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一聽竟然是皇上的問題,啞然失言,說皇后她可以,可是皇上乃一國之君,她也不能對皇帝說你這是病啊,得趕緊治。她只得咳嗽了幾聲,端着杯子佯裝喝茶。
空氣中瀰漫着尷尬的氣息。
三人相視無語,朱佑樘如坐鍼氈,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僵了半晌,才向太后行禮告退。他一個人健步如飛地往前走,都不理會芸淺。
冷戰?
芸淺發現朱佑樘根本沒有傳聞中的好脾氣,他小氣吧啦的,又愛生氣,又愛冷戰。要是王伯安纔不會這樣呢。
半夜裡,芸淺正睡得通熟,突然感覺身上一涼,朱佑樘把所有的杯子都裹在了自己身上,一點不給芸淺留。芸淺都無語了,天天都這樣,你能換一招嗎。她拉着背角,僵硬道:“給我點。”
朱佑樘動也不動,裹在被子裡裝睡。
芸淺原來特地命宮人備兩牀被子,可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朱佑樘怕人發現他和皇后感情不好,還分被子睡,硬給撤了。
芸淺還不相信自己治不了他了,趴在朱佑樘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朱佑樘“噌”得一下坐了起來,他橫眉冷目,着實兇惡。
芸淺這才發現自己真得惹到他了,朱佑樘這種半夜裡惡狠狠瞪人的樣子,是芸淺平日絕對不會見到的。也許,這纔是表面謙和儒雅的朱佑樘的本來面目。
芸淺被他的氣勢給震攝住了,只感覺自己再惹他下一秒就會被這陰晴不定的傢伙扭斷脖子。她戰慄地往牀裡一縮。
朱佑樘越想越憤懣,別的他可以忍,這個就是不行:“你和朕成婚這麼久,朕對你處處忍讓,從來沒強迫你什麼,你竟然敢在太后面前說朕不行!”
芸淺畏懼半夜朱佑樘突然發飆的樣子,她不知所措,只能三十六計,跑爲上了:“臣妾內急,先去出恭。”有事回來再聊哈。誰料她剛起身,就被朱佑樘拽住了胳膊,那力氣奇大,痛得芸淺骨頭都有摩擦音了,少女慌神了:“聖上放手,臣妾憋不住了。”
朱佑樘一把把她拉回牀上,芸淺只感覺自己要被人殺害了,她本能地提腳踹向朱佑樘的腹部,豈料被朱佑樘抓住了腳踝。
朱佑樘臉上的慍色更甚:“你竟敢傷朕!”
芸淺發現朱佑樘真會顛倒黑白,明明是你凶神惡煞地想要殺人,現在還把罪責賴在我頭上。芸淺被人抓小雞一樣抓起來自是畏懼,提起另外一隻腳踹朱佑樘,豈料朱佑樘一個反身將芸淺壓在身下面,鉗制住了她兩隻手,讓她徹底翻不起浪來。芸淺還不放棄,扭阿扭,扭阿扭,想從朱佑樘身下扭出去。豈料身上的人臉色好像又變了。芸淺只感覺這朱佑樘的呼吸紊亂,突然明白過來什麼,她瞪大了瞳孔,大叫了一聲:“來……”來人!
可是朱佑樘根本沒給芸淺機會就用嘴堵住了芸淺發聲。
芸淺心中一顫,竟立馬哭了出來。
朱佑樘本來就想嚇唬嚇唬芸淺,讓她不要如此猖獗,一見少女哭成這樣,趕緊鬆手。然後佯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地拉過被子,閉上眼睛,平穩呼吸,睡覺。
他很能演,演得就跟酣睡中人一樣。除了偶爾顫抖的睫毛表明,他又在裝。
身旁的女子好像抽噎了下,開始窸窸窣窣,後來哭聲漸濃,很是悽婉。芸淺抽噎地擦着淚水,雖然清楚朱佑樘平常的儒雅都
是裝的,但突然看見小綿羊變成大灰狼她還是不適應。原來,聰明如芸淺,也會被假象所迷惑。
不知道爲什麼和朱佑樘在一起時她就容易想起王伯安,芸淺喜歡伯安,可是連和他在一起的勇氣都沒有。那夜全族被滅,芸淺心如死灰,都想隨父母一起去了,是父母臨死前讓她報仇的信念支撐着她勇敢地活下去。她活着,就是爲了報仇,爲了手刃仇人。她總是做噩夢,夢見父母渾身浴血,淒厲地讓她給族人們報仇。半夜驚醒,四周空空,她孤獨,她無助。她見到造成她一生悲劇的罪魁禍首就睡在她身邊,卻那般無能爲力。
朱佑樘偶爾見她午夜驚醒,渾身是汗,會很好心地摟住芸淺,沒想到他越摟她少女抖得越厲害。
朱佑樘聽着少女不停地抽噎,也裝不下去了,他睜開無辜的雙眼看着芸淺:“喂,別哭了。”朕什麼都沒做,你哭得跟死了丈夫一樣淒厲,至於麼。
芸淺埋頭哭泣,不理他。
朱佑樘將被子裹在了她身上,他隔着厚重的被子摟着芸淺:“對不起,朕下次不會這樣跟你開玩笑了。”
他一直以爲芸淺就是一棵樹,種在孤獨的山林中,不會開花,不會結果。但葉子卻長綠着,不會枯萎。
沒想到,這樣一棵無慾無念的樹,也會哭泣。
芸淺一把推開他,鞋都沒穿,光着腳跑出了寢殿。
朱佑樘嘴巴微嘟,躺在牀上,繼續裝睡。
不過他睡了一會就發現不對勁,芸淺都不在了,他裝給誰看。
芸淺在高大巍峨的宮殿裡胡亂走着,突然有個老太監走了過來,往她手裡塞了一個紙卷便匆匆離去了。芸淺好奇地打開紙卷一瞧,上面寫着四個字:計劃終止。末尾還畫着一個圓餅,圓餅上有三個點。
芸淺如同一個快在水中溺斃的人突然發現一塊浮木。這是小王子寫的,小王子小時候愛畫芸淺的頭像,就是一個圓餅上三個點。她無時無刻地想要回到韃靼,回到她朝思暮想的故鄉,現在小王子向她伸來了橄欖枝。芸淺激動地攥緊了紙卷,她冰涼的手腳開始有了些許溫度,蒼白的臉上開始出現紅暈。她蹦躂蹦躂地回到了坤寧宮,此時朱佑樘正好倚在殿門前,脖子伸多長地在看她:“你回來了?”
“嗯。”芸淺低着頭抿着嘴笑,好像遇到什麼喜事一般。
朱佑樘不知道她在喜什麼,不過他知道,這喜事肯定與他無關。他俯下身子將芸淺的一隻腳擡了起來,拿起一隻鞋子來準備給芸淺穿上:“下次不要光腳出去了。”
哪個皇帝,願意放下身段給自己的皇后穿鞋呢?
沒有。
皇帝最不缺的,就是美色。他無需這樣對任何一個人。
芸淺一時間有些恍惚,說真的,要不是知道他害了自己全族,當着自己的面殺了萬貴妃,她真得會被朱佑樘給矇蔽,覺得他是一個絕世好男人。
芸淺年少時曾發過誓,如果哪個男人能俯下身子給她穿鞋,她就嫁給他。可是她等了十六年,終於等到一個男人給她穿鞋時,她卻縮回了腳:“謝陛下,臣妾自己會穿。”她不想戳破童年的夢想,但她不想這個給她穿鞋的人是朱佑樘。
芸淺拿過朱佑樘手上的氈靴穿在了腳上,朱佑樘空空如也的手僵在了半空之中,他有些惱了,爲什麼怎麼做都是錯的,皇后
永遠對他冷冰冰的,拒人於千里之外:“張梓桐!你又不瞎,朕對你如何你最清楚!你現在是想怎樣!要朕把心挖出來給你你才相信朕此刻不是在演戲嗎!”
芸淺一臉漠然道:“聖上的心意臣妾最清楚,怎麼會挖你的心。”
朱佑樘從小就是一個愛演的小孩子。六歲那年,就因爲對萬貴妃說了一句:“我怕有毒。”他的九九八十一難就開啓了。他那時便知,表露真性情的代價就是死,他開始掩藏內心真實的想法,他開始僞裝,因爲只有裝,無依無靠的少年才能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宮裡活下去。他曾經一遍又一遍地在鏡子中笑,他曾用石頭打斷了自己兩顆磨牙,只爲了爲了笑得完美無瑕。
他喜歡花花綠綠的衣服,可是爲了不招搖,他從來都是穿素色衣服;他喜歡吃大魚大肉,可是爲了不讓萬貴妃攻擊他奢侈腐敗,他從來都是躬行節儉;他懶惰貪睡,可是爲了坐穩太子之位,他發奮讀書。
朱佑樘很累,曾經對撫養他幾年的吳廢后表露過要退出皇儲之爭。可是吳廢后說,你要不做太子,要不死。
朱佑樘知道,在這條道上,他沒有退路。
他開始忘掉自己喜歡什麼了,做一個大家喜歡的完美木偶。
朱佑樘發現自己越來越不像自己了,他越來越迷失自己了,他只是向着大家喜歡的樣子去演,他從不照鏡子,因爲他知道鏡中的那個沒有一絲瑕疵的人不是他。可是印在鏡子裡的臉,不是他的,又是誰的。
朱佑樘飽經風霜,現在榮登大寶,他開始想作爲最初的自己,可是他早已忘掉,自己是怎樣的人了。他習慣上了笑得無暇,他習慣上了簡樸典雅,他習慣上了謙恭大度,他習慣了忙於政事,每天只睡一兩個時辰。
面具戴久了,就成了面具。
朱佑樘感覺自己就成了一個完美的冰雕,他不知道自己的靈魂在哪裡。身邊的所有人都欣賞他的德行,敬佩他的人品,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活得多麼空洞,多麼可怕,像一個沒有實質的存在。他不喜歡這樣的自己。大家都被朱佑樘卓絕的演技欺騙,只有芸淺看出了他的虛僞。雖然芸淺從來都沒有說,但善於察言觀色的朱佑樘知道,這個目光銳利的少女看穿了自己。
就算從小一起長大的四皇弟都沒有看穿朱佑樘,一個少女卻看穿了,朱佑樘開始欣賞芸淺,她是個懂自己的人。他就算明知芸淺是細作也願意和她站在一起。可是就是因爲懂,纔會恐懼,恐懼芸淺討厭這樣一個只有表面,沒有實質的空心之竹。
他開始還信心滿滿地覺得以自己的才華和品性,一定能吸引芸淺,可是和芸淺待在一起越久朱佑樘越開始懷疑,當場自己的盲目自信。他害怕芸淺離開自己,縱使君臨天下,他也不過是一個孤獨的少年,他希望一個懂自己的人可以陪在自己身邊,即使不說話也好,即使什麼都不做也好。
可惜,芸淺懂他,卻不願意理解他。皇上也許不能讓芸淺喜歡自己,可是他可以把芸淺喜歡的人全部都彈開。
這夜朱佑樘剛批完公wen,隨便瞎走走,突然走到了尚書府?
好吧,他承認不是瞎走的,王華的家宅突然不見了,他體恤下屬,便又送了個新宅子給王狀元。
他敲了敲門,一個瘸腿老頭兒開了門:“你找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