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旭生家裡誰都沒有吭聲,幫傭們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提心吊膽等着召喚或是呵斥。
天黑透的時候,大門響起了抓撓聲,接着是志得意滿的喵叫。
這個災星,旭生真想現在就把它捉來剝皮抽筋,大卸八塊,想到昨天那肥貓的禍害,還是壓住心頭火,讓人牙開門縫,放它進來。
貓歡快地趨來,或許它根本不懂自己的行爲,讓這些平凡普通的中國人承擔多少戕傷。即使這樣,貓和貓眼都必須死!
肥肥的白貓磨蹭過來,向旭生打招呼索要晚飯,旭生厭惡地轉過身,袖裡的一個物件滾動着,那個小小的黑瓶。旭生想起大學的所得,眼裡有了一絲光亮。
“定華,把上個月買的魚肝油拿出來。”
定華快步從裡屋走出,“小聲點,四叔好像發燒了。”她看了那白東西一眼,有些驚訝,“餵它?好不容易託鄭家洋行從香港帶的,你的暈血症。。。”
“讓你拿你就拿,廢什麼話啊,再帶個碗。”旭生開始發少爺脾氣了。
定華只好去廂房拿來遞給他。他在碗裡倒了一些半流質的魚油,一股微甜的魚腥味,胖貓開始騷動,躍躍欲上了。
旭生沒理它,掏出小黑瓶,小心地擰開,倒出一些潛在液體裡的淺褐色粉末,粉末混在魚油裡,漸漸融在一起。
“可以了,尚饗。”他把碗放在地上,胖貓急吼吼地頭扎進去開始舔食。“好吃你就多吃點。”他和藹地看着胖貓,宛如貓眼看他。“上次沒餵你,把你主子引來了。你沒吃飯不要緊,弄得太君跟着你尾巴的黑漆就嗅來了,你說說,我家那麼鐵桿漢奸,還有比討好你這畜生更重要的事兒嘛?我怎麼就不留你飯的呢?”他嘆了口氣,“所以啊,你還別得意,我七叔的事兒,你得負責,你不是貓神麼,我倒看看你能怎麼神?”
(八)
街上沒什麼人,馬上就要到宵禁的點兒了。
旭生抱着胖貓,快步走出花街,街頭昏黃的路燈把他的身影映得狹長。
前面就是慈雲寺旁的日軍司令部了,旭生蹲下,在站哨的鬼子兵的視線死角放下了肉貓,往它屁股上夯了一下。貓回頭看了他一眼,舔了舔自己的脣,大搖大擺地往鬼子衙門去了。
旭生注意到,它嘴邊有些微光。
身後似乎有個人影。他驀然轉身,空空如也。
(九)
一夜睡得香甜,因爲,要不這就是貓眼的最後一晚,要不就是旭生的。
當太陽慷慨地把第一綹如盛夏的光線射向這片大地的時候,從鬼子司令部的方向傳來了連綿的爆響。
大地震顫着,空氣裡瀰漫着刺鼻的硝煙。
旭生知道,貓眼和貓至少翹了一個,而且,那勞什子的軍火庫似乎也被引燃了。
他起身,讓定華準備乾淨衣服和熱水,在全城戒備,鬼子僞軍連同淮陰人狼奔豕突的時候,他要盪滌自己,他要等一個和七叔一樣的結局。是該找點時間回顧一下了,早先,他認爲日本是黃色人種的驕傲,他學着日語,看着原版的住友化工,當真沒想到日本人竟然如此可惡。不錯的,四叔不也僅僅把抗日侷限在自保的前提下麼,白天維持會長,晚上抗日交通員,既能良心且過,又能保全一族。而他呢,繼續做個頑劣的少爺即可。只是,當恥辱和死亡的威脅像夢魘一樣糾纏他的時候,他才覺得,體內那一股氣息,甦醒了。
鬼子勢必要搜查,要報復,他打算像七叔一樣獻出生命。幸運的是,不管貓眼是死是活,他們的軍火庫都保不住了。
然而那個預料中的結果沒有來,中午剛過,空氣裡濃烈刺鼻的氣味還未消散,天上響起了低沉的馬達轟響,起碼有12架P-51,以雙機編隊低空飛過淮陰城的上空。旭生沒有出去揮着布子大喊大叫,他和定華還有牀上僵臥的四叔一起靜靜聽着這些天使帶來的美妙樂章,他們的眼淚,在無聲地放肆地川流着。
第一聲高爆炸彈的脆響精確地在鬼子司令部燃放的時候,城邊也響起了如爆豆般的槍炮聲。
戰鬥沒有持續太久。十四聯隊的鬼子很快棄城而逃,往高郵方向去了。當中國軍隊從三個方向涌入淮陰城的時候,趙百里提前一步跑到了旭生家。
“你聽說了嗎旭生哥,今朝太陽照到出來遛貓的貓眼身上時候,你猜怎麼着?你猜啊?”
“啊?怎麼了啊?他成仙了?”
“太對了,旭生哥,他和他那貓妖,突然就燒起來了啊,我猜就是你的功勞了。只是,他們爲啥不像王家的羊一樣,立馬就着,你難道潛入下藥的啊?”
“哈,保密啊胖子。”是啊,惰性炭再加上覆合磷,自燃觸發條件由體溫變成了光敏,這太複雜,不教他也罷。
“還有更詭異的,聽看到的伙伕說,貓眼着火以後,堅持掏槍向王三射擊,王三被打中一個膀子,這,這。。。”
“王三啊,他就該死。”旭生壓根沒放在心上,他打了個呵欠,又想睡了。
(十)
這一覺就是二十二年啊。
特殊時期風暴席捲華夏的時候,淮陰也不能倖免。那個夏日,旭生坐着,王三也坐着,兩人在臺上一起接受批鬥。
趙胖子現在是淮中革委會的主任,宣讀旭生罪狀的時候,倒是把旭生大肆褒揚了一番,誇旭生是愛國的化學老師。
只是旭生有些不爽,王三怎麼也坐着,而且坐他旁邊。
王三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小聲嘀咕着。
旭生把腦袋湊過去,聽得他說,“少爺,那大晚上的,你抱着貓,我沒喊你。”
旭生渾身一激,難道身後人影是他?王三看着他,慢條斯理說,“你七叔,其實,要找的人,是我,軍火庫的地標也是我給的。毛利早就懷疑我了,要不是你動手,估計我就是下一個掉腦袋的,謝謝你啊。。。”
旭生只覺得手在顫抖,“你竟然,竟然不是漢奸??還有什麼?還有什麼我不知道?”
“哦,還有啊,剛纔上來之前,我看到你三歲半的兒子,像當年給趙胖子一樣,遞給他個小黑瓶,讓他看誰欺負咱倆,就讓他潑誰。。。”
側那,原來,自己這少爺當得,還真什麼都不知道啊。
耳旁響起排山倒海的口號,旭生閉上眼,五味陳雜。。。
(十一)
“講完了。這就是我爺爺那一輩的抗戰。”湯正非定了定心神,端起手頭的水杯,仰頭咕咚咕咚。
“那你現在把講出來,我再講給別個聽,就可算做我們的抗戰了?”坐他對面的濃眉大眼的是他的表弟馬明。
湯正非點了點頭,是的,爺爺說了,他過世之後,纔可以說,也許,是不願再去想那些血與淚的故事吧。
作者的話:
謹以此文獻給楊世廬,楊世傑,楊旭生,戴定華,王敬亭等所有值得永遠銘記的前輩。感謝趙千里老先生給予面談之便。