即猜到了趙行德去找陳東的意圖。她低聲道:“夫君此行去,勿以妾身爲念。”柔腸百轉,眼角卻不覺溼了。
兩人靜靜地呼吸着彼此的味道,鐵鍋中的沸水咕嘟咕嘟,白霧蒸騰瀰漫着整個房間
南風漸暖,遼軍大營裡仍是蝕骨的寒冷。被俘的君臣被看押在一排木房內,汴梁城內的宋朝官員派人送來衣食,看守遼軍也予以准許。雖沒受多少折辱,但這種被囚禁的日子,趙柯過得苦不堪言。得知蔡京等人擁立了景王趙杞爲帝,行營州縣多聞風倒向趙杞之後,他更如墜冰谷,每天都是悽風苦雨,以淚洗面,悔不當初。
這天,陳東和岳飛首倡尊天子不奉亂命,鼓動天下勤王迎回聖駕的消息傳來,趙柯不禁大爲感動,飲泣道:“如今國勢艱難,所謂板蕩識忠臣,唯陳嶽兩位愛卿而已。可恨,朕不能早日重用之。”他自覺朝不保夕,隨時可能被耶律大石害死,未免死後帝位虛懸,當即自己咬破中指,在內衣腰帶上寫下“封陳東爲丞相加太子太師,岳飛爲天下兵馬大元帥加太子太保,望兩位大臣戮力同心,驅逐北虜,恢復大宋舊日山河。若朕無幸,爲免宗廟斷詞,陳嶽兩位輔臣可於趙氏宗室中擇賢,繼位爲君。”
趙柯心情激盪之下,寫好這條衣帶詔。看着帛帶上的血跡斑斑,指尖刺痛不已,趙柯卻有些後怕。他不敢輕易交予別人,只將這帛帶仍舊系在內裡,須臾不離身邊。不待到將死一天,或是遇到足以託付的臣子,絕不敢輕易讓人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