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章 如花

鐵馬車上那個小洞,在老者說完話後便啪的關上,完全的黑暗寂靜裡,秦長歌突然趴了下來。

她伏耳於地,仔細聽着車輪的震動,感覺到地面先是平整,隨即漸漸顛簸,那種顛簸是有規律的,不停的一頓一頓,象是走在砌得不平整的麻石地上的感覺。

郢都只有通往城南的窄巷,纔有這樣的麻石地。

城南寧安門,是九門中最爲偏僻的一個門,也是地位最低的一個門,全城的糞桶,穢物車,棺材,都從這個門進出,城門之外不遠處便是亂葬崗,一般百姓是很少去這個門的。

相比之下,寧安門也是駐兵把守最爲薄弱的一個門。

但是,從現在開始,就未必是了。

秦長歌微微露出一絲冷笑--非歡會很快發現她失蹤,蕭玦會立即封閉九門,想出去?門都沒有,一旦搜起城來,以蕭玦性子,只怕城裡每寸地他都能挖上三尺,每塊石頭他都會翻開看看底下有沒人,到時候,到哪去躲?

車子的行進漸漸慢了下來,顯見得是到了人流車流密集之處。

然後突然停下。

停了約莫有一刻,突然開始掉頭。

想必城門搜查嚴格,對方發現根本沒有出城的可能,只好迴轉。

秦長歌立即脫下鞋子,從鞋跟裡取出一柄薄鐵匕首,噹噹噹的在鐵壁上敲了起來。

聲音尖銳,有如鐘鳴磬響,遠遠傳了出去。

她真力未失,對方忌憚她手段一直不敢接近,自然也不敢搜身,而秦長歌這個人,哪怕只穿比基尼,那也一定會找到地方揣着她那些防不勝防的武器的。

車廂裡傳出鐵器敲擊的巨響,怎麼着也要吸引守門士兵前來查看吧?

秦長歌譏諷的笑了笑--小國就是小國,而且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奇技淫巧之術上,能人有限,能夠把自己困上這麼一陣子,已經算是窮盡手段,很了不起了。

果然,車子突然開始加速,顛顛簸簸的想逃,她敲得越發起勁。

大約後面有追兵,車子趕得飛快,真難得這內部全是厚鐵的馬車,居然也能有如此驚人的速度,大約有機械推動裝置,秦長歌搖搖晃晃的讚歎:中川的技術水準確實領先內川大陸的總體水平,將來收拾到自己口袋裡,一定要好好利用。

感覺車子似乎在往偏僻寬闊的地方走,越走越急,忽然不知撞到什麼東西,砰的一聲大震,車身劇烈晃動,秦長歌在四面不靠的鐵馬車中哧的一下滑了開去,趕緊伸手攥緊了一根鐵欄杆。

晃動之後,車身搖擺了半天,好幾次險險要倒,秦長歌半跪在車廂內,全身真氣流轉,做好馬車車門開啓隨時衝出的準備。

雖知車廂一陣亂晃之後,突然如被千斤之力一墜,一霎之間穩穩落地,隨即馬車繼續前行,比先前更爲快速平穩,而且左一折右一拐,將偌大的鐵馬車驅使得如同胯下之馬,靈活輕捷,快若飄風。

秦長歌皺了皺眉,緩緩盤膝坐下......看樣子,好像換了車伕?

馬車越行越遠,越行越快,最初的慌亂無措已經全然不見,大約,擺脫追兵了吧。

眼見事態有變,一時脫逃無望,秦長歌乾脆躺倒睡覺--養好精神,誰知道等下車廂開啓,會看見誰呢?

不多時聽得咔嚓一響,先前關上的小窗突然被打開,露進一線明媚的天光。

小窗中突然露出了一雙眼睛。

不是先前宛翠";父親";那細長眯縫如狐的雙眼,這雙眼睛,有着極漂亮的弧度,眼瞳不是純黑的,微微泛出褐茶色琉璃般的明瑩色彩,卻光華蘊藉神采迥異,看人時金光燦然,彷彿全天地的光彩都集中於他瞳底。

而一雙眉既工整又飛揚,如仙家帝子於雲端之上颯然揮毫,一筆間畫下這十萬裡江山郁郁青青。

這雙出衆的眉眼一眨不眨的看着秦長歌,帶着幾分散漫的笑意。

秦長歌懶洋洋躺在地上,雙臂枕着頭,蹺着二郎腿,一晃一晃的唱着小曲,見他看過來,笑嘻嘻的揮了揮手,道:";給牀毯子吧?太硬了。";

那雙眼睛笑意更濃,隨即從窗口消失,隱約聽見咔噠聲響,不知觸動了哪裡的機簧,頭頂鐵板緩緩開啓。

鐵板上方有人笑道:";毯子是沒有的,我的衣服可不可以?";

秦長歌擡起頭,頭頂,閒閒倚着淡水色長袍的男子,寬袍大袖,衣服穿得極有林下之士的散逸風度,漫不經心的把玩着一支紫簫,簫上垂下深碧絲絛,於他臂彎處悠悠晃動,滿天雲霞下他微微偏首看過來的姿勢,令人驚豔得心神一窒,象是迎上撲面而來一場來勢和緩後勁卻無窮兇猛的風。

秦長歌覺得,如果自己不是已經閱遍人間美男色,身邊俊朗優雅瀟灑妖媚什麼類型的都有,多少養成了點定力,而只是一個初初思春的豆蔻女子的話,一定會在他剛纔的那一回首間興奮歡喜得暈倒。

不過現在,自己不想倒也得倒了。

男子一回首,給了她一個驚豔的剪影,並用自己一個隨意的站姿,便堵死了她所有的退路後,掌中紫影便破空而來,連點了她三處大穴。

秦長歌苦笑,隨即認命,好吧,和那個中川老頭比起來,落在這般出衆男子手裡,最起碼可以賞心悅目,不算虧。

仔細看那男子,卻發覺他容貌卻不如何出色,和那驚世眉目無雙姿態並不相配,大約也有易容,只是易得着實馬虎,稍微細心點的人都會發覺不對勁的地方,也不知道是這人不擅易容呢,還是根本個性疏狂得懶得用心去掩飾自己。

男子伸手,一把將她拉出車廂--秦長歌真氣在他剛纔那紫簫一揮間已經被鎖,但是肢體還是可以動的,看樣子這人也很懶,特意保留了她的行路動手能力,省得還要照顧她。

偏頭看看他,秦長歌無奈的道:";這位兄臺,我很想知道,你救了我,爲什麼不肯放我?";

";我沒有救你。";男子微笑看她,";我只是在街上吃麪,無意中看見這輛馬車看起來有點特別,便端着麪碗上了車頂繼續吃,車子被寧安門守軍追得厲害,撞上石頭,我不想灑了我的麪湯,便把那幾個趕車的笨蛋給踢了下去自己來,這車裡面裝的是人是鬼,我還真不知道。";

";我非常感謝閣下的麪湯,使我榮幸的被轉手,";秦長歌肅然道:";實話和您說,我是人,還是個女人。";

男子挑起眉毛,那一霎的姿態如同長天之雁在優雅剔羽,他的目光很隨意的在秦長歌全身上下掃了一遍,淡笑道:";哦?";

秦長歌正色道:";是的,女人,他們擄了我,說是有個國家的國主最喜歡武林中有點武藝的女子,轉賣過去就是厚賞,所以我倒了大黴。";

";我看你並沒有倒黴,";男子輕笑,";你武功還在,全身上下,連一點傷都沒有,如果他們要擄你,怎麼會你一點傷損都無?";

";因爲我全身是毒,";秦長歌每句話都半真半假,";靠近我,很容易死。";

男子唔了一聲,突然擡手一引,秦長歌頭髮中的黑絲立刻飛到了他手裡。

";這是什麼?";男子饒有興致的把玩黑絲。

";編織、殺人、胳膊斷了可以系起,萬念俱灰之下還可以用之上吊。";

男子哈的一聲輕笑,轉目看她,";你很有意思,西樑武林居然有你這般奇妙的女子,我真後悔我來得太少了。";

";閣下不是西樑人?";秦長歌明知故問。

";我是來找人的,順帶辦點事。";男子又是順手一抽,這回飛出的是她腰間的腰帶,明明很柔軟的東西,摸起來卻疙疙瘩瘩,男子手指一捋,腰帶一端噼噼啪啪掉出一堆零件,他手指虛虛一拈,拈起一隻鐵蝴蝶,微笑看着秦長歌。

";您怎能這般輕薄?";秦長歌根本不看那鐵蝴蝶,嬌羞萬分的嗔怪,";那是我的腰帶啦。";

男子一笑,將鐵蝴蝶一扔,眯着眼睛看她,半晌道:";你叫什麼名字?";

";如花,顏如花。";

";好名字,";男子贊,";想來你一定眉目如畫,容顏勝花。";

秦長歌嬌笑俯首,做羞怯不勝狀。

手心裡,卻一層層的沁出薄汗,涼涼的攥在那裡,握着自己手指便似握着一塊沁涼入心底的冷玉。

剛剛看見那一雙光芒波耀,滄海月明清笳飛雪般驚心明燦的眼睛時,她便知道了他是誰。

那樣的目光,任誰也不能輕易忘記。

對着這個傳奇般的男子,這個遙遠國度的神秘人物,以秦長歌睥睨天下的萬丈野心,也不敢輕忽以待。

她不能讓他知道自己是趙莫言。

更不能讓他知道趙莫言是睿懿。

所以她寧可先揭露自己的女子身份,以進爲退,先推翻掉";趙太師";這個身份可能,畢竟趙莫言在諸國之間,至今是以男子面目呼風喚雨,至於自己真面目,有幾個外國人見過明霜?

反正,自己的女子身,遲早瞞不過他,莫如以一份假惺惺的坦誠,以一份截然不同傳言中的趙莫言或睿懿的面貌,先混沌下這個男子明亮如鏡的雙目。

至於能夠混多久,秦長歌不敢抱太大希望的在肚子裡無聲嘆氣......那兩個,求求你們,快點找到我吧,和這個傢伙在一起,我會很累的......

男子牽着秦長歌的手,優哉遊哉在鬧市中穿行。

是的,鬧市。

郢都主幹道,聞名六國的最繁華都城的最繁華街道,天衢大街。

天衢大街今日人流尤其多,許多衣着普通,但目光精光閃耀,看來十分精悍的人物混雜在人羣中,將一條街從東走到西再從西走到東,目光不住在武林人物裝扮的人身上梭巡,時不時互相擦肩,目光一觸即收。

毋庸置疑,他們在找郢都靈魂人物,彪悍殺頭太師趙莫言。

這樣的情形,在郢都全城各地同樣上演,但是沒有人知道,在他們剛剛背轉身的地方,在他們剛剛擦肩的剎那,他們苦苦尋找的那位,正被某位男子隨意的牽着,以恩愛夫妻的姿態相偕而行。

秦長歌已經恢復了女裝,那位先前溫柔的捧着她臉,很客氣的說要將她如花容貌回覆,結果在去掉她的面具後,他對着她容貌嘖嘖搖頭,然後從袖子裡掏出一堆亂七八糟的易容之物,在她臉上一陣胡亂塗抹。

她去臨波照影的時候,差點一口血噴到了水裡--如花!如花再世啊啊啊啊啊。

然後男子說那家麪條確實不錯,帶她去嚐嚐,然後和他一起回國--他看上她了,準備收了她做妾。

於是迎着滿街兵丁,兩人漫步而來,一起去天衢大街一家麪店吃麪,他偏着頭,和她討論喜歡哪家繡孃的手藝,洞房花燭夜的新娘禮服該綴珍珠還是水晶。

秦長歌微笑而聽,心裡卻在盤算打下他的國家後用他的黃金權杖去攆狗,用他的漂亮眼珠去擦鞋。

在麪店不急不忙坐下,男子叫了兩碗麪,點了些小菜,並溫柔殷勤給她夾菜,秦長歌面不改色的吃--反正他要殺她,也不會用這種累人的方式。

她的啞穴也被點了,所以她只好用含情脈脈的眼光來表示對他的膜拜。

對方悠然而笑,對眼前如花的代表了另類美的笑容十分欣賞,對自己易容的化神奇爲腐朽的絕頂手藝十分欣賞。

如花的含情脈脈的眼光無意中掠過對街,突然一頓。

對面。

一騎正自城門方向長馳而來,黑衣黑馬,身姿在馬上亦筆直如劍。

雖然只是一個遠遠奔來的身影,已可感覺到那男子容華氣度蔚然高貴,只是他頻頻揚鞭,催馬甚急,一身質地名貴的黑色金線錦袍也微微染了塵灰,他一路長驅而來,快若急電,街上百姓爲他狂飆氣勢所驚,紛紛避讓。

正是蕭玦。

秦長歌一瞬間心跳如鼓,手心裡立時又起了一層冰冷的汗,她盯着看起來神情焦灼的蕭玦,只恨不得立時大喊出聲,喚得他飛奔而來,卻又知道別說現在喊不出來,就算喊了,男子也能在一霎間先殺了自己或拿自己要挾蕭玦。

一時間心焦如焚,思緒紛亂,卻又無能爲力。

男子瞟她一眼,輕輕轉首,笑看着那飛騎,道:";這誰啊,這麼威風?";

秦長歌立即將目光收回,若無其事的繼續吃麪。

馬上蕭玦卻若有所感般,突然於萬人之中,即將飛騎而過秦長歌身邊時,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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